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融雪的甘霖渗透了枝丫，冒出了点点新绿。

    晨间还热热闹闹的丞相府，却在正午时分跑出了好些婆子小厮，收起了廊下挂着的红灯笼、红绸子不说，连那卯时刚铺上的新红毯，都被小厮三两下卷好抱进了府里。

    人人脸上都一副凝重肃穆的表情。

    今日不是丞相府小女儿和英国公世子大婚吗？

    怎么连宾客也走了？

    还未等看热闹的人们摸清情况，倏然，一位男子被丞相府的家仆从门口丢了出来。

    定睛一看——

    这不是英国公府的混世魔王顾凌云嘛。

    新郎官呢？

    “什么玩意儿！”顾凌云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理了理自己乱掉的衣襟，龇牙裂目，“你们丞相府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要不是太后指婚，我哥会娶江卿卿那种女人吗？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整日抛头露面、舞刀弄枪的，一看就不是个安生性子，也没主母命。我哥今儿不来接亲也是正常，这种女人，该是进门就上家法。”

    跟着他出来的男子高大俊美，一双鹰目不怒自威，他朗声道，“顾凌云，还不滚回去是等我把你腿打断了送回英国公府吗？”

    顾凌云勾起一边唇角贱笑起来，“你们也就是现在放放狠话了。太后姑母她老人家一句话，你的好妹妹还不是要嫁到我们英国公府来？要我说，还不如现在就跟我回去，免得到时候孤零零一台轿子进门。江润，你可知道，如今京城人家纳妾可都不兴一台轿子了啊。”

    他声音尖利，抻直了脖子，着重咬住了“纳妾”两个字，一副等着看笑话的贱模样。

    话音刚罢，他又看了看丞相府的牌匾，嗤笑一声，“你那妹妹虽是天仙相貌，但性子强势，还善妒。而你们丞相府也都一幅清高派头，看着就让人腻歪。所以我哥今早被人从春香楼里抬出来花酒没醒，不能来接亲，多情有可原呐。”

    顾凌云话没说完，江润就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二话没说就贴上了他的脖子。

    锋利的刀刃瞬间就割出了血珠，顾凌云瞪大双眼，但分毫不敢乱动。

    “江润，我可是英国公府的少爷！”

    “如何？左右不过一介白身草芥，本官还杀不得吗？！”

    江润那双一向平静的鹰目里此刻盛满了怒意，如同骇浪一般就要席卷过来。

    ——“慢着。”

    一道清冷明亮的声线从两人身后传来。

    正门内走出了一位穿着华丽喜服的姑娘。

    她长得极美，在精致繁绮的衣裳衬托下，明艳又大方。镂空金雕凤冠下的一双杏眼显得十分灵动清澈。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这便是今日要出嫁的丞相府小女儿江卿卿了。

    府外看热闹的众人瞬间失了神。

    原来那些关于江卿卿貌美的传言都还只写出了她的三分模样。

    她从府内走出，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一手挑开了哥哥放在顾凌云脖子上的剑，一手往顾凌云怀里塞了封信。

    顾凌云捂着脖子，正欲说话，就被江卿卿一个冷峻的眼神逼退，还不自觉瑟缩了一下肩膀。

    刚刚还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会儿一个眼神就怕了？

    江卿卿气笑了，明艳的脸上出现了两颗小巧的酒窝，冲淡了她那极具侵略性的美貌。

    英国公府内这么多人，独独派了顾凌云来接亲，想必府上府下也没有多看重她。

    甚至可以说是把她和丞相府的脸面放在地上碾。

    “这封和离书我交给英国公府了，自此，我便与贵府再无关系。”

    顾凌云先是一怔，随即玩味般地拉长调门，“嫂嫂，你嫁进的是英国公府，上的是皇家玉牒。虽说今日婚事没办成，那也不是一封和离书就能打发的。况且，你和我哥可是太后指婚。”

    话里话外，竟像是江卿卿在“垂死挣扎”了。

    江卿卿却只是微微抬起下巴，连个正眼都没给顾凌云，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一般，答道：“按宣朝律法，凡和离不成者，拿诉状与和离书上大理寺，自愿受徒刑一年，便可在官家的见证下和离。顾凌云，你说说看，是你通风报信快，还是我去大理寺快？”

    顾凌云愣在了原地，看着面前还穿着嫁衣的美艳女人，嗓子眼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不光是他愣了，连江润都愣在了原地。

    江卿卿却是一脸云淡风轻，料峭春风从远处吹来，轻轻波动了她额前的步摇。繁重华丽的头饰在阳光下反射出了冰冷的光泽。

    看热闹的众人也被这轻飘飘一句话砸呆在了原地。

    丞相江若怀扶着泪眼婆娑的发妻庄氏也从府门走了出来，两人似乎很平静，并不惊讶。

    看来，方才江卿卿说的那些话并不是一时赌气。

    “你……”顾凌云拧眉看着江卿卿，真真正正慌神起来。

    他不知道这律法，但他是知道江卿卿的，这个女人说一不二，她说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京城上下谁不知道她那性子！

    那就是一朵谁养起来都差点儿意思的霸王花。

    况且那大理寺是什么地方，那大理寺卿陆清闻又是个什么人！

    江卿卿要是真在太后懿旨前面进了大理寺，凭陆清闻那刚正不阿的劲儿，定是会把江卿卿留在寺里按公家律法，他那杀神才不怕什么皇权压人呢！

    完了！

    大哥醒了要是知道今日这婚事成了这样还不得把他剐了？

    “不行！”顾凌云突然双目圆瞪，“不能去……”

    他的话还没吼出来，就被江卿卿一马鞭甩了过来，他躲避不及，一个趔趄摔在了丞相府门口。

    再转眼，江卿卿已经坐在了白马上。

    一袭嫁衣昳丽得能刺痛双眼。

    就在顾凌云连滚带爬要回英国公府的时候，府内又涌出了一帮子人，他们穿红戴绿，好不华丽，特别是站在最中间的老太太，光是扶额上的宝石就是京城一户普通人家五年的生活费。

    老太太杵着繁复精致的拐杖，一脸痛心疾首地看着白马上的江卿卿，“卿卿你去哪儿啊？你快回来啊！那大理寺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老太太身边一个瞧着岁数与庄氏差不多的妇人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捏着嗓子点头，“四姑娘，你可不能去啊。和英国公府的婚事那是太后做主了的，你是要害死我们全家吗？”

    这帽子丢下来可不得了。

    还在屁滚尿流套马车的顾凌云瞬间来劲儿，他缩着脖子搭话，“就是就是。”

    江卿卿面无表情地甩出了手里的马鞭，他没躲闪开，脸上瞬间出现了一条红印。

    顾凌云再不敢说话，只求着马车快点套，那刚出门的老太太发发威，把江卿卿这疯女人抓回去。

    “祖母，”江卿卿却只是冷静转眼看着丞相府门，淡淡道，“您是心疼孙女，还是心疼这门婚事？”

    老太太被问得一怔，倒是她旁边的妇人又张嘴说道，“四姑娘，你这是什么话？老夫人当然是心疼你了……”

    “轮得到你说话吗？”丞相怀里的庄氏突然朗声，“你一个二房妾室，谁给的你胆子走丞相府大门？！”

    妇人被训得抖了几下肩膀，赶紧缩到了老太太身后，老太太竟然还真把她护了起来。

    江卿卿在马背上看得真切，只觉得今日发生所有事情都格外荒唐。

    她仰天，倒逼回了眼眶里的泪水，利落地戴上了帷帽，把头上的首饰压得叮咚作响。

    “祖母要是心疼婚事，可以让三姐姐替我去英国公府！”

    江卿卿丢下了这句话，没有任何留恋，扬鞭朝着大理寺就去了。跟在她身后的顾凌云赶紧催着车夫也从另一个方向火速回英国公府。

    风呼啸地刮起江卿卿的帷帽，脸上的眼泪也被刮走。

    早已经过了四肢都发冷的时候，此刻江卿卿只觉得自己快要压抑不住胃中翻涌上来的恶心。

    一想到她期待了许久的婚事会被添油加醋地摆在各府的晚膳桌上，一想到她这半年对顾凌海的倾慕会变成众人齿缝间的嗤笑，她就忍不住想要撕碎今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从青楼里抬出来的顾凌海。

    带她去看朝露、寻暮霭，在屋顶上吟诗作对，谈家国大事，许未来美满。告诉她这辈子不会纳妾，会洁身自好，会给他们孩子做一个好的榜样，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

    通通都是假的！

    江卿卿紧紧捏住缰绳，指尖都泛白了起来。

    大理寺在西城，江卿卿赶到的时候，正巧过了午膳时候，大理寺处处都是从后厨出来的衙役。

    她一身夺人眼球的红嫁衣，再戴着白纱帷帽，引起了不少衙役的注目。

    “这位小姐……”

    “我来投案。”

    她站在大理寺里，直直地挺起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