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知春被敏若抱在怀里,弘晖自认已经大了,不大好意思上前,安儿可没跟他客气,顺手把小崽拉过去一顿揉搓。
    敏若看着在叔叔怀里挣扎得小脸红彤彤却求救无门只能认命、又忍不住咯咯笑的小孩,弘晖是康熙三十六年生人,今年也满了六周岁,早已入学,在时下也算个大孩子了。
    方才站在那瞧着斯文有礼怪像小大人的,这会倒是显出几分孩童稚气。
    只是……她若记得不错的话,历史上的弘晖,似乎也是未满十岁便早早夭折。
    她深看了眼那孩子,弘晖种痘种得早,去岁开始学习骑射,体质算是很好的了,素来也少染风寒一类的病症,在这个年代属于顶顶健康的小孩。
    但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体质好不代表不会生病,导致一个孩子夭亡的也未必只有生病。
    “好了,不要闹弘晖了。”敏若叫安儿撒开手,对弘晖道:“新做的杏仁雪花酥,就在那桌上,晖儿端来尝尝,看喜不喜欢?”
    有敏若开口,弘晖终于得救,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得体了,从安儿腿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跑得飞快端点心。
    敏若白安儿一眼,道:“总是这样逗孩子,仔细他大了不搭理你。”
    敏若心里啧啧两声,弘晖这时也捧着点心碟子回来,见到他阿玛,脚步明显放缓,规矩了许多,先请敏若拈了一块,然后按辈分长幼一位位请过。
    “好好好。”敏若摆手道:“我不管了,不过你可仔细着,弘晖不恼你是弘晖好性,生来喜欢这样玩。等你有了孩子,万一是个不好这样玩的,你再逗孩子,仔细惹了孩子烦!”
    “弘晖也是喜欢和十弟亲近的。”胤禛立刻替安儿开脱,应婉也笑道:“正是呢,前几年十弟不在京中,他每每便问十叔几时回来,一见安儿回来便迫不及待往隔壁跑。”
    她并不嗜甜,口味甚至颇好清淡,传统雪花酥的做法用大量的酥油和糖,口味难免甜腻,她并不是很喜欢。
    有媳妇撑腰的人就是有底气。
    安儿立刻眉飞色舞起来,看向敏若道:“额娘您听听!”
    应婉忍俊不禁,瑞初则面色不动波澜不惊地配合着摇摇头,蓁蓁这才满意,又打发奶妈将弘晖知春带到那边暖阁里玩去。
    他们仨一走,蓁蓁便如屋里换了片天地似的,立刻自在不少,应婉笑着打趣她:“你额驸也是个好性儿的人,怎么你却怕他?倘或是他欺负你了,快,你姑婆婆就在这呢,赶紧告状,叫毓娘娘替你出头!”
    敏若亲自取茶叶来换了茶,小壶里咕嘟嘟地煮上陈年的普洱,她慢条斯理地涮杯净盏,应婉等三人矜庄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待,等小茶壶滚了一滚,过片刻敏若抬手斟茶,她们才有了动作,纷纷倾身双手接过茶钟,然后轻声道谢。
    瑞初几人坐在一处,轻声讨论微光书院中的事,敏若并未参与她们的话题,只扯了个凭几过来,懒洋洋地一边翻书一边品茶。
    蓁蓁见他如此,喜欢的不得了,忍不住也摸摸他的小脸蛋和脑门,小大人模样板着一张脸的弘晖便破功了,红着脸喊她道:“五姑爸爸!”
    瑞初眉目稍微柔缓些许,递给他一杯温茶,叫就着漱口,一面顺手拈了块点心。
    蓁蓁白她道:“嫂嫂你是真不知道我怕谁?还不是四哥,成日里说什么叫我好生待霍腾、不要与霍腾闹性子……我待霍腾难道不够好吗?我欺负她了吗?”
    秋日天凉,外头秋风多寂寥,屋里烧着暖炕,起了一个熏笼,甚是温暖,空气中又充斥着淡淡的茶香气,从外间一打帘子进这边暖阁里来,便会觉一种又暖、又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茶香淡却不寡,哪怕在温室之中,清新素雅之气不减,甚至更带来了一种生机。
    额娘的新做法似乎减少了油糖的用量,加入了杏仁和少许果脯,仔细品还能吃出一股子奶香味。
    好似寒冬腊月里看到的一抹绿芽,令人心神分外舒畅,直觉欢喜。
    蓁蓁笑着松手,弘晖迈着小短腿跑了一圈,最后小心地蹭到瑞初身边坐下,满足地抱着点心碟子吃了起来,一边还期期艾艾献宝似的让瑞初也吃。
    洁芳坐在一旁便笑,用空着的手握着安儿的手,安儿得意地道:“我孩子,自然我怎样都是最好的!岂有烦我的?”
    这群人聚在一块当然也不只是为了凑热闹来的,一屋子人很快两两分组,四阿哥对安儿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出去说话,顺便带走了霍腾。
    瑞初尚知“克制”二字,弘晖小家伙便抱着点心碟子完全舍不得撒手了,知春在炕上看着他吃东西,馋得啃得满手都是口水,蓁蓁瞧着又是好笑又是嫌弃,霍腾已快速抽出巾帕把女儿的手脸都擦干净。
    酸甜鲜香可口,颇有新意。
    敏若翻书翻着翻着便闭上眼,静静听着四人低语交谈。
    微光一切已经步入正轨,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只要延续前面的基础在道上走着,前面自然是一片坦途,无需过多操心。
    然而蓁蓁所求的,并不是一个能培养出温婉贤淑、三从四德的女子的书院,那便注定了不是当下的主流风气能够接受的,如今一切步入正轨,她反而愈要小心谨慎、把控方向,以防多年努力功亏一篑,成了一桩只能揣在心里的、功败垂成的笑话。
    她要牢牢把控住微光,提防有任何人、任何一股风要把这座书院往世俗的大路上带去。
    这样的生活很累,但蓁蓁乐在其中。
    应婉或许隐约意识到她的想法,又或许没意识到,谁知道呢?
    反正直到如今,四阿哥对微光的印象还是一所平平无奇的女子书院,妹妹愿意折腾就折腾吧,福晋想做点事也去做吧,左右不耽误府中事。
    这会提起书院的账目,应婉倒是事无巨细,一本本都说得清楚,四人商量着给贫困女学生的补助政策,敏若听了两耳朵,就知道微光的财政不容乐观。
    一来没有公共拨款,全是靠蓁蓁几个的私房钱撑起来;二来近几年面对普通百姓家的招生面逐渐扩大,学费减免的范畴也越来越大,同时花销也随之增长。
    没有开源也无法节流,瑞初手里的织造厂虽能提供一部分支持,但本身织造厂也在不断扩张发展的阶段。
    蓁蓁如今正苦恼着的就是怎么给书院找个自己的收入来源,若再这样支撑两年,恐怕她真要去找嫁到蒙古的财主姐姐们哭穷了。
    应婉宽慰她道:“总有法子的。”
    敏若听了半天,睁开眼,看向瑞初,问她道:“仙客来留给你哥哥,你可愿意?”
    这问题问得突兀,几人一时都是茫然,瑞初倒是最镇定,立刻答道:“额娘的东西,自然随您如何处置。”
    “那好。”敏若侧头喊兰杜进来,告诉她:“让兰英下午……明个过来一趟吧。”
    兰杜没问缘故,利落地应了是。
    回头看到几个孩子茫然的样子,敏若道:“今儿个时候也不早了,她再折腾来也麻烦,便待明日吧,明日你们俩再来。开源我是难帮你们,但节流还是有法子的。”
    蓁蓁和应婉一听,立刻都振奋起来。瑞初知道敏若口中的“兰英”是何人,忙道:“额娘。”
    “我的东西,迟早是你们兄妹两个的,早给晚给罢了。不要推辞,如今正有用处。”敏若淡淡安抚下她,神情平常的好像是要送出一颗大白菜,而非在大清境内鼎鼎有名商品甚至销出海外去的大脂粉铺“留玉龄”。
    言罢,敏若转过头,对蓁蓁道:“你那书院要自己开源难,但也并非无路可走。”
    蓁蓁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毓娘娘您说!”
    “咱们先说节流。”敏若端起茶钟呷了一口,蓁蓁被她钓在那里不上不下的,想想能有节流的法子也好,便耐心听着。
    敏若道:“我也听出来了,你们书院中的花销大约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如买卖教具、聘请教师、维护建筑这些用在书院本身上的开销;一部分就是奖助学金的开销了。”
    蓁蓁点了点头,眉带忧色:“如今的每一部分开销,都是裁撤又裁撤,精打细算过的了。其他的也罢,可在孩子身上总不能省,贴补贫苦人家学生的那一份,给每人的银钱其实都不算多,将将够她们家里人觉着这孩子来上学也不亏罢了。她们的日子也都过得紧巴巴的,我瞧着心里也不好受。所以这一部分是万万不能裁,再有奖学金,这是最能鼓励她们专注上进的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就奔着那份奖学金才叫孩子继续上学,所以这一份也万万不能裁……”
    她摆着手指头一一细数,敏若睨她一眼,道:“我瞧着就是那么不近人情?”
    蓁蓁苦着脸无奈地道:“不是您不近人情,是我们想过数个节流的主意了,却还是不见成效。”
    “我若记得不错,你书院中如今大多数学生都是十一二岁上,能当事的吧?”敏若没继续与蓁蓁纠结节流的事,而是问道。
    蓁蓁下意识点点头,然后茫然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名下有家胭脂铺,前几年销路开得广了,今年打算仿瑞初那织造厂的规格在京郊建一个规模大些的厂子,专门制作店铺中售卖所需,需求量大、事多、需要的人也多,可以叫你那的学生去帮忙做事,按日结算工钱,绝不拖延。你们书院上六休一,逢春耕、秋收、酷暑、严冬还有假期,课余时间充裕,若认真肯干的,一年下来收入绝对比书院发的那千八百钱多。”
    蓁蓁迟疑了一下,“可……”
    “我会吩咐下去,工厂不会对外招募这种零工,只有书院的学生能做,作为以工供读的路径。同时你也要组织宣传好,我会将铺子和工厂都过给瑞初,瑞初本来就做了你一个副院长,便将此项归到书院专属的学生福利上去。”
    如此能免去许多见财眼开之人,知道有这赚钱的好路子,便彻底不叫女儿上学了,直接叫去工厂里做零活打工。
    同时既然要抬到明面上来,留玉龄还放在她名下就不大好,不如直接转给瑞初,能够免去许多事端。
    蓁蓁听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却还是迟疑着,敏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看你的书院中,如今有多少是自己愿意上进,又有多少是单纯为了那点钱和省家里的伙食来混日子的?”
    没有了每年白得的银钱,便会有人退缩,而选择留下的,便是有心向学之人。
    蓁蓁不想她竟看得如此犀利,一时无言,但仔细想想,敏若的法子却也当真有可行性。
    应婉缓声道:“毓娘娘这法子我觉着确实是好,虽然孔夫子说有教无类,可咱们毕竟能力有限,如今书院中许多学生不思学习,只为每年那些助学金才留在书院中,浪费课堂、虚耗时光,也白白耽误了许多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毕竟书院能容纳的学生有限,如今的财政又不支持扩张,蓁蓁近来已经开始头疼招生的问题了。
    敏若听着应婉的话,没做声。
    说到底,这不是以国之力推广普及的义务教育,蓁蓁一人之力、她们这一群人之力能做的都有限,稻草是无差别放下去的,却不会主动牢牢捆住每一个人。
    伸手的人才能抓住这颗救命稻草,如果不伸手,她们再着急也也无能为力。
    蓁蓁听了应婉所言,沉默半晌,终究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瑞初道:“留玉龄的工厂岗位若是不够,织造厂也能用上。”
    蓁蓁知道她的意思,用力点了点头,又对敏若道:“您这法子极好,只是一点,书院中有许多年岁尚幼的小学生,只怕是打不得零工,便是打了,怕事情也做得差强人意。”
    “那你的书院中难道就不能给小娃娃们留个擦拭桌案、收拾教室、除草理花的轻便活吗?每人按工给工钱,虽没了助学金,但不也贴补了她们?能进你那里读书的,最少六岁了,时力或有限,可以定下规矩章程,入学学生领补助金到八岁,然后以工供读。对成绩也要有所要求,以工供读只能由书院统一组织,不能由学生自己行动,一面有那起子利欲熏心之人动心思,让孩子进书院赚钱供家里花去。”
    敏若言罢,呷了口茶,蓁蓁犹自琢磨着,应婉低声与她道:“我觉着或可行。”
    洁芳也点点头,“我也觉着还算可行。有所限制,便只是在孩子于书院中读书的空闲为她们生活创造一点便利而已。而且……”
    洁芳看向蓁蓁,郑重地道:“咱们要教给她们的并不只有那些知识、文字、风雅事,更多的应该是让她们拥有能够不依附于人勇气与独自生存的能耐。她们或许用不上后一点,但她们一定要有,那是她们的底气。”
    从敏若提起这个工厂开始,她便知道,敏若将这个工厂拿出来,不是单纯地提供零工岗位那么简单的。
    听她这样说,敏若不禁莞尔。
    她道:“没错,既然打着零工,那等她们从书院结业,表现优异且也有就职意向的,可以优先进入工厂——别当这事不算什么,你可知京里京外多少人家的女子盯着厂子里的岗位呢?满京城专招女工、待遇又好的正经产业就那几家,我那厂子里一个位子不知有多抢手呢!”
    更优秀的、有别的谋生之道的学生自可以去寻觅自己的出路,而只想要有一份能够立身的差事的学生,留玉龄的厂子算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
    蓁蓁今日是只有点头的份了,她一面应着,一面道:“我也知道好,可想到她们在我那读了十年的子史经籍,学的都是和男人一样的东西,甚至远多于许多男子,可大多数人出来却只能困顿于四方天,或者在田间地头里打转,最多不过寻一份差使做,心里总觉着不是滋味。”
    应婉拍了拍她的手,叹着气对敏若道:“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家境虽然寒微,却极上进,经史功课做的都好,操笔作的一篇策论,她四哥看了都说极好、是堪用之人,可偏偏有了‘女子’这个出身,多大的文才,都没有发挥之地了。”
    蓁蓁侧过头去抹了把眼睛,敏若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们两个,却也有悲伤怜惜在其中。
    瑞初忽然开口道:“会有有发挥之地的那一天。”
    她目光郑重,断然坚定地重复道:“会有那一天。”
    “是啊,会有那一天的。”敏若扬起唇角笑了笑,对蓁蓁和应婉道:“如今你们走的每一步,不都是为了她们的‘那一天’在铺路吗?”
    蓁蓁长叹一声,由衷道:“惟愿如此。如心愿能够得偿,我此刻纵死,又何妨?”
    “别说混账话。”敏若瞪她一眼,却看得出蓁蓁是满怀悲壮地说出这句话,而非只是一时激动随口一言。
    四年过去,在外行走的磨砺洗去了蓁蓁身上的浮躁与骄傲天真,她更能对那些可怜姑娘们的遭遇感同身受,胸中那一把火燃烧得更旺,心智也较少年时更为坚定,哪怕遇到再多的困难,当年立下的志向也从未动动摇过。
    蓁蓁乖顺地笑了笑,又问起敏若如何开源之事,敏若简单指点她道:“你那书院是买了五顷多地建的,如今上课能用到的地方不到一半,另一半白荒废着不成?都拿出来给用上,经营布置好了都是出息,那些香花、时果、药材可都不是轻贱东西,不然你真当我让你种在园子里是纯当观赏的?你们就是富贵日子过长久了,不食人间烟火了。”
    这要是把甘棠放进书院里,由着她自由自在地逛两天,那搂钱的主意都得在她眼前飞花了!
    唉。
    敏若摇头一叹,嫌弃地看了眼蓁蓁和应婉,包括瑞初——这几个都不是赚钱的苗子。
    瑞初那个纺织厂初立时不赔钱,就全靠人手得力、她不乱指挥加上走的路子正了,要说挣钱,还得指甘棠,那鬼点子乱飞,这两年推着织造厂没少挣钱。
    那边听了敏若的话,应婉连道冤枉,“从前您这样说我认,如今我可是一两文钱都锱铢必较,她们都说我是掉进钱眼里了,您还这样说我可不依。”
    “可不是么,今年豆子歉收涨价,膳堂采购的豆腐比往年贵了两文,四嫂都暗访到人家卖豆腐的那了。”蓁蓁带着笑道。
    应婉道:“这采买上就是最容易有猫腻的地方,可不得小心着?”
    她说着,声音稍微低一点,道:“府里那点猫腻也就罢了,原是宫里带出来的旧毛病,他们不猖狂过分我也懒得理,偶尔敲打敲打便算了。可书院里的钱,叫人偷走一文去,我这心口都疼!谁也别想动我公账上的钱!”
    方才聊得专注,在敏若这又太过放松,她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前段日子德妃的事,而她话里还带到了“宫里”,顿时僵了一下,转头对蓁蓁道:“你方才什么都没听到。”
    蓁蓁老老实实地点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道:“这段日子太冷,我耳朵好像都冻得不好使了,好副院长,今年给我那屋的炭火你就多批点吧!批得越多,我越知情识趣。”
    “去你的!”应婉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几人简单地将这个话题带过,聊起家常闲话来。
    敏若见洁芳累了,叫她到炕上躺着,然后道:“要放在这孩子身边的人你和安儿要早做打算,必须得是信得过、可靠的人手。刚出生这几年他还小尚且好说,等大些,到八九岁上了,甭管男孩女孩,难免都是淘气,对他来说处处都是危险的,你们又得安排更多的人。那么多可信的人手一时半刻从哪来?少不得早早培养、观察着。”
    洁芳当她是关心孩子,笑着点头应着,道:“我与安儿也正商量着这事呢,还得多些额娘,让赵嬷嬷来帮着媳妇照顾看护孩子,赵嬷嬷经验深厚、眼光锐利,让我们少走了不知多少弯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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