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永乾二十七年四月十八日的到来比纪慕云想象中要快。
    前一天,她紧赶慢赶地给弟弟做秋天穿的袍子,给爹爹熬润喉的梨汤,抓一把糖给隔壁家的小卓子,给同一条街的邻居赵丽娘、张婉儿一人一个自己绣的香囊,给院子里的海棠浇水,回房间就着油灯翻看自己要带出家门的东西。
    夜间她睡得不好,一会儿梦到自己和石燕燕嬉笑,趁着夫子背转身,用蘸了颜色的笔在对方画纸上乱涂;一会儿梦到大表哥从外面带了蟋蟀回来,她高兴地大叫,二表哥抓起她书案的湘竹笔筒去扣,蟋蟀一跳三尺高,笔筒裂成两半;一会儿梦到她和大表嫂屏息滞气地躲在窗后,一个穿着红袍的少年郎跟随姨夫、大表哥进来,是李双鹤
    睁开眼睛,窗外蒙蒙亮,小鸟的叫声传进来。。
    吕妈妈昨日便带着孙子孙女赶了过来,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张罗着做早饭。两个孩子穿着红衣裳,梳着红头绳,与隔壁家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添了几分喜气。
    说起来,今日的纪家确实比普通妾室的人家热闹一些:金林阁总掌柜于掌柜,史掌柜史太太、城西铺子二掌柜、东南北三家分铺的掌柜都赶了过来,连带周围邻居,纷纷说恭喜。
    吕妈妈买了卤肉、烧鸡、香肚和羊头肉,做了一大锅什锦卤子,蒸了馒头,面条随时往锅里放,加上隔壁租客送来的喜饼,谁来都有热饭热菜,还有酒喝--史掌柜送来两坛子酒。
    窗外人声不断,香气顺着窗子飘进来,纪慕云平心静气,一点新嫁娘的喜悦都没有——自己只是个妾,她告诉自己。
    她洗发敷面,对着铜镜给自己梳了个平时的垂鬟髻,穿上曹家送来的粉红色绣折枝月季花杭绸褙子,雪白绫袄和藕荷色百褶裙,自己做的粉色鞋子。随后她打开匣子,把三件光鲜夺目的首饰戴在发间。
    镜中人珠环翠绕,衣饰华贵,一时间,纪慕云以为回到姨母身边,自己是人人尊重的官家小姐。
    酉时正,喧嚣声从巷子越来越近,终于停在纪家门外,鞭炮噼里啪啦地盖过人说话的声音。
    纪慕云双手交握,能看到自己裙摆上真红色丝线绣的月季花。
    路人咂咂赞叹,指指点点,用羡慕的目光望着长长的队伍。鞭炮声不绝于耳,轿帘有时候飘起来,灯笼的光芒照亮小小的空间,只一下又暗下来。
    “曹家,是曹家纳妾。”
    她低下头,目光移到床上两个鼓囊囊的素色包袱:衣服和新料子,针线活计,一点点日常用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父亲给她的首饰。
    “咂咂,这阵势,比上月乔老爷娶媳妇都气派,我闺女能进曹家,就烧高香了。”
    “豁,快瞧,有人成亲。”
    踏出屋子的时候,纪慕云非常平静。父亲满脸悲伤,弟弟像小时候犯了错误一样,面上满是无助。院子其他人的人目光投过来,咂咂称赞她的美丽——她是没有红盖头的。
    另一边,程妈妈带着冬梅进了内室,满意地打量着纪慕云,“姨娘大喜。”
    车轿从纪家所在的甘草胡同,敲锣打鼓地兜了半个金陵城,待夜色渐沉,时候不早,才不慌不忙地到了曹家所在的金鱼胡同。
    要离开家了吗?
    她忽然后悔起来,双脚发软,回过头找父亲,父亲的方向被陌生人挡住了,弟弟呢?弟弟在哪里?吕妈妈和冬梅左右扶着,大门已在眼前。
    “谁家这个时候嫁姑娘?八成是娶小老婆。”
    四个青衣仆人高举印着“曹府”的长长红灯笼分立左右,一顶披红挂彩的四人抬软呢轿子停在台阶下,后面是几辆马车,应该是程妈妈等人乘的。
    太阳升到当空,发出万丈金光,慢慢朝着西方落下,云彩被染成明亮的玫瑰红。
    史太太的大嗓门盖过其他人,“云姐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您可得多多关照。”之后是程妈妈矜持的话语,“您放心,七太太会关照姨娘的。史太太有空,常来府里做客,陪姨娘说说话儿。”
    右手被吕妈妈握一握,深红帘子就遮住纪慕云的目光。周红坤向掌柜们道辛苦的声音,向“纪掌柜”道别的声音,紧接着,整个人忽悠悠上升,她只来得及想“我的东西带上没有”,轿子就离开原地,朝前移动了。
    窗外不知是谁大声笑道“纪掌柜日后发达,别忘了提拔兄弟一把”,自己父亲没搭话,史掌柜笑呵呵地,“纪老兄是个念旧情的,你啊,就请好吧。”
    纪长林双脚钉在地面,纪慕岚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是史掌柜嘻嘻哈哈地赶过去,把门开了。
    两人向纪长林道喜,和众人寒暄几句,周红坤把纪长林请到正屋,递去一个扁扁的匣子。后者便知道了,打开一瞧,果然是盖着官府红印的纳妾文书,小心翼翼收在怀里。
    程妈妈和一位三十多岁、神色严肃的男子一前一后进来。掌柜们眼睛尖,认识男子是曹家西府三管家,专门负责内务的,叫周红坤。
    两家邻居敞着门,平日相熟的赵丽娘和张婉儿在一处,伸着脖子往这边瞧。
    前方吹吹打打,是《喜相逢》,曹府到了,已有不少人围拢在外面,程妈妈满面得色地从马车探出头,“赏!”小丫鬟忙洒出一把把铜钱。
    轿子落地,两个仆妇掀起轿帘,纪慕云在冬梅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出了轿子,看到府邸正门的青石台阶在大红灯笼下泛着光辉。
    程妈妈满面春风地和门口的管事招呼,回头说声“姨娘这边来”,便踏进西北角门,纪慕云垂头跟在后面。
    脚下是平整洁净的青石路,踩上去一点不滑,两侧是红漆游廊,绿树假山,粉墙灰瓦的房屋坐落在月光下。行了片刻,到了一个月亮型的垂花门,有婆子守着,一边给程妈妈行礼,一边好奇地打量她。
    两辆青帷小油车等在五福捧寿影壁墙前,纪慕云尽量镇定地在冬梅的搀扶下登上后面一辆。车子移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车窗,悄悄往外瞧,只能看到跟在外面的冬梅和立在沙地中的灯柱。
    这回比她估计的要短,小油车停住,纪慕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院落外面,黑漆大门左右敞开,左右是绿油油的花木,上面挂着个牌匾,写的是什么她没看清。
    纪慕云知道,此处八成是自己的住处了。
    果然,程妈妈径直走了进去,她跟在后面,用余光打量:迎面影壁墙刻着莲花锦鲤,正是连年有余图。第二进院子颇为宽敞,左右分种一棵绿树,右首那棵高得出奇,像把伞似的盖住半个院子。院中搭着一个长满绿色藤蔓的花架,正面一溜齐五间带耳房的上房,两侧各五间带耳房的厢房。
    院中灯火通明,屋檐下立满了妇人,笑嘻嘻地迎上来“来了”“可算来了。”
    冬梅扶着她进了正屋中间的堂屋,穿过西次间,停在西捎间靠墙一架黑漆螺钿拔步床边,“您先坐,我给您端茶去。”
    她轻声答“好”。
    不多时,程妈妈施施然带着两名穿金戴银的仆妇进来,“姨娘喘口气,菊香端饭去了。”
    菊香?大概也是服侍她的?
    她温顺地应了,“劳妈妈惦记。”
    程妈妈满意地嗯一声,指着一名三角眼、戴一对赤金镯子的仆妇,“这是鲁大力媳妇,七太太身边伺候的,以后有什么事,姨娘只管叫鲁家的。”
    她把对方面容记住,鲁家的也打量她半日了,握着帕子恭维:“姨娘生的可真俊,一进来,我都看直眼了。”
    纪慕云害羞地垂下头,鲁家的咯咯笑。程妈妈把第二名仆妇介绍给她:“谢宝生媳妇,在内院管事。”
    谢宝生媳妇是个圆胖脸、精干利索的妇人,打过招呼就没再吭声。
    事情办完,程妈妈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看一眼拔步床便指指外院方向:“客人们到了,七太太正陪着,外头忙呢。姨娘歇着吧,我去前面瞅瞅,给七太太回话。”
    她笑脸相待,“偏劳妈妈,改日再谢妈妈。”
    待三人走后,纪慕云轻轻松口气,才发现背心内衣被汗水打湿了。
    冬梅捧着一个红漆描金托盘进来,放在临窗大炕间的黑漆案桌,转身过来搀扶:“外院刚开席,老爷且过不来呢。姨娘要不要去净房?”
    她一天没敢喝水,倒是不太想,不过,活动活动也不错,便跟着冬梅去了净房。
    净过手出来,冬梅把她引回西次间,房间中间摆着一张黑漆四仙桌,靠墙是多宝阁和一张堆着薄毯和迎枕的贵妃榻,窗边依然是临床大炕。
    冬梅指指隔壁卧房,“您的东西,我放在那边了。”
    她放了心,听冬梅又说“您喝杯茶吧”便低头看看:茶盅里是上好的碧螺春,红漆黑底的六角攒盒盛着蜜枣、咸橙、杏干、桃脯、五香瓜子和雪花梅子。
    一个十二、三岁的圆脸小丫鬟笑嘻嘻地捧着个黑漆雕花双层食盒进来,“给姨娘请安,奴婢叫菊香。”
    她记住对方的脸,笑着点点头。
    菊香轻手轻脚地把攒盒端到桌边,打开盒盖,端出一碟杭椒炒肉,一碟红焖鸡,一碟清炒蔬菜,一碗白米饭,一碗热腾腾的肉丸白菜汤。“姨娘不爱吃什么菜,跟奴婢说,奴婢告诉厨房,下回便不提了。”
    纪慕云道了声“好”。
    她跟着姨母长大,深知身边人的重要性,与贴身服侍的大、小丫鬟相处甚佳。可惜,如今她连几个丫鬟在哪里都不知道。
    面前的两个丫鬟都是机灵的,只是.日久见人心。
    其实她一点也不饿,却不能空着肚子,便斯斯文文地吃了一点,菜肴味道很好。
    月亮越升越高,外院四桌宴席,杯光交错间,男人隐晦地谈着朝廷之事,说起明年圣上五十九寿辰,京城大老爷来信,让寻找合适的寿礼;内院已经打起叶子牌,太太们说着别人家的八卦,美酒佳肴欢声笑语,戏班子咿咿呀呀,喧嚣不绝于耳。
    二更鼓响过,纪慕云有点犹豫,是去净面、更衣,还是继续等?
    冬梅在院门等了半日,也有点发急:“姨娘,我去前面瞧瞧,再不然,叫菊香去问问?”
    一动不如一静,她摇摇头,“黑天半夜的,磕了碰了就不好了,等一等吧。”
    冬梅只好罢了。
    西次间纪慕云独坐桌边,没有事做,把注意力放在面前:
    粉彩官造茶盅,市面流行的蝶恋花式样;黑漆四仙桌是崭新的,映着明亮的烛台光线流动;对面高脚椅铺着水红色坐垫,窗棂糊着雪白的高丽纸,粉白墙壁挂着翠蓝色葫芦状悬瓶,天蓝色花觚中盛放着两朵粉红芍药。
    回想隔壁捎间,也就是卧房,官绿幔帐用梅花银勺勺着,露出玫瑰红、湖蓝湘被和一对大红色鸳鸯戏水枕头,床角挂着放满香料的大红香囊,靠墙一水儿黑漆家具,墙角一架小小的屏风。
    她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自己的待遇比姨夫两房妾室强。
    又过了许久,外面终于传来一阵脚步,纪慕云下意识扶住桌边,站起身来--进来的却是个丁香色比甲、白绫袄的高个丫鬟,左腕戴个赤金缠丝手镯,举止干练,显然是得用的管事丫鬟。
    丫鬟略扫一眼,很快辨出纪慕云是“新来的纪姨娘”,福了福,脆声道:“给纪姨娘问安,奴婢是外院伺候的紫娟。七爷身边的青书来说,时候不早,七爷在书房歇下了,请姨娘也早些歇了。”
    纪慕云第一反应是轻松。
    “知道了。”她温声答应,“辛苦紫娟姑娘。”
    要不要给对方打赏?她随身带了几个银锞子。
    正犹豫间,紫娟客气地笑一笑,说一声“时候不早,奴婢便不打扰姨娘了”,转身离去。冬梅安慰“姨娘歇了吧,老爷明日就会来的。”菊香去铺床了。
    到曹府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纪慕云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她太累了,精神又紧张,没费什么力气就坠入梦乡。
新书推荐: 肉莲花吸入金刚杵会怎么样 月鲛:战神疯狂宠 仙武大陆之命运轮回 末世崛起帝皇 重生七零婚后被宠上天 刚继承族长之位,签到无敌修为! 夜猫子晚木的新书 恶魔的传说 洪荒之侯 随遇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