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论给人扣锅这种技能,敏若还从没失手过。
    萨满、喇嘛们入宫又是唱跳又是念咒地折腾了一番后,敏若的病情似乎略有好转——其实是窦春庭开的治风寒的药上劲了。敏若的病可以说全是自己作死做出来的,一开始可能只是稍微受了点风,后来不肯撂笔持续费神,便发展成了重风寒。
    康熙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他被忽悠得感觉敏若好像得了什么大病一样,短时间内两次昏迷与发热也确实很吓人。忽然听说敏若有好转,便又想起了萨满喇嘛们的话。
    敏若前两日发热发得厉害,总算有一日退了热,前一夜听殿外好像落了雪,躺在床上抓耳挠腮地心痒痒,可闭着眼睛想也知道兰杜不可能让她到窗边去看,只能长叹一口气,玩弄手指消磨时间。
    没错,兰杜现在连书都不许她看了。
    真是反了天了!
    被兰杜管得死死的、没有一点耍赖余地的敏若,以一种完美的咸鱼姿态瘫在床上,仰头望天,留下龙王悲愤的眼泪。
    她正在脑子里侃大山消磨时间,忽然听到几声闷闷的敲窗声,短促的两下,清晰有力。
    敏若一下子清醒过来,整了整被子在床上躺出端正矜雅的姿势后阖上眼。
    源源不断送到永寿宫的赏赐,既让康熙自己心安,同时也在对外昭示着永寿宫恩眷不改。
    什么逃之夭夭不见踪影,恐怕是索额图发现自己做的好事败露,已经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了。
    这一局,她和康熙算是相互利用,最终都能达成目的,所以敏若算计起康熙的愧疚情绪来,也没有手软。
    他说着,目光也在注意敏若的表情,见敏若似乎有些惊讶,言罢后,低声问:“你不愿意?”
    “知我者,阿娜日也。”敏若笑吟吟地道,只是她风寒尚未痊愈,说话时还带着些鼻音。
    敏若听他这口气,就知道出宫的事十拿九稳了。她虚弱地扬唇一笑,道:“那便承您隆恩了。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妾叫瑞初去公主所找她姐妹们了。早知道便不让她去了。”
    康熙肃容道:“正该这样。……前日见平妃,她说这段日子宫里人心浮动、言语混乱,让人烦心得很。朕想着,宫里向来是这一点不好,没个安静时候。你这病拖拖拉拉地,多少日都不见好,想也是宫里不消停、让你不能安心静养的缘故。朕想着,你不如去畅春园住段日子,那边风景也好、也清静,安安静静地休养上一段时间。”
    为了太子的颜面、为了大清的颜面,他不得不将这一关遮掩过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里的怒火却没有一分一毫的减轻,听暗中到索额图府上抓人的侍卫说那喇嘛已经逃之夭夭,不见踪影,康熙也只是冷笑一声——
    “倒没什么不愿意的,只是这年底下了,妾出宫去养病,若有什么风言风语,您可得替妾挡着。您知道我不爱搭理那些事,可多了也怪恼人的。”敏若知道康熙支开她的意思,无非是想将后续的事情低调解决,不想让她发现“索额图在其中做的手脚”。
    他虽舍不得又要许久见不到女儿,思来想去,却还是瑞初陪伴敏若出宫休养最好。
    算算时间,那位在索中堂府里每日兢兢业业熬药的喇嘛先生也该遁走了吧?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魔法世界,她一定会推荐那位江湖骗子先生去霍格沃茨熬魔药的。真是一把好手啊,又能忽悠索额图,又能熬恶心人的苦汤子,技能两把抓,样样都能使,他不发财谁发财?!
    康熙可不知他身边这位宽厚无争的贵妃都干了什么好事,见敏若答应得如此痛快,他心里唏嘘感慨之余,又赐下了丰厚的赏赐作为补偿,补品、金玉、绸缎、珍珠、皮料……
    康熙与索额图多年君臣,他清楚索额图有这个狠心。
    这些年,他对索额图也算容忍再三,不过看着他是元后外家,太子要在朝堂上立足还用得上索额图的份上。可他如此恩宽,却纵得索额图不知深浅了!
    敏若、法喀和胤俄已退让至此,索额图竟还步步紧逼,甚至试图……以巫蛊之术诅咒敏若,究竟是何居心?
    巫蛊之说玄之又玄,世人对它总是会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理解。至少在现下看来,母子女间血脉相连,曾为一体,无论母还是子,只要一方受到针对和诅咒,那另一方也会受到影响。
    等她走了,敏若侧头看向兰杜,兰杜点点头:“都安排妥当了。”
    兰杜走过去轻声唤敏若,敏若带着几分疲倦与虚弱“醒来”,见到康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康熙忙快步上前按住了她,“你就不要动了。朕本就是想来瞧瞧你,若还折腾你一番,病反而重了,那倒是朕的不是了。”
    “约莫就是这几日了。皇上昨儿命内务府遣人去收拾畅春园的房屋,三四日内应该便可以了。”才怪!
    畅春园的房子一时半刻是不能修好的,不然她怎么去自己庄子上住?
    阿娜日听她这么说,笑道:“你这会,恐怕恨不得养乐斋忽然有根柱子倒了,畅春园再好,也不如你自己的庄子待着快活。”
    敏若现在连发财了都懒得感慨,她现在实在是阔得很,倒也没那么在意康熙送来的这些东西。康熙的羊毛,不薅白不薅,她急着黛澜畏寒、书芳又有了身孕,便将那些皮货拣好的都给二人送了去,阿娜日见者有份分到一对闪耀的金钗。
    言罢,抬步往敏若寝殿去,进殿见敏若果然阖眼似是睡着了的模样,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一时心里百感交集,顿足当地。
    同时,她出宫之后,京师内或许会兴起更严重的风言风语,康熙正好借此机会清理一番,名正言顺。
    敏若温顺又似乎有几分感动地点点头,康熙握着她的手,道:“天气愈冷了,朕的事务也多,不能日日来看你,你要好生珍重身子,安心养病——你们要照顾好娘娘,等娘娘身子痊愈了,朕重重赏你们。”
    “你哪日动身出宫?”阿娜日问道。
    这样想就对了!如此宽厚无争的我,怎么会诬陷别人呢?怎么会给大清的国之栋梁、您的股肱之臣扣黑锅呢?
    索大人,你就认了这口锅吧!
    不过没关系,这件事,他在心里,给索额图记着呢。
    敏若才笑盈盈地看向康熙,道:“妾谢过皇上恩典了。”
    这一回算来吃亏的本就是敏若,他也不忍心叫敏若一人孤零零地出宫休养,思来想去,还是女儿陪着去更好。一来告诉有些人贵妃并非失恩于御前,二来也好叫敏若有个人作伴。
    兰杜等人齐声应是,敏若笑道:“她们已照顾得十分周全了,兰杜将妾看得紧着呢,不许翻书,也不许多用神。”
    这本就是在她的计算之内的,她对康熙也从来没抱过什么希望,自然不可能有所谓的“失望情绪”,心里微微一松,目的达成,她又算准了一把。
    听她这么说,康熙心里也有几分复杂,面上无奈地摇头,道:“朕还能让那些琐碎事扰到你不成?……就叫安儿留在宫里继续上学吧,有他兄弟们作伴,你不必担心他。瑞初……”
    康熙见她并未勉强之意,才彻底放下心,心里又忽生出几分感慨,“朕知道,比起在宫里,你更爱在外面住……若人人都有如你这般的平和心性,能学一学你的宽厚无争,这世上便没有那么多事端了。”
    一来清一清几年来随着太子长大、大阿哥与太子针锋相对而浮躁起来的人心,二来也彰显一下对她的恩宠,安抚钮祜禄氏。
    “朕是来瞧你的。”康熙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不在也好,咱们两个说说话。”
    “娘娘服了药,说有些困倦,眯着呢。”兰杜恭谨回道。
    阿娜日陪她坐了一会,倒了去陪太后跪经的时间,便起身离去了。
    敏若面上轻笑着低头,心里也同样嘿嘿直笑。
    康熙听到这个说法后,心中所索额图的怒火更甚,此刻隐忍不发,只因巫蛊之说闹出来实在太过难看,何况还是重臣、外戚诅咒贵妃。
    康熙已是无奈,“瑞初已经十一了……也罢,就让瑞初陪着你去吧,不然朕也放心不下。”
    敏若已轻声请求道:“就让瑞初跟着妾吧。她还小,将她放在宫里,妾也不安心。”
    康熙没带大摇大摆的仪仗,也没带许多宫人来。他径自进了永寿宫,问迎出来的兰杜:“贵妃怎么样了?”
    兰杜办事一向妥帖,敏若再不操心那些,安心等着康熙来跟她商量换地方。
    那也无需继续查下去了。因为再查下去,也查不出什么痕迹。以索额图的狠辣,定然已将涉事之人都处理干净。
    康熙点点头,“无需通传了。”
    想当年,她想到外面度假小住,顶多磨一磨自己爸妈,还有爷爷奶奶帮腔,现在呢?这一环套一环的算计,她使起来倒是信手拈来的,但为了保证计划稳妥进行,少不得在其中费些心。
    她又难得染一次这样严重的风寒,每日头疼流涕便闹心得很了,再想这些事,真是感觉烦人。
    总算,快要落定了。到了宫外就好了,有兰杜她们,她大可以安心做个甩手掌柜,晾她自己的鱼,唯一需要她用心做的事情,便是整理那些凌乱的手稿。
    见她垂眸坐在炕上没言语,兰杜知道她这段日子身体不好受,便笑着端来一盏羹,轻声道:“银耳羹,润肺的。乌希哈文火炖了半日,您好歹用一盏。”
    敏若点头示意她放下,兰杜笑着继续道:“等出去就好了,也不知这时节,和水塘里的鱼还能不能捞着了?咱们夏日做的铁盘、铁架子,当时天气炎热,吃了两顿烤鱼您便上火了,嘴角都起了燎泡,如今可不怕了,可放开了吃。只是这段日子您还是得好生服药,病好了才有那些消遣呢。”
    敏若知道她是哄自己的意思,心里有些无奈,轻轻白了她一眼,嗔道:“你拿我当安儿哄呢?”
    二人嬉笑一番,敏若用过汤品,没多久吃了晚膳、服了汤药,便入内室睡下了。
    日落之前,内务府的人快马回来报信。养乐斋的窗子坏了一扇,还有屋头的瓦片有些需要替换。
    康熙思忖再三,与敏若略一说此事,敏若道:“那头久无人住,有些损坏的地方也在所难免。您又何必生内务府的气?依妾想,不如就带着瑞初去庄子上,那头的屋子院落,迎冬一年到头都照顾得好好的,去了就能住。”
    康熙点点头,也不知想到什么,“你那几个打小上来的人倒都是很能干的。……只是朕想着,你说是出宫养病去的,到行宫别院也就罢了,去了你自己的庄子上,外头难免有人多想,风言风语,恐怕也不好听。”
    “什么风言风语的,妾在宫里,您如此的恩眷厚爱,尚且有人看不清楚,可见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他们想看的。……其实南苑西苑都好,只是您已这么说,妾还就想到庄子上住去了。那可是您赐名的庄子,牛痘和治疟疾的药都在那里被研究出来的,哪还有人敢说三道四?”敏若轻哼一声,“一群成日家闲得只能如内宅妇人一般磨牙的!”
    康熙无奈看她一眼,敏若又讨好地笑道:“何况不是还有您呢吗?”
    “你呀!就是这张嘴刁钻。”康熙摇摇头,但仔细想想,他觉着敏若到庄子上静养倒也未尝不可。
    便如敏若所说,真是叫那群人闲得,敢对宫中人事说三道四,还看不起他亲口赐名的庄子?
    如今朝野内外,哪家子弟没种过牛痘?康熙早年都想把那庄子要过来打造成大清福瑞之地了!
    后来想想,终究是钮祜禄氏的产业,才作罢了。可他心里却着实觉得那是个好地方,毕竟给他带去的好处都是实打实的,先是给了他蒙上苍厚爱的好名声,后来那“治疟神方”又治了他的病。
    过了半晌,康熙道:“你说的倒是也有理,朕再想想。”
    敏若知道他已被说动了七分了,笑着应道:“妾听您的安排。您怎么打算,只管知会妾就是了。咳咳——咳咳咳,皇上恕罪,您还是别在这久坐了,妾的病若过给您了,可真是天大的罪过。”
    说完,便不住地咳嗽起来。兰杜忙端润喉的茶汤来,康熙瞧她如此难受的模样,终究同床共枕、相伴多年,心里又怎么好受?
    他长叹一口气,道:“你好生歇着,朕叫富保带稳妥人护送你去庄子上,叫窦春庭也跟着去,不然朕放心不下。”
    敏若闭目胡乱点点头,又咳了几声,嗓子嘶哑,兰杜见了心疼得不得了,康熙又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了。
    “主子,快用些茶汤。”兰杜道:“这个时节,新鲜的梨子也不不好找了。乌希哈蒸了个鲜橙,等会端来,您好歹吃两口?总是这样咳下去可不是事啊,别再咳出喉疾了。”
    敏若摆摆手,等顺下那口气,才道:“没事,我心里有数。才有几分是故意的。”
    后一句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兰杜耳边说的,才叫兰杜听清了。兰杜猛松了口气,低声道:“您可吓死奴才了……呸呸呸。您快再用两口茶,蒸橙还是要吃的,洒了一点点盐巴,上回见辛掌柜,她说这样做对嗓子最好了。”
    敏若有些无奈,知道她是真担心着急,便也没有拒绝。
    康熙没多迟疑,便敲定了敏若带着瑞初去庄子上休养之事。宫里筹备此事的动静不小,全套贵妃仪仗出宫,消息很快传到宫外,一时城内官邸,大多都在议论此事。
    都在讨论,贵妃是否真正失宠于御前了。
    虽然皇上给足了贵妃脸面阵仗,可这都冬月了,还借着养病的名义送贵妃出宫,别是真出了什么事吧?
    一时宫内也是人心浮动,想要打探永寿宫消息的数不胜数。
    敏若顺手往康熙那递了两桩内务府的把柄。她费劲巴拉地(并没有)搭好了这个台子,不搞内务府一把可惜了。
    物尽其用嘛,折腾一会,总不能就欺负索额图一个,还得有人跟他分、担、分、担。
    养乐斋的事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可自出安儿之事后,她在畅春园里住的那段日子,内务府便在用度上几番试探,她一直没搭理,还真叫他们以为她几年没动手就变好性了?
    那窗子是她回去之后刻意弄坏了新换的,她在内务府的人手发现有人意图从中偷工减料赚好处、以低于贵妃位份的规格置办时曾请示过她是否要出手敲打一番,被她拦住了。
    若是敲打了,叫他们把好料还回去了,那她不是白祸害那扇原本的好窗子了吗?
    不过窗户那一步棋原本是预备明年再去畅春园时用的,哪成想今年就有机会用上,也真是巧了。
    索性,直接把赫舍里家在内务府的人脉都拔了,至于其中误伤到那个,那可不能怪她。
    毕竟会被康熙查出来的,哪有无辜的?
    内务府之事,康熙其实未必不清楚。只是在他看来,奴才忠心、能用,那稍微贪一点、富一富自家人也无所谓。
    可伸手到贵妃用度,伸手到后宫日常钱粮上,就犯了康熙的忌讳了。
    从前甚至有低位小嫔妃为了日常用度,不得不百般想法子、套关系讨好内务府中的大小管事。
    若非书芳与几个低位嫔妃关系不错,偶然交谈间发觉了,连着惠妃和荣妃狠狠敲打了一番,恐怕那种事情如今宫里还有呢。
    这不也算是骑在康熙的脖子上为难他的女人了?
    事情捅过去了,敏若就不再关心康熙的心情了——生气是必然的,康熙越气,内务府的人和索额图越没有好下场,她关心什么?不在旁边煽风点火就够意思的了。
    虽然她人都走了,想要隔空煽风点火也属实有些难,需要费点力气。
    康熙到底是精明果断之人,三线并齐,他选择先解决索额图巫蛊之事。
    他倒并没做别的,只是召索额图到御前,言辞平静地命他此后不必再操心朝堂中事,安心在家闭门读书吧。
    原本索额图便因二十九年跟随出征办事不力被降四级留用,如今又被安了个免官在家读书,尤其康熙并非满面怒容重重地呵斥他。
    这是康熙气狠了,失望极了,或者说干脆不想再见、再想一个人的表现。
    在朝中为官多年,索额图自认对康熙心思也有些了解,听他言语、快速两眼打量康熙的神情,索额图顿时心惊肉跳,连忙叩首,又道不知自己犯何罪令万岁恼怒至此。
    等了几瞬,没听到康熙的声音,他心里已有些慌乱,强自镇定后,又道:“无论万岁如何怪罪,臣都愿意领受。请万岁万不要因臣卑贱之身生怒动气,如因此伤害圣体,臣万死不能辞其嘴。还望万岁看在臣多年忠心耿耿,与臣明言,给臣为自身辩驳清白之机会。”
    他自认言辞今生、恭敬悲下,康熙多少应该被打动一点。然而言出半晌,乾清宫殿里一片寂静,索额图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他愈发心惊胆怕,汗如雨下,半晌,终于听到康熙一声冷笑。
    “你倒是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康熙冷冷看他一眼,“回去吧,闭门读书,若叫朕知道你擅出一步……你自己掂量着办。”
    言罢,转身离去,不再看他,留索额图一人跪在堂下,汗如雨下。
    他塞了两个荷包,从梁九功嘴里套了句话,“索三爷您府中那位喇嘛也不知还安好吗?”只这一句,他出宫之后仍心跳不止,忙又命人送了两千两的银票和一盒浑圆有莲子大的珍珠过梁九功的私宅里。
    那喇嘛数日前忽然不知所踪,索额图便是个傻子也觉出不对来,如今又被这样暗示,自然会命人追查。
    查来查去,结果到手那日,他一拳捶在书房桌案上:“佟国维个鳖孙!”
    庄子上,兰杜轻声细语地与敏若道:“若非那佟家的从前便与索额图结了仇,这会还真不好找人顶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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