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江学霖是故意这么说的。
    为的是看看二人的反应,好验证他的猜测。
    他记得大学时的孟清,清冷文雅,像一株亭亭的玉兰树。
    那时孟清并不太与旁人来往,江学霖认识他也完全是因为专业上的事。碰了一次面,就印象深刻。
    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来往。
    直到有一年夏天,他留校时发现孟清也在。
    但似乎有一个戴着口罩的男生一直与孟清形影不离。
    加上孟清很少与女生来往,江学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些联想。或许,孟清也是同类。
    终于有一次,江学霖鼓起勇气,借着给学弟送东西名头去了孟清所在的宿舍楼。
    对方口罩外露出的眼睛盯着激烈进行的手机游戏,头都没抬:“他不喜欢。”
    叶疏桐相当确定,他对孟清有好感。
    于是江学霖拿出了一个包装好的礼盒:“有个学妹让我帮她给孟清送个礼物,兄弟,你懂的。”
    叶疏桐也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好冷。”叶疏桐吸了吸气。
    礼物盒停在半空中,也没人接。
    那他……和孟清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学霖感觉自己戳破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但他没有和任何人说。
    他站在叶疏桐前面,硬着头皮解释道:“别误会,这是我好朋友,一起长大的。”
    对方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他在复习。”
    联系到昨晚这人住孟清那儿,还不好好穿衣服……该不会是旧情复燃的前男友吧?
    昨天孟清身旁的那人没戴口罩,年岁渐长,男人的身型也比年少时更挺拔,因此江学霖才一时没想起来。
    江学霖很有礼貌地开口:“请问孟清在吗?”
    江学霖明显迟疑,不知道还该不该敲门。那个男生见他迟迟不走,奇怪地问:“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可以转达。”
    刻板印象作祟,江学霖直觉这不是他们学校的人。
    意思是很忙,别来打扰。
    在随后的那几年中,叶疏桐收获了无与伦比的巨大注目——旁人的喜欢、艳羡、爱慕、嫉妒、痴迷……后来,任何一个眼神,哪怕稍微露出苗头,他都能立刻知道。
    所以时隔多年,眼前的这个人——
    不是朋友间的喜欢,而是真真正正的,爱慕。
    惊喜刚一冒上头,江学霖下意识地侧过身,发现那个戴口罩的男生偶一抬眉,也看向了自己的方向。
    孟清寝室门口,那个戴黑色口罩的男生正靠在墙边打游戏。一身都是昂贵的潮牌,随随便便地往灰白的墙上蹭,染成灰色的头发从帽檐露出几缕。
    这话说得亲切,仿佛他和孟清才是关系近的。
    后来在走廊里见到那一回,叶疏桐几乎确定是这个人——他提起孟清时的眼神莫名闪躲,不太正常。
    他直觉上,那个男生和孟清明显不是一路人——那种男生,看上去只是玩玩而已。就算真的是一对,也迟早要分手的。
    但现在那枚宽松的口罩一遮,他立刻就记起来了。
    “他不喜欢”,这话说得那么快,好像理所当然一样。是说不喜欢送礼物的人?可是他明明都不知道是谁送的。
    他在北城陪孟清的那个夏天,走在学校里好几次都觉得有人在偷看孟清。
    那就是不喜欢女生咯?
    那是不是有机会了?
    江学霖心中有些失落,只好告辞。扭头走了没几步,他忽然想到——
    孟清刚要说什么,叶疏桐的双手环住了他的腰,从身后抱住他,懒散地低头靠在孟清颈边。
    江学霖眉毛一挑,顿时喜出望外,热情道:“我刚开玩笑呢。我知道,原来你本科的时候,咱们还见过一面。既然是孟清的哥们儿,那也是我的哥们儿。”
    他只需要耐心一些,再等一等。
    江学霖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叶疏桐说不上来是什么,孟清又说他想象力丰富。好在后来那个偷瞄的视线忽然就消失了。
    江学霖后知后觉地想,这个男生露出的眉骨、应该长得很好看,看样子身高也很高。
    这话可别让叶疏桐听见。
    孟清说是他想多了,对狗仔的敏锐度太高。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好些年过去了。
    口罩没拢住鼻息,洒在了孟清的皮肤上。
    放假的走廊空空荡荡。
    江学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孟清吓了一跳。
    可能是冬天太冷了,怎么觉得脊背发凉。
    从江学霖的角度看,叶疏桐的动作亲密得有些过分了。但孟清似乎没有抗拒,而是抬头温声说:“没什么事了,回去睡觉吧,别感冒了。”
    两人之间特殊的氛围仿佛将周遭的一切隔绝在外。
    江学霖心中有些微妙的不爽。
    虽说好兄弟之间勾肩搭背再正常不过,可是这一幕总是很碍眼。
    不过也是,好兄弟而已。
    这么一想,江学霖胸腔里冒出的庆幸完全压过了不悦。
    孟清几乎是被叶疏桐压着走回房间的。
    简直莫名其妙,怎么好端端的,叶疏桐好像心情又不是很好。
    他高兴不高兴,对于孟清来说,完全都写在脸上。
    叶疏桐关掉台灯,自然而然地往孟清的方向靠,在他耳边直白地说:“我不喜欢这个江学霖。”
    经过半夜这一遭,孟清困得不行,说话都在敷衍:“……为什么?”
    叶疏桐压低了声音:“男人的直觉。”
    江学霖怀的什么心思,他是断然不会告诉孟清的。
    万一吓到孟清怎么办。
    那小子最好是安分一点,别有什么举动。
    “知道了。”孟清闭着眼,拉着被子的一角,很快就睡着了。
    叶疏桐打了个呵欠,习惯性地将手臂搭在孟清腰上,隔着被子往自己的方向拢一拢。
    回到瑚城后,孟清刚一去上班,安素素就来找他闲聊。
    “孟医生,叶疏桐也去S省了你知道吗?你该不会是为了追星才答应老黄去开会的吧?”
    孟清若无其事地说:“你消息这么灵通?”
    “那当然,我最近可是混进后援会当骨干了,”安素素强调道,“以后有什么最新消息我也分享给你。”
    孟清说:“好。”
    安素素压低了音量,语气谨慎:“孟医生,上次那件同款外套……你在哪儿买的,也跟我说说呗?我问了好多网店都没货。”
    孟清想了一下,才记起她说的那件衣服。
    果然,一个误会就会引起一连串的误会。
    孟清有些头疼,不知该怎么解释。
    安素素却一惊一乍的:“我知道,孟医生,你该不会是找厂子订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吧?我知道他们有些人是这么干的,但是细节和你那件没法比。要不,你借给我拍一下?”
    孟清沉默了片刻。
    安素素说:“孟医生,你不能这么小气,藏着掖着的——”
    孟清犹豫了几秒怎么措辞,说:“其实那是一个朋友的衣服,已经还给他了。”
    “啊??”安素素一脸绝望,失魂落魄地走了。
    孟清整理了一会儿病历,密密麻麻的字排成各种形状,和心里一样乱。
    他本来打算和叶疏桐拉开距离的,怎么反倒又糊里糊涂地让自己陷入了患得患失的状态。
    他不喜欢这样,好像事情失去了掌控,一步步沦陷。
    安素素也算提醒了他,任何事,都必须当断则断。
    他不能什么都想要,也不能一再心软。
    午休的时候,叶疏桐打来了一个视频电话。
    “……猜猜看,这是什么?”叶疏桐微微歪头,露出了栗色的新发型。
    孟清把手机靠着茶杯,看了一眼:“你的头发?”
    “我说的是这个精油,”叶疏桐晃了晃一绿色的瓶子,“品牌商从南亚搞来的,助眠的,说百分百有效。我今晚去你那儿,咱们试试。”
    孟清犹疑了两秒,说:“……我今晚值班。”
    “那我去你医院?”
    “领导也在,不是很方便,你别来了。”
    叶疏桐抿着唇,往拍摄休息室的沙发上一倒:“明晚?我们孟医生大忙人,不是出差就是值班,什么时候才在家啊?”
    “叶疏桐,”孟清忽然叫了他的全名,“我是想说,你以后都别来我那儿睡觉了。”
    叶疏桐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下子坐起身,手机差点砸中优越的鼻梁。
    “什么?”
    孟清说:“我们以后都各睡各的,不要再一起睡觉了。”
    视频里,叶疏桐的表情渐渐消失。
    孟清把斟酌了大半天的话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我们都是成年男性,晚上在同一张床上抱着睡本来就很奇怪。就算以前是那样的,现在也有些不对了。特别是,你是个直男。”
    见叶疏桐不说话,孟清继续耐心地说:“我知道,肢体接触是你表达友好的方式,可能和你初中之前都在国外的习惯有关。但我们现在这个年纪,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误会。”
    “什么误会?”叶疏桐的眼神渐冷,“我说过,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孟清挪开了视线,坚定地说:“可是你的生活是一直被所有人关注的。你可以不在乎。但是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要过,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这样。”
    叶疏桐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半晌,明显是气笑了:“孟清,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清语气温和:“我是想,我们都很忙,像其他好朋友那样,闲暇的时候可以经常见面,但不用住在一起。毕竟你来我家很容易被狗仔拍到,我那儿条件不好,你也住得不舒服——”
    “跟这些都没关系。”叶疏桐的眸色一黯,冷声打断了他。
    孟清看着镜头里一闪而过的叶疏桐的脸,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双眼睛里受伤的情绪。
    他心尖的软肉顿时被攥成一团,像有把小刀毫不留情地戳刺。
    镜头对准了挂着水晶灯的吊顶,视频里只有叶疏桐低哑的声音。
    “孟清,如果你只是不喜欢肢体接触,那我可以改。但如果你说这些话只是不想和我有肢体接触,不想和我当最亲近的朋友,那我们这么多年,都算什么?”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孟清慌忙说。
    一股酸涩窜了上来,在胸腔的肋骨间东奔西撞。
    “我听见的,就是这样,”叶疏桐一字一顿的声音从手机里钻出,“你不想和我再像以前一样了。”
    视频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看不见叶疏桐的神情,孟清的心情渐如巨石滑落谷底。
    但谁也没有先挂断。
    直到有人在视频另一边敲叶疏桐的门。
    孟清强撑着平静说:“我们都先冷静几天,想一想。你先去忙吧。”
    说完,不等听叶疏桐的回复,孟清挂断了电话。
    他坐在原地,迟迟没有动。原本勉强维持的微笑渐渐消失,眼神暗淡。
    是他说错话了吗?是不是不该这么突然、这么直接。
    还是说,他和叶疏桐之间,只能这样了。
    另一边,小曲推开了门,发现自家老板仰躺在沙发上,手背遮住了脸,似乎很累。
    连手机都掉在地上。
    “老板,”小曲划拉了一下行程表,“我跟车企那边负责的说了,今晚的拍摄临时取消,他们问是具体换到什么时候?”
    空气里一片沉默。
    直到小曲几乎以为老板睡着了的时候,叶疏桐开口说:“没事,今晚就按原计划工作。”
    “……啊?”
    小曲默默走出了休息室,给对接的人发语音消息:“不好意思啊宋姐,我们这边还是按原计划去赛车场,不改了。”
    然后小曲划到给闺蜜的聊天框,迅速打字:“北鼻,对不起,刚约的晚饭取消。”
    对面秒回:“???你玩我呢?”
    小曲:“这些208w一秒一个出其不意的想法折磨我[打工人流泪.表情包]。”
    小曲:“对不起老板,我不是故意吐槽的[猫猫头流泪][给老板磕头]。”
    小曲放下手机,忽然想起,刚才老板是不是嗓子哑了?
    几天后,快到下班时间的时候,孟清去二楼科室有事的时候,恰好碰见外科诊室爆发了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
    等孟清处理完事情再次经过时,一个一米八的壮汉捂着脸,嘤嘤嘤地从里面出来。
    “men……qi……?”
    高大的体型比含糊不清的声音先一步挡住了孟清。
    孟清一抬眼,认了出来:“曹栖野?”
    曹栖野:“嗯嗯嗯嗯。”
    孟清说:“没事,你可以正常说话的。”
    曹栖野:“……zhen……的吗?诶好像是噢,孟医生,好神奇。”
    孟清和他寒暄了两句,谁知曹栖野话很密,唧唧呱呱的就没停过。
    绕了好大一圈,曹栖野终于压低声音,直入正题:“孟医生,你现在还单身吧?你喜欢什么样的,要不要今晚一起去看看?”
    孟清有些疑惑:“看什么?”
    “你们这附近有个挺有名的酒吧,”曹栖野略一挑眉,“听说质量很好,全是帅哥。”
    曹栖野怕孟清不信,一拍胸脯:“你放心,纯纯会员制,绝对没有乱七八糟的人。”
    孟清连轴转工作好几天了,只想回家休息。
    可是一想到回家,那些叶疏桐生活过的气息总会笼罩着他。
    叶疏桐今天给他发消息,说聊一聊。但他还没回。
    他还没想好,到底要和叶疏桐保持一个什么样的距离。
    一想到这里,孟清就心乱如麻。
    “整天在医院里有什么意思啊,”曹栖野劝说道,“总要出去接触接触新的人,拓宽一下视野,就算去喝杯酒也是促进瑚城经济发展呢。”
    孟清想了想,说:“好。”
    等晚上刚一进去,孟清就后悔了。
    会员制,可能是有原因的——这震天响的音乐,必然会想让住附近的邻居进来取证报警扰民。
    而且,孟清意识到,曹栖野没有说明的是,这是间GayBar。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各种奇怪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和变幻的灯光一样令人头晕眼花。
    孟清喜欢安静——到了这种场合,周遭打量的目光就没停过,他整个人都写满了不适。
    曹栖野预订了卡座,招呼着孟清坐下,倒了杯酒给他。
    孟清喝了一口,太烈,不是他喜欢的味道。
    曹栖野说:“孟医生,你不会是第一次来GayBar吧?”
    巨大的音乐声中,孟清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曹栖野又喊了一遍。
    孟清:“……”
    他可能是聋了。
    曹栖野没喝两杯,手机扔桌上就去人群里凑热闹了。
    孟清想了想,要不给曹栖野留个言,说自己先走了。
    还没动作,就有人朝他眼前挥了挥手。
    “你怎么在这儿?”江学霖似乎极为惊讶,但他仍旧保持住了风度,连兴奋都隐晦了。
    孟清也有些讶异,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实在听不清江学霖在说什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江学霖顺势朝出口处抬下巴,让孟清出去说话。
    孟清前脚刚走,曹栖野溜回来拿手机。
    恰巧桌上摆了两个手机,型号都一样。其中一个正在振动,有电话打来。
    曹栖野喝得有些上头,看都没看就拿起来接听:“……喂,谁找你爹?”
    对面的声音一顿:“……曹栖野?”
    “干嘛?”曹栖野不耐烦地回答,忽然神经一紧,立马噤声。他惊恐地又看了一眼屏幕,立刻小心翼翼:“叶哥,我这儿信号不好。我换个地方再跟你说话。”
    空寂的长街边,江学霖递烟给孟清。
    孟清没接。
    “不抽?也是,你怎么会抽烟。”江学霖自言自语道。他转过头来看孟清,忍不住笑意:“你平时也不来这种地方吧,怎么忽然想起来玩了?”
    江学霖的分寸掌握得很好。
    孟清说:“跟朋友来的。你常来?”
    “没有,不喜欢这么吵的。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件事情,恰好有朋友喊,就出来解解乏。”江学霖松开了领带。
    孟清问:“所以,你是gay?”
    江学霖微微颔首:“看不出来吧。”
    孟清摇头,迟疑着说:“冒昧问一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性取向的?”
    “高中的时候,”江学霖说,“你呢?”
    孟清低声说:“最近。”
    江学霖有些震惊,失笑道:“真的?我还以为,你早就……我是说,你看起来很聪明,不像是这么迟钝的人。”
    孟清说:“以前没想过。”
    他站在夜色下,和大学时,江学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清淡疏离,漂亮干净。好像一点都没有变。
    江学霖斟酌着说:“那现在呢?你想过,要一个什么样的伴侣吗?”
    孟清说:“想过。但是,不可能实现。”
    江学霖望着街对面的广告牌说:“想象总是过于完美,我表妹还想嫁给叶疏桐呢。”
    孟清说:“……是么?”
    江学霖说:“但在不完美的现实中,也总会有不一样的浪漫。我是说,那种能让你感觉到自己真实存在的东西。”
    孟清抬眸时,看见了街对面高楼顶端的月色。
    “你还有烟吗?”孟清说。
    话音未落,一阵引擎的轰鸣经过了邻街,一个拐弯,刺眼的车灯打向了他们的方向。
    暗红色的跑车在孟清身旁停下。
    孟清乍一回身,与车内的视线相撞。
    车门打开,叶疏桐长腿一迈,和孟清面对面地站着。
    只不过两三天没见,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
    叶疏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低沉,朝旁边的江学霖冷冷一扫。
    “你来这儿干什么?”叶疏桐问。
    孟清说:“我来看看。”
    叶疏桐的语气忽然咄咄逼人:“那他呢?他为什么和你一起在这儿?”
    孟清放低了声音:“和他没关系。”
    “你知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心思?”叶疏桐怒气冲冲地瞪着江学霖。
    孟清还没开口,江学霖走了两步过来。
    “你冲孟清发什么脾气,”江学霖的声音深沉而坚定,“对,我是和孟清一起在这儿——”
    “因为我在追孟清。”
    孟清:“?”
    冲出来给孟清送手机的曹栖野:“???”
    叶疏桐怒目而视,咬牙切齿:“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江学霖也愣了。
    等等,这人谁?
    对面商厦广告牌,成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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