再次见到林清暨那天，高二前的暑假已经接近尾声，医院窗外梧桐树在摇曳一地碎影。

    很久很久的以后，初凝回想起来，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改变，冰冷无情的烟雾，一经染上就上了瘾，不能自拔。

    走廊里弥漫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初凝穿着一件长袖外套，蓝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乌黑的长睫垂着，带着淡淡的疲意。

    肩上斜挎着白色的帆布包，坐在长椅上。

    “好啦，明天就不用再过来了，回家记得多喝热水，记得休息。”

    手背上多了两条白色的绷带，初凝弯了下唇，隔着一层布料的声音显得瓮声瓮气， “谢谢护士姐姐。”

    小姑娘模样乖巧，海军领的白色衬衫，搭着蓝色半身裙，就是看起来有些蔫巴。

    护士俯下身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等人走远了收拾东西，才对另一个过来换瓶的同事说： “这孩子也真是可怜，才十五岁。”

    另一名护士转头看了眼，有点惊讶， “就是她啊，之前楼上四年的那个病人家属？”

    她叹口气，眼里满是心疼， “对，小姑娘自己一个人也不容易，哎。”

    “那还真是，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吧。”

    帆布包里放着的半瓶水走起路来不时在腰间轻轻拍打着，初凝吸了下鼻子，感冒似乎好多了，只是头还晕晕沉沉的。

    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这个时间段医院人仍然很多，初凝走在抱着孩子手里拿着吊瓶的一位家长后面，人群中忽然起了阵骚动，接着是轮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滚过的声音。

    人群自动从两边分开，初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挤到一边，左脚踩到门口立牌的横杆上。

    门虚掩着，她扶着门框在慌乱中抬头，看见担架上躺着的男人浑身是血，触目惊心的红色与医护人员身上的白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初凝身体发紧，吞了下口水，即便只是匆匆一瞥，看着都觉得疼，她最怕疼了，上次在修车店里昏倒被成叔发现送到医院才选择了打点滴，要不她会一直吃药。

    当时成叔就坐在床边有点生气又无可奈何的说， “你如果这样的话自己一个人怎么能行？”

    初凝吐了下舌头，心虚， “下次生病一定来医院。”

    穿堂而过的风里带着血腥味，带着口罩都没法避免。

    初凝最近在医院待得时间不算短，仍然没习惯，或者说，今天这种近在咫尺的场面还是第一次。

    这一切发生在不过一秒钟的时间，推车走过，来往的人很快又聚拢起来，有人还止不住回头啧啧两声， “车祸吧，成这个样子。”

    “祸福由天啊。”

    初凝没多关注，手撑着木头站直身体，刚才不知道被谁撞了下，不小心推开了旁边的这扇门。

    她转过身想说声对不起，里面的蓝色布帘哗的下被拉开，医生一边摘下橡胶手套一边嘱咐， “最近一段时间不要吃辣的，多注意休息，不要碰水。”

    原本坐在床边的男生站起来，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少年人脊背挺直，左手小臂上缠着白色的绷带。

    医生本来还想说忌烟酒，看了下电脑上的年龄那一栏又没说，只告诉他一周后过来拆绷带。

    男生点了下头，声音懒洋洋的， “知道了。”

    医生往外看了眼，在工位上坐下随口说了句， “是不是有人在等你？”

    男生抬额望过去，半开的门，对面是墙，大幅标语画，哪有什么人。

    当是医生看错了，他随意的捞起之前脱下的外套走出去，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着烟盒。

    脚步声渐远，初凝背靠着墙，手里攥着帆布包带子，胸脯微微起伏着。

    他怎么会在这？不应该在车队训练吗？

    她偏了下头，看着男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那是医院后门出口的方向，只是有西门和南门，不知道他会往哪边走。

    初凝心里默数了五秒，然后跟上去，下楼早不见他的踪影。

    跑着过来刘海下一层薄薄的汗，口罩前也有了水汽，两条走廊在面前展开，她犹豫一下，选择了右边。

    环形通道里，天气忽然转阴，打点滴时还是晴空万里，这会乌云密布，初凝心想天气预报还是准的，还好带了雨伞。

    她走到尽头，就看见男生站在门口，缠过绷带的手插在左边口袋里，另一只手弯着。

    人很高，身量很直。

    猜对了。

    初凝放慢了脚步，带着一点点惊喜，心速却不断加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她抬手挽了下头发，略一踌躇，跟上去。

    雨点逐渐砸下来，夏季干燥的雨，洇湿一个个黑色的圈，医院门口水泥灰地的味道。

    他稍低着头，两颊凹陷下去，吸了一口，夹着烟的手指修长好看。

    左边是复健玻璃房，有位病人在两个人的搀扶下顺着墙慢慢往前走，廊檐下停着几辆车。

    风裹挟着青白色的烟雾送过来，冰冷，初凝没忍住轻咳了两声，吸了口烟雾。

    凉，浓烈。

    男生漫不经心的看过来，似乎才发现这里有个人，眉骨动了下。

    本人比电视上更好看，那些人怎么形容的来着，桀骜不驯，跳动的火焰，连记者都喜欢怼脸拍他。

    浅绿色的伞安静躺在帆布包里，仅仅是对望一瞬，初凝错开视线，口罩前氤氲着热气，假装同样是等雨停的人，这样能和他多待一会。

    男生却掐灭了烟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迈开长腿下楼梯，丝毫没有在意外面的雨。

    医生不是说不能见水吗？

    初凝一着急拿出帆布包里的伞， “林—”

    男生停住脚，站在二阶楼梯往这边看，雨丝毫不客气地吹过来，他肩膀衣服的颜色渐渐加深。

    那是一种稍显疑惑的眼神。

    后面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弯，初凝小心的看着他，改口， “淋湿了，下雨。”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到他似乎极轻的扯了下唇角，然后转身往另一边走。

    举在半空中的手缩回来，初凝眨了眨眼睛，低头撑开了伞。

    那似乎也是这么一个雨天，她遥遥隔着车窗看他，玻璃将世界分成两半。

    初凝下了台阶，引擎声轰鸣的声音响起，初凝往后退了一步，摩托车叫嚣着从身边驶过，男生带着头盔，身体往下俯着。

    轮胎带出的水溅落在白色板鞋上，初凝抬起脑袋，挡风镜后一双漆黑的眼睛，仔细看会发现带着顽劣。

    他拧动车把，嚣张又肆意，激起一地的水花，摩托车尾灯在雨雾中模糊。

    ~

    像是有什么催促着自己，雨还没停，初凝收了伞，跟楼下出来收衣服的阿婆打了声招呼，急匆匆的上楼。

    木质楼梯踩在上面发出吱呀的响声，筒子楼年久失修外表破旧，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

    初凝将雨伞放在柜子上，反手取下挎包挂在架子上，身上落了些雨水没来得及擦就趿拉着拖鞋小跑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打开电脑网页，在搜索框中输入：林清暨。

    最先弹出来的一条链接是今年初意大利的比赛，蓝色的底字：来自中国的选手林清暨获最佳新秀奖。

    她点开一段十几秒的视频，一声令下几十辆摩托车齐发，她看的眼花缭乱，直到特写镜头。

    红色的赛车服，背后黑底白字写着他的英文名，挨着他最外面的一辆车子驶过弯道几乎贴紧地面，初凝心都要揪起来。

    这段没有背景音乐，应该是网友自己剪辑上传的，在拐过来的时候，车子猛地不受控制脱离赛道，和车手一起摔出场外。

    初凝瞳孔睁大，下意识掐紧掌心，镜头又给到场上，红色赛车服俯低身体，一骑绝尘。

    画面一转，头盔被摘下，少年被人群簇拥着来到台上，挺鼻上挂着汗水，眸子晶亮，用手往后拢着湿了的黑发，意气风发。

    他对着镜头，笑得格外张扬。

    往下还有BMX联赛，各种拉力赛，有一条浏览量过万的帖子被顶到上面：林清暨因违反规则被推出韦斯拉力车队，或无缘今年moto3？

    初凝知道他在年初因为在意大利站的优异成绩进了国内著名拉力车队，但怎么就被退队了？

    所以她今天才能在医院见到他？

    也没说原因，贴吧里各种传闻猜测都有，她浏览了一会，看的眼睛发酸，拿了毛巾去洗澡。

    初凝在半夜忽然醒过来，浑身是汗，她大口喘着气，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梦见了在下午医院走廊里的那一幕。

    浑身是血的人躺在担架上，自己还莫名奇妙的跟着车一起跑。

    向来没做过这种梦，初凝坐在床上平复着呼吸，将头埋在膝盖之间，外面雷声大作，暴雨猛烈的敲打着窗户。

    赵英抬手拉上窗帘，回头在桌上甩出几张牌， “炸了。”

    屋内香烟缭绕，正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几个男生围着打牌，桌腿边堆着绿色的啤酒罐，上面白色的灯泡不太亮。

    在后面是张台球桌，对过靠墙侧放着的沙发上躺着位男生，身形被阴影覆盖，人高马大衬着沙发都有些小。

    他翻了个身，慢慢坐起来。

    赵英瞅一眼， “醒了？”

    林清暨双手搓了搓脸，声音沙哑，像在粗粝的纸上磨过， “几点了？”

    “五点多了。”赵英点了下手机屏幕，看见他往口袋里摸很识相的扔了包烟过去。

    “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别墅不回去住，偏要来这住。”

    林清暨拆了烟，没找到打火机，加上听到赵英说的这话就觉得烦躁，把脚下的一个凳子踢到墙边，发出砰的一声。

    这人起床气还特别大。

    另一个人偏头小声问， “清哥是不是要找打火机。”

    房间里几个打火机都藏在了桌子抽屉下面。

    赵英强作镇定的镇定地甩出一张牌，含糊不清地低声说： “让他少抽点吧，手上还上着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