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那一晚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句话的，或许是羡慕，又或许是嫉妒。

    她羡慕罗兰可以拥有这个机会，又嫉妒罗兰可以轻松地将这件事情认定是“无聊”。

    在那之后几个眺望明光的夜里，希尔维亚无数次想——如果拥有那个机会的是她就好了。

    如果她能够拥有这个机会，她就可以一整天沉浸在藏书馆中，丝毫不用担心有人会发现；她也可以不用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逃避那些茶花会和舞会；她也不用担心有人会贸然闯入他的房间。

    至于那句话，罗兰之后并没有提起，她也权当他没有放心上——这也让希尔维亚松了口气。

    几天过去，希尔维亚的生日如约而至。

    璀璨的灯光，辉煌的大殿，华丽的服装。希尔维亚站在城堡二层，双手扶着雕刻花卉样图案的栏杆，俯视不断从门口走进的宾客。

    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希尔维亚转过头看向他，“罗兰殿下。”

    “生日快乐，我的公主。”罗兰牵起希尔维亚的手，轻轻落下一吻，最后将视线落在她头顶的头冠上，“你会是今天最闪烁的明珠。”

    罗兰的金发被整齐的梳到脑后，深蓝色的礼服点缀着金色的装饰，穗带落在胸前，手上戴着洁白的手套。

    希尔维亚露出甜美的微笑，“感谢您的赞美。”

    “那么，请允许我先行离开。”罗兰转身走向楼梯的方向，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又停下脚步，“对了，希尔，一会儿父亲会有事情宣布。”

    希尔维亚歪了歪脑袋，问：“什么事情？”

    “这是一个惊喜。”罗兰挥了挥手，走下了楼梯。

    小提琴演奏者拉出第一个音符，预告这场宴会的正式开始。

    身穿礼服的国王坐在宴会厅长桌的主位致辞，内容与往年相似，不过是“为了我亲爱的女儿欢聚一堂”云云，希尔维亚坦然坐在国王身侧，接收来自四面八方或是羡慕或是不屑的目光。

    这是她的十六岁生日，也是她来到翡翠帝国的第十一年。

    即使如此，希尔维亚望着人群中央一脸不情愿的戴安娜，无声地叹了口气，即使如此，她在许多人心中还是“敌人”。

    为了让她出糗，甚至不惜买通“秋之祭”的工作人员，何必呢？

    在国王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后，希尔维亚站起身，提起左右两边的裙摆缓缓行了一个礼。

    致辞结束后，身穿制服的女仆和侍从依次走上前，将厨房刚做好的食物盛放在铺着洁白桌布的桌子上。

    打开银白的盖子，被煎煮的焦黄的烤鹅在灯光下更有食欲，厚切的牛排上点缀紫色的小花，开封的葡萄酒散发出馥郁的香气，玻璃的酒杯在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各种食物琳琅满目，女高音扯着嗓子吟出优美的歌谣。

    当然，这些高谈阔论大多数与宴会的主角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更多的关注落在希尔维亚的未婚夫身上。

    “罗兰殿下今年又准备了什么礼物呢？”一个胆大的千金问道。

    坐在她身边的人用餐巾擦了擦嘴，打趣道：“一定又是珠宝吧？”

    作为话题中心的罗兰摇了摇头，眼中露出笑意，对围在身边的女士们回答：“这是一个秘密。”

    又是一条项链或者手镯吧……希尔维亚将视线收回，举起身旁的高脚杯，里面盛着紫红色的葡萄酒，罗兰已经连送了七年的项链了。

    尽管没有什么新意，但的确出不了差错。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传来：“殿下，您与公主殿下什么时候订婚呀。”

    空气似乎静止了，就连正与身旁一位亲王谈论的国王都放低了声音，举起酒杯的手悬在空中，微微转头侧向罗兰。

    罗兰脸上微笑依旧，他勾了勾唇角说：“我与希尔现在都没有这个想法，或许再过一段时间——等我们变得更加优秀。”

    罗兰的话堪称是滴水不漏，希尔维亚缓缓将头扭过来，落在桌前的餐盘上，端起旁边的葡萄酒轻抿一口。

    金丝边的餐碟上盛放一小块还在滋滋流油的羊排，希尔维亚用刀叉将它分割成小块，进嘴里慢慢咀嚼。

    晚餐进行完，桌子上仍然剩着不少食物，但来的贵宾们已经起身往大厅的方向走去了，希尔维亚将沉重的头冠摘下来交给女仆后，也来到了大厅。

    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两侧的交响乐队演奏出优美的旋律。

    罗兰理所当然的是希尔维亚的舞伴。他轻轻俯下身，在希尔维亚的手背上落下一吻，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可以邀请您与我共舞吗，我亲爱的公主。”

    “当然。”

    圆舞曲旋律流畅，女士们身下的裙摆在旋转中如鲜花般一朵朵绽放，舞姿婀娜。

    希尔维亚瞥到不远处的纱奈，她对面是一个要更加高大的男人，有着红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但却面无表情，看上去十分严肃。

    当旋转时，希尔维亚身上与罗莱衣服颜色相似的深蓝色长裙裙摆绽开的一瞬间，点缀的宝石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光彩夺目。

    希尔维亚看了到罗兰翡翠般的眼睛中自己的倒影，宛如落在一片星河中，在那一刻，她分辨不出究竟是灯光的绚丽还是罗兰眼中的光。

    “真没想到……这是我们一同迎来的第十一年。”

    罗兰的轻烫落在耳边，希尔维亚觉得耳朵有些痒痒的，还有一点烫。

    罗兰轻笑一声，“这也是你来到我身边的第十一年。”

    希尔维亚一怔。

    幼年时的记忆已经朦胧不清，但她依然记得璀璨的灯光和面容模糊的父皇和母后。

    希尔维亚还记得，她穿的是一条白色的裙子，女仆将她的头发挽起来，然后戴上了镶满钻石的头冠。

    她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只记得那场宫廷舞会上挤满了人，处处充满了喧闹，她有点害怕，但她的父亲将她推到了众人面前。

    她已经忘记了父亲的声音，但还记得她说：“这是我的女儿，希尔维亚。”

    又是一阵喧哗声，虽然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无非是“多么可爱的公主”、“承载着爱与和平诞生下的女孩”、“幸运的孩子”云云。

    所有人都向她送上了祝福和夸奖，希尔维亚记得她那时十分高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灿烂的幸福的微笑。

    生日宴会结束后，希尔维亚还记得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慈祥的母亲，轻轻抚摸着她的头：

    “你该承担你应尽的责任了——你是承载着爱与和平诞生的孩子。”

    ……

    希尔维亚垂下眼帘，扯了扯嘴角。

    “是的，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十一年。”

    小提琴手拉出一个悠长的音符，希尔维亚看到罗兰的嘴动了动：

    “接下来的几十年，我们一定会一起度过的，对吧。”

    希尔维亚抬眼望着他，没有作出回应。

    平心而论，对她来讲，罗兰是一位很好的朋友和兄长，但不会是她的丈夫。她可以与罗兰生活一辈子，但仅仅是像现在这样，共同处在一个屋檐下。

    但希尔维亚清楚，罗兰似乎并不这样想。

    没有得到回应，罗兰脸上依然是不变的微笑，借助旋转的时刻，他将嘴唇轻轻落在希尔维亚的耳上：“没关系，还有两年时间——你可以慢慢去接受这件事情。”

    “我爱你，希尔。”

    希尔维亚将头扭到一边，没有说话。

    或许她此时应该告诉他，“是的，我会一直陪着你”，但她并没有。

    但就在这个间隙，透过亮堂的落地窗，希尔维亚看到一道金色的流光无声无息地划过。

    舞曲进入了尾声，将最后一个小节跳完后，希尔维亚向罗兰行了一个礼匆匆的离开了。

    穿过城堡中四处分布的通道，希尔维亚终于走到了城堡外的花园。

    圆舞曲声变得模糊不清，与风带来的虫鸣声和潺潺的水声交融在一起。

    希尔维亚弯下腰喘了几口气，过紧的束腰让她有些呼吸困难，草木的气息混在泥土的湿润中，隐隐约约带来不知名的花的芬芳，这可比混杂各种浓厚香料的空气舒服多了。

    难道是看错了吗……希尔维亚直起身子环视四周，被园丁修剪的整齐的灌木安静的矗立在草坪中，隐藏其中红色的花静静盛开。

    忽然，看到了那一抹金色流光，希尔维亚的视线定在了轻轻煽动翅膀的蝴蝶上。

    希尔维亚移动脚步，但那双拥有高跟的鞋仍然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或许是怕这只蝴蝶受惊而逃走，又或许是酒精与香水让她的脑子变得不清楚，希尔维亚弯腰将那双镶满了钻石的鞋脱下来拎在手上，踩着花园中铺砌的鹅卵石，一步一步走到了落在蔷薇上的蝴蝶前。

    希尔维亚伸出那只空闲的手去抓这只蝴蝶，但就像察觉到了希尔维亚一样，蝴蝶拍打着翅膀，飞进了花园更深处。

    希尔维亚有些懊恼，后悔自己的动静应该更轻一点，但还是追随着蝴蝶去的方向，钻进了花丛中。

    夜风吹来，希尔维亚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燥热，或许是在宴会上喝了点酒，这让她觉得有些头晕。

    但这并不妨碍她想要得到那只蝴蝶。

    蝴蝶拍打着翅膀，留下金色的拖尾，眼看着就可以将它抓到手心，但当希尔维亚伸出手时，却扑了一个空。

    但希尔维亚并没有因此而气馁，她不顾形象的将高跟鞋上的丝带挂在手指上，提起左右两边的裙摆，丝毫不顾高跟鞋可能会将昂贵华丽的礼裙弄脏，小步跑了起来。

    脚底的鹅卵石有些冰冷，离开了热闹的大厅后，微凉的风让希尔维亚的双颊变得更加燥热。

    或许我今天喝的有点多，希尔维亚心想，不过没关系，现在所有人都聚集在大厅中，或许在讨论生意，又或许在讨论哪一家千金与公子的婚姻——总之，和她没有关系。

    终于，蝴蝶停了下来。

    希尔维亚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一步一步走过去，终于伸出手将蝴蝶捕捉住。

    但在那一瞬间，蝴蝶化为金灿灿的流光在掌心中消失，光点落入掌心后，希尔维亚霎时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站在两丛灌木之间，希尔维亚当然的看到了灌木后喷泉前凉亭中的人。

    喷泉的水分降低了四周的温度，水声哗哗进入耳中，希尔维亚盯着那个洁白的身影，心想，不会是她还没有清醒吧？

    但希尔维亚还是顺从心中所想缓缓走了过去，最后站在了那个身影身后。

    背影圣洁而无瑕，银色的暗纹藏在水光与夜光中，他们之间隔着凉亭刷了白漆的栏杆，而他正站在一级台阶下。

    希尔维亚仰视这个身影，忽然恍然大悟，她在追逐那只金色的蝴蝶，又怎么不能说算是追逐这个高大的身影呢？

    ——她敬仰爱慕他，想要成为像他这样的人。

    但在希尔维亚开口之前，教皇已经转过身，希尔维亚看到淡金色在眼睛中倒映的自己有些紧张的模样，听到他说：“生日快乐。”

    希尔维亚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不相信他居然会为了自己来到皇宫中，仅仅是为了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接着，希尔维亚看见他抬起手，将什么放在了她的头顶——并不是很重，但正好合适。

    没来得及好奇这是什么，希尔维亚便听到他轻声说：“走吧。”

    教皇转身走到凉亭左右栏杆的缺口处，希尔维亚匆匆跟在身后，接着，希尔维亚看到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希尔维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自己踩在草坪中□□的脚。

    希尔维亚的脸瞬间变得燥热起来，她急忙蹲下身，在教皇的注视下，将那双高跟鞋重新穿在了脚上。

    直至希尔维亚起身后，教皇张开手，金色的流光蝴蝶从他掌心飞出落到脚背上方，希尔维亚忽然觉得自己脚跟不再那么疼了。

    跟在教皇身后一路穿过后花园，二人并没有什么交谈，进入大厅后，热闹的空间一瞬间安静了，只余下旋律悠扬的音乐。

    此时舞会已经结束，更多的人是在三三两两聚集在谈论一些事情，等待宴会最后的环节。

    无数的视线落在二人身上，充满了惊讶，还有一些窃窃私语。

    更多的人还是好奇，小声议论希尔维亚身前这个男人究竟是谁——毕竟他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

    国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出来，趁着这个机会，开始宴会的最后环节。

    一段冗长的对话后，国王清了清嗓子，终于说：“我肩负责任孩子，罗兰无法从事物中抽身。于是，在经过商议与肯定后，我的另外一个孩子——希尔维亚，将会代替罗兰在神的注视下，经过历练与考验后成为合格的领……国母。”

    希尔维亚睁大了眼睛，像是求证一样，抬头望向身边的人。

    教皇低下头，白金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而垂落，他向她伸出手：“你愿意成为我的学生吗？”

    当然！巨大的惊喜让希尔维亚几乎觉得这是一场梦，她伸出手搭在他的掌中，压抑住声音中的喜悦：“我当然愿意。”

    在绚烂的灯光与掌声下，女仆将四层的蛋糕从后厨推来。

    希尔维亚愣愣的吹灭了蜡烛，甚至忘记了许愿。切完蛋糕后，拿着最完整的一块，希尔维亚急忙环视整座大厅，终于在二楼一个俯瞰全场的地方找到了那一抹洁白。

    希尔维亚急匆匆的踩着楼梯走上二楼，最后压住了脚步，走到教皇所坐的位置前，弯下腰有些忐忑的将蛋糕递到他面前。

    希尔维亚硬着头皮说：“父亲一定与您商量了很久吧，冕……老师。”

    出乎意料的，在希尔维亚的注视下，教皇接过了这一块蛋糕。

    然后，他微微抬起头，回答了希尔维亚的话：

    “我们并没有花费很长时间，我和你的父亲看法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