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多雨，才不过申时，天色便暗沉了起来。潮湿的水汽从地底蒸腾而上，浮上郁郁葱葱的松岭。
远山似蓬莱间，林中松木密布，青帐环绕。
一条碎石板铺砌成的穿林古道，蜿蜒其中，消失在浓雾之后。
只不过十丈之外，就不可视物了。
欲进林的马车晃晃悠悠的停在古道上，马儿打着响鼻。
扬着鬃毛，马蹄哒哒地敲在石板上，后退之色。
驾车的马夫，抹了把脸上的水汽。枯黄的手指使劲地揉了揉眼皮，犹豫几分后，回头看向微微拂动的车帘。
“大小姐，只怕是走错道了，这可怎么办？”
天色如此诡异，时辰还尚早。大雨浓雾，又是一条破败的松间石道。
马夫心下其实更觑得慌，许并不是走错道。只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跟上他们了。
从广安寺回临安的路，他在陆家驾车数十年了，就是闭着眼也能将车赶回去。
万是不会迷路的，可如今又真真切切的走到迷途中来了。
他的声音落下，车帘之后。很快伸出来只白净的小手，扎着双丫髻的脑袋也钻了出来。
“福伯，怎么会走错，适才不是好好的吗？”
话音才虚虚落下，另一边布帘也被掀开来，探出一鹅脸杏眸女子。
浓雾落在微微蹙起的眉间，绒绒的额上染着濡意。
她抬起修长若葱白的素手，触向浓雾指尖瞬间凝结起了水汽珠子。
三人一齐看向通向林中，那条幽暗的石板路。
已完全不是广安寺回临安那条宽阔的官道，松枝密密地堆积在路中，遮挡住了天光。
藏在车板后的小丫鬟，怯生生的提议道：
“小……小姐，咱们要不折回广安寺吧。在寺里借宿一宿，夫人和二小姐要责要骂奴婢去担着。”
说话的陆府大小姐的贴身婢女鸿雁，害怕的揪起车帘遮在自己的眼前，颤抖着声音又响了起来。
“奴婢听说，天黑时不能随意在夜外乱走，会有野鬼跟着。故意让人走错路，以前就有人天快黑的时候在外面赶路，走走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淌进河里，钻到草丛中去了。”
福伯也殷切地看向一旁的锦衣女子，陆晚瓶。梨航布政使陆之贺的女儿，陆家大小姐。
不过是个庶出的，亲娘是个□□。接回陆家没几年就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
“那就回去吧，鸿雁点上灯，天太黑了。”
陆晚瓶钻回马车中，找出暗角里的琉璃灯。
鸿雁立刻就麻利的找到火折子，扑哧扑哧吹了两下火星，微弱的火光就亮起来了。
随后林子外的马车，在一声悠长的鸣斥中调转了马头离开。
只是天越来越暗，浓雾似伸着的爪牙的怪物扑来，视物已不足两丈远。
福伯只能将车驾得更慢，几乎是缓步游走中。
脑子里想着鸿雁的话，这样的乡野传说，他一大把年纪了自然也是听得不少。
加之今夜这般光景，无可避免的就想起了陆晚瓶的母亲。
很快，调转马头走了还不到半盏茶的时辰。他就又看见了刚才那阴阴森森的林子，悠长的石道消失在冒着青光的雾霭中。
“大小姐，不好，又转回来了！”
听见他急切地声音，陆晚瓶立刻就撩开了帘子钻出来。
鸿雁已经吓得失了神智，躲在车内不敢动了。
“福伯，再调转马头，沿着刚才的方向走。鸿雁你好好呆在车里不要出来，一会儿我们就走出林子了。”
陆晚瓶踮脚将车顶的琉璃灯摘下，抱在怀里，和福伯一起坐在车前。
她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什么野鬼缠上了，但确认半个时辰前他们走的方向就是对的。
那就什么都不要管，一直往前走就好！
眼前一切也许只是虚幻的泡影，用来迷惑他们的眼睛的。
“福伯，您以前不是总说广安寺这条路走了上百次，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吗？那就什么都不要管，只管驾车往前就好。”
福伯看着特意出来陪自己壮胆的人，不好意思的笑道：
“得，都听小姐的。”
他立刻扬起马鞭，调转车头。有了陆晚瓶的话便就无所顾及，直奔着早前临安的方向而去。
再次看见那神秘的林子，马车跑进去前，却是犹豫了几分，忍不住沉声问道：
“自小夫人过世后，小姐可曾经常会梦到她？”
马车哒哒的往前走，微弱的烛火映在陆晚瓶的小脸上，她噎了噎声音。
“初起那会总是会梦到，我也不曾觉得害怕。这几年已经很少了，福伯想说什么？”
“没什么。“
福伯不经意的瞟了一眼陆晚瓶，似乎有些出现了幻觉。
又强制让自己清醒起来，幽幽道：
“大小姐和小夫人长得很像，女儿肖似其母的很少见。”
陆晚瓶没啃声，抱着灯紧紧盯着前方昏暗的路。
林中厚雾凝结在她的发稍上，眼底一片湿意。
“福伯会怕我娘吗？”
“怕，活人哪有不怕死人的。”
福伯苦笑，虽是于殷云霓来说，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但是人对于未知的恐惧，对于鬼神的敬畏还是无可避免。
“老话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都是骗人的。大小姐，老奴不行了，马车要您来驾了。”
他重重的吁了口气，已然撑不住心中的恐惧，将手中的马鞭和缰绳递给一旁的小姑娘。
“拉好缰绳，不要让马跑偏就可以，老奴的没力气，抓不住了。”
福伯那双老迈干枯的手凉得好似枯木一般，他怕冥冥重有东西将马引偏了。自己拉不住，遂都交给了陆晚瓶。
才十七岁的小姑年没有丝毫畏惧，将怀中的灯放好。立刻就接过了缰绳和马鞭，慢慢的尝试驱车赶马。
直到心中已经颇有了些把握，才叫福伯回马车中歇着。
雾气沉沉的幽暗林中，马车缓行在石道上颠簸着。车前的那只琉璃灯，在黑夜中闪烁的微弱的火光。
并不是很亮，但却足已被当成指引方向的明灯。
陆晚瓶知道在这个林子里看到什么都是假的，她能做的就是稳住自己的马车。
不要惊了马，不要让车翻了，那么他们就可以安然无恙的走出去。
所以她绷紧神经，松弛有度的拽着缰绳。
直到马鸣长啸撕破寂静的黑夜，急促的打着鼻息往后退。
“小……小姐怎了？“
鸿雁惊感马车停了，急忙问道。
“没……没事。”
陆晚瓶也害怕了起来，感觉到背脊凉飕飕的。阴风阵阵，马车一沉，似乎有人坐了上来。
原本止步不前的马忽然间像是被牵引似的，稳稳当当走在了路中。
可是，陆晚瓶却感觉车辙行驶愈发的困难，冰冷的凉意从泥水中蒸腾了上来。
不似雾气那般柔和，像是从井里冒出来的，沁人心脾。
她知道无论是面对人心，还是神鬼。只有自己足够的强势，才以至于不被别人所摆布。
感觉马车上坐了人，撑着冷静，若无其事的赶着马。
直到手中暗暗积蓄起了力量，反手一扬马鞭狠狠的向一旁抽去。
木板上空荡荡的，响起一阵刺耳的鞭响，马车立刻就轻了许多。
陆晚瓶以为自己吓住那东西了，心中下松了口气。却又突然被猛地拽住了马鞭，失去重心摔在车板上。
“小姐怎么了？”
“大小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鸿雁和福伯的声音一齐响了起来，慌乱的钻出车帘。
只见陆晚瓶手抓着车门，稳住身子，半伏在车板上。
白皙的脸颊上被溅了一大摊水渍，水珠飞进了她的眼睛中。
又疼又烧，止不住的流泪。
“我……没事，鸿雁、福伯你们快进去，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都是假的。别害怕，我一定会带着你们走出去的。”
陆晚瓶摸索着起来，擦干净脸上的水，使劲的揉眼睛疏解疼痛。
却嗅到了指尖上血腥，粘腻腻的。
她暗自安慰自己别怕，都是幻觉，是假的。
胡乱的往裙摆上擦去，继续扬了马鞭。
很显然，她抽的那一下不仅马车轻了，马儿也正常走了起来，不再像是故意有人牵着走了一般。
“没事了，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可以走出去了。”
陆晚瓶大喜，回头安慰道。
余光发现贴身玉佩适才一跌也跑出衣襟外，染了血渍。
“小姐你好厉害！”
鸿雁雀喜的声音从车帘里传出来，陆晚瓶忍不住勾起嘴角。
拽起自己的玉坠胡乱在衣襟上擦了擦，谨慎的放回衣服中。
只是在她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失望的叹息，冷风风凉飕飕的拂在她的脖子上。
像是刚才那坐在马车上的东西，又伏在了她的身后。找到了一个绝佳安全之地，她的马鞭就是再狠厉也抽不到自己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