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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第八十一章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刻苦练习体术的时润声,自然身手不俗,且有相当高的警惕性。
    但穆瑜接受过专业的训练。
    不论是身为花滑少年组教练,还是孤儿院的首席团圆饭掌勺人,都难免要练就一手随时随地、徒手捞崽的绝技。
    不论崽是在天上飞、地上跑、冰上滑,还是串成一串糖葫芦。
    一只伤痕累累的小缄默者犹豫半晌,从树后探出头,慢慢地走过来。
    时润声没看到被指出的路。
    他以为的“家”去往的那个方向,是一片谎言之藤制造出的幻象。
    有袅袅炊烟、徐徐晚风,影子被落日拉长,风将画面掀起涟漪,露出其下狰狞的冰冷一角。
    这是不久前,时润声抱着家里的大狼狗睡着,曾做过的一个不知含义的梦。
    小缄默者刚察觉不对,弹射起飞试图逃跑,就消失在了麻袋里。
    穆瑜邀请它:“一起进去吗?”
    系统:“啊啊啊宿主还有狗!!!”
    在某天夜里,有傀儡师用银线牵引着小木头傀儡路过,月亮把影子拉长,戴着大兜帽的小斗篷一晃一晃,像在招手。
    穆瑜点了点头。
    穆瑜张开麻袋——说是麻袋或许已经不太恰当,它变成了某种银白色的柔软织料,像是光滑的绸缎,又像月光在湖面流淌。
    发现树不动,它就一圈一圈,叼着锁链绕住树干,把自己拴住。
    不光有阳光,还有湖,附近的树并不遮天蔽日,太阳把地面和湖水都晒得既静且暖。
    这是时润声第一次被丢在原地,却不是时润声第一次受伤。
    系统:“……”
    “伤害转移”是缄默者最常被使用的方式之一。他们可以和哨兵、向导任意匹配,所以只要被纳入向导空间,就能在言语的指引下,成为一切伤害的承担者。
    “……”系统看着大狼狗脖子上分明还戴着的项圈:“您,您在杜家院子里,捡到了一条大狼狗吗?”
    它的宿主的确严格地进入了青春期晚期。
    “你该懂事,该认命,该听我的话。”
    或许也有这次的角色影响,演技精湛且一向敬业的影帝,即使是扮演反派大BOSS,也不会轻易就懈怠疏忽。
    这种事没多少人在意。只是偶尔有执行任务的队伍回来说,森林里仿佛又多了只新的兽灵,见到兜帽就要凑过去嗅一嗅。
    “没有别的路可走。”
    “宿主,现在是一切的起点。”系统汇报时间线,“这是时润声第一次被抛下。”
    “刚刚不小心捡到的。”穆瑜也进入了麻袋,相当遵从“十九岁傀儡师”身手敏捷利落的设定,在树枝间稍一借力,就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它趴在杜家院子里。”
    它叼着透明的锁链,把锁链的另一端递给小杜仲树。
    时润声不记得这些事。
    系统其实也想把大狼狗带出来。
    在原本那条世界线里,杜家的这只大狼狗再也“没养熟”过。
    当言语能化为刀匕,留下的伤痕只会更深,更鲜明、直接和残忍。
    但也完全不坏。
    系统:“啊啊啊宿主!!!”
    像在招手,所以大狼狗挣脱了锁链,哀鸣着追上去,追了一路。
    “不要躲。”被支配的、像是傀儡一样的小木头人,听见耳边的声音,“你理当承担这些。”
    湖边有座小木屋,用木头的篱笆围了一圈,门是开着的,一只大狼狗趴在树荫底下,懒洋洋地枕着爪子睡觉。
    穆瑜点了点头。
    后来再也没人见过时润声的大狼狗。
    兽灵会翻肚皮、会摇尾巴,但从不对着人,只是对着一棵小杜仲树。
    系统:“?!?”
    系统:“……”
    在他主动去找杜槲,想要帮忙、想要靠自己努力承担责任,想要成为这个家的一员的时候,其实就被实验过了这一类的言语。
    他不记得那些生效的言语,杜槲抹去了他的记忆,小缄默者偶尔在梦中悸栗,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流泪。
    在任何世界其实都是这样——即使是那些言语无法具象,留不下实质性伤害的世界,那些寡言安静、秉性纯厚温柔的孩子,也是最容易被迁怒发泄,被拿来撒气的对象。
    “虽然在院子里,而且拴着链子,但它看起来像是跑丢了。”系统说,“于是您决定把它牵回家。”
    穆瑜走到大狼狗身边,用一根带肉的大骨头,交换走了大狼狗在身后护着的、正在草地上沉睡的小缄默者。
    它守着树等风来,等风摇动小杜仲树的枝条,等风带小杜仲树摸它。
    小蜻蜓的腿有自己的意愿,不由自主地钻进麻袋,才发现这里面似乎大过了头。
    要不是不认识路,一只小蜻蜓说不定就鬼鬼祟祟跑去解铁链子了。
    那声音宣判他:“你生来有罪。”
    杜槲把时润声带回家,就是看中了他作为缄默者的特性。——说白了,杜槲从一开始要的,就只不过是一个能移动的无限血包,一棵能剥皮的杜仲树。
    这件事一开始还会对时润声隐瞒,后来杜槲用梦境灌输的愧疚压得他喘不上气,就不再费力气哄他。
    时润声像是无言的春雨,生来就要润泽土地,供养草木萌芽生长,很容易就会接受那些有道理或是完全不讲道理的、强加于他的责任。
    小小的缄默者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只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还不够努力。
    等自己变得够强了,就能背负这些责任,就能偿还欠的债。
    等债都偿干净了,他就是自由的。
    哥哥答应过他,等他长大了,就能去外面游历。
    缄默者天生就亲近自然,他们能听见自然无言的、沉默而宏大的声音,最适合四处游历增长见识,提升自己的专精技能。
    能自由自在地走遍山川和森林、能在想回家的时候就回家,抱着大狼狗躺在院子里睡个好觉。
    这就是时润声的全部理想。
    时润声一直都没有发现,杜槲在说起“我家的缄默者”时的语气,是和说起家里的某样东西、说起那条狼狗一样的。
    当然,就算发现了,小缄默者大概也不会察觉出什么不对。
    毕竟在时润声的心里,大狼狗也是这家的重要成员,也是必须敞开心扉、真诚相待的家人。
    穆瑜点了点头,给小缄默者真诚相待的家人又加了根大骨头:“原本的傀儡师去了什么地方?”
    系统也正在工作群紧急八卦:“他很有当反派的潜质和天赋……就被穿书局吸纳,给了编制转正,去反派部门做员工了。”
    “局里的反派部门很缺人,而且员工的命都不太好。”系统翻聊天记录,“为了不挨揍,总要倒赔给任务者钱……”
    一人一统在关键词里“叮”了一声,隔着欢天喜地啃骨头的大狼狗,抬头对视。
    “不合适。”穆瑜比较清醒,“我们的初衷是退休。”
    他没有画方框,也没有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使用“言语”,而是打开药箱,继续用最基础的方法,有条不紊地处理时润声身上那些伤口。
    花钱是为了控制最终考核的进度。
    最终考核是为了退休,选择一个喜欢的世界定居。
    不能只是听到可以追着人送钱,就跑去反派部门当必须上班的正式员工。
    系统也清醒过来,落在时润声的头上,看着宿主给小缄默者治伤:“对对……”
    话是这么说,不过现在的情况,他们也已经是编外员工了。
    毕竟现年十九岁的穆瑜,已经继承了反派的使命和意志。
    他们拿着麻袋,在傀儡师第一次暗中窥探小缄默者、试图诱拐的关键节点,干净利落下了手。
    “在原世界线里,时润声这次没有被拐走。”
    系统按关键词检索,给宿主汇报:“他很警惕,没让傀儡师得手,在今晚追上了队伍,被杜槲带回了家。”
    系统说:“宿主,我们虽然把崽、把小木头人用麻袋套回来了,但未必能留得住他。”
    杜槲给时润声植入了很多回忆,每一段拿出来,都能让时润声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想着要回家。
    只要还记得这些、把这些当做真相,时润声不论在哪,都一定会想办法回去。
    穆瑜移开覆在时润声额头上的手。
    他睁开眼睛,点了点头:“我看到了。”
    系统有点惊讶:“宿主能看到他的记忆吗?”
    “能。”穆瑜说,“缄默者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不一定要靠言语。”
    事实上,用“言语”作为媒介来交流,才是这个世界尚未觉醒完成的标志。
    完全觉醒和成型的世界,精神力能具象成某种实体,可以开辟精神图景,作为容纳力量、疏导精神力的容器。
    缄默者并非哑炮,力量的上限也远没有那么低。
    只是这个世界尚且还没学会,要怎么安静下来,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系统似懂非懂:“宿主不打算抹去他的记忆,或者给他下新的暗示,让他留在这儿吗?”
    “如果这么做,我们就和杜槲没有区别。”穆瑜说,“我们又不是要绑架一个小朋友回家。”
    系统:“不是吗?!”
    穆瑜:“……”
    系统:“……”
    系统火速删除了自己给自己下的错误暗示:“不是,我们没有要来抢崽,宿主是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
    穆瑜和系统击掌,并给系统点了个赞。
    他把呼吸频率开始改变、即将醒过来的小缄默者放回草地上,盖上一领新的大兜帽小斗篷。
    穆瑜站起身,以银线借力,回到院子角落的那棵榆树上。
    时润声揉着眼睛醒过来。
    他的意识尚且混沌,只记得自己在梦里被装进了一个奇妙的麻袋,那里面不黑,是种缎子似的泛着光泽的银白,很安静,像是雨里的月光。
    时润声很喜欢雨,尤其是春天的雨,夏天的雨对安静过头的小缄默者来说,就稍微有一点吵了,春天夜里的那种绵绵细雨刚好。
    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家里的灯光是暖的。
    时润声最喜欢趴在窗户边上,伸出手去接落下来的春雨,雨丝又细又清凉,世界都在雨里变得安静。
    只不过春天已经过去了。
    夏季是最适合收割杜仲树皮的季节——炎热溼潤的气候,会让杜仲树的叶片全部展开,丰沛的雨水会催着杜仲树持续生长,不断修复伤口。
    时润声想起自己还有伤,他赶快撑着手臂坐起身,打开自己的领域。
    坐在草地上的小缄默者,有些愣怔地看着被包扎好的伤口。
    他从没见过绷带,有点生疏地、笨拙地用手碰了碰,发现不疼,眼睛惊讶地亮起来。
    大狼狗凑过来蹭他,热乎乎毛绒绒的大脑袋,一个劲地往小缄默者的怀里拱,尾巴硬邦邦地甩。
    时润声被拱得痒了,忍不住笑出来,抬手抱住大狼狗,帮它把嘴仔仔细细擦干净。
    小缄默者抱着大狼狗,轻轻揉怀里蹭来蹭去的大脑袋,悄声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大狼狗不知道。
    大狼狗之前还在院子里睡觉,然后就被套进了麻袋。
    但这里有时润声和大骨头,所以大狼狗一点也不想跑,仰在草地上,翻出肚皮让他揉。
    时润声做什么都很认真,立刻盘膝坐正,小心地仔细帮忙梳理那些软和的毛毛,慢慢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他记得自己在放哨,然后被通知立刻回去找杜槲哥。
    那之后的记忆全是片段式的,被疼痛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从空地上醒来,发现自己受了很重的伤,然后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以后,伤好了一些,他爬起来想要去找杜槲哥,但力气不够,没走多远就又失去了意识。
    他大概还昏昏醒醒了几次,再接下来,就是在林子里找回家的路。
    他遇上了一位过路的旅人。
    时润声的手停下来,他晃了两下还有点痛的脑袋,向四处看过一圈,立刻就发现了坐在树上的身影。
    小缄默者警惕地跳起来,抱着大狼狗向后退,却发现对方并没有靠近的打算。
    不止是这样,时润声也没有感知到任何领域。
    没有向导的领域、也没有哨兵的领域,甚至连缄默者想要与外界构建联系时,会尝试构建的半开放领域也并不存在。
    那位年轻的旅人,坐在榆树的树枝上,似乎就只是在远远地看他。
    时润声迟疑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绑着的白色布条。
    “请问。”小缄默者开口,在描述眼前的状况这件事上,他显得相当吃力,“这个,是您帮我……”
    那个身影问:“包扎伤口?”
    时润声有点惊讶,低头又摸了摸那些白色的布。
    原来这个就是包扎伤口。
    时润声赶快道谢:“十分感谢您……它们还没全好,但它们不疼了。”
    对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依旧低头看着他。
    这样的静默气氛,并没让时润声感到有半点紧张。
    缄默者天生就享受沉默和安静,倾向于保持稍远的距离,独来独往。
    时润声仰着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身影,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对方说不定也是一名缄默者,所以才不用带有力量的“言语”和他对话,又没有队伍和同伴。
    这还是时润声第一次见到除他之外,也可能是缄默者的人。
    时润声在自己原本的斗篷里翻找,拿出几个被仔细包好的烤红薯,和一块肉干,整整齐齐地放在树下。
    一根细细的银线卷了个烤红薯上去。
    时润声的眼睛亮起来,如果不是身上的伤还没好,他几乎要忍不住蹦一蹦,朝树上挥挥手。
    他尝试着把自己的领域稍稍扩大,去触碰对方手里细细的银线,把想传递的内容送过去:缄默者,治疗师时润声。
    银线回应了他的触碰。
    那些莹莹泛着光的银白色细线,一部分卷着那个早冷透了的烤红薯,慢条斯理地剥皮,另一部分回答他:缄默者,傀儡师穆瑜。
    小缄默者尚未不清楚这片大陆上有关傀儡师的传闻。
    他还在难以置信的惊喜里——果然遇到了一位缄默者,他就知道对方准是缄默者。
    时润声刚记牢对方的名字,就又被那些灵巧地来回穿梭、熟练剥红薯皮的银线吸引。
    银线一共剥了两个烤红薯,一个收回树上,一个交给时润声。
    时润声是要用这些做礼物,为对方帮自己“包扎伤口”道谢,连忙摇头后退,却被银线敲了敲额头。
    时润声仰起头,发现坐在树上的缄默者用银线把玩那个烤红薯,又低头看他,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吃。
    银线又把那个剥好的烤红薯给他,等他示范。
    时润声睁大眼睛。
    他在本地没有听过这份职业,多半是遇到了一位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甚至没吃过这种在这里相当普遍、家家户户都会吃的食物。
    “是这样。”习惯了安静的小缄默者,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双手接过那个红薯,咬了一大口。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低下头,学着他的动作,咬了一口红薯。
    小缄默者的腮帮鼓鼓,示范着嚼嚼嚼,然后用力吞下去。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也模仿着他,细细嚼了一会儿,把烤红薯咽下去,稍一沉吟,银线交错啪地打了个火星。
    小缄默者立刻领悟,跑去找了些干枯的树枝落叶,等银线把火星打在上面。
    发烫的、明亮的火光,几乎是一眨眼就在风里跳跃起来。
    夜风带来的寒意叫火光瞬间驱散。
    时润声的眼睛都被映得发亮,他想要把红薯串在树枝上,用火烤热,还没来得及动手,银线就已经异常灵巧地探下来。
    天色渐晚,夜风悄然涌起,枝叶草地都簌簌摇曳。
    幽蓝夜空里洒着点点的细碎亮沙,月光尚淡,溶在湖水里。
    滚烫的火焰把夜色烘暖,时润声站在火光边上,看着那些亮闪闪的银白色细线,几乎挪不开眼睛。
    系统也没见过烤个红薯要翻一百个花的银线,一起挪不开眼睛,斗志昂扬:“宿主,我们在拐小孩!”
    穆瑜也是在上个世界学会的,现学现用:“不要声张。”
    系统立刻关掉喇叭,闪在榆树叶后,相当紧张地拿起超小号麻袋。
    穆瑜从树上跃下,把重新烤好的红薯留下一半,剩下的分给时润声。
    小缄默者还想摇头,发现来自异乡的傀儡师在等他,红着耳朵伸出手,边道谢边接过红薯。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显然有着相当丰富的游历经验,打开随身的木箱,取出两只小酒杯。
    银线牵着只格外精致的酒囊,拔开榆木塞,倒出香气四溢的槐花酿。
    穆瑜在火堆旁坐下来。
    时润声有点紧张,捧着红薯盘膝坐直,等对方用戴了黑色皮革手套的那只手比划“三、二、一”。
    时润声立刻咬了一大口红薯,看着同样咬了一口红薯的年长缄默者,一起嚼嚼嚼,被揉了揉头发,让火光映得亮亮的眼睛就不自觉弯起来。
    “时润声。”来自异乡的傀儡师说,“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小缄默者正偷偷把红薯和肉干分给大狼狗,听见这句话,耳朵就更红,抿着嘴角轻声道谢:“是我的爸爸妈妈取的。”
    他顿了下,又解释:“我的爸爸和妈妈过世了,很抱歉,我没办法把他们介绍给您。”
    傀儡师没有说话,又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慢慢揉了揉。
    那只手带了柔软的皮手套,恰好隔开了过近的距离,小缄默者没有生出警惕,只是仰起头:“没关系,我很为他们骄傲。”
    这话不能在村子里说,也不能在有任务者的地方说,但时润声心里其实悄悄这么想。
    他为自己的父母感到骄傲——这和他要还债不冲突,他的父母是非常优秀的A级向导和哨兵,在那次惨败的任务里,也一直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指挥失误”这种判定,有时候是对的,有时候又难免有些马后炮,毕竟身处其中,谁也不可能有上帝视角,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变故和意外。
    时润声说完了这些,又悄悄在心里补充:也想让爸爸妈妈为我骄傲。
    像这种话,小缄默者早学会了不说出口。
    沉默是缄默者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唯一权力,他们在成长的过程里,逐渐学会把越来越多的话咽回去,不说出口。
    如果不是今天运气很好,不知怎么遇上了一位来自异乡的缄默者,时润声也不会说前面那些话。
    有些话原本说不出,但如果说给原本就只是从这里路过、以后也未必会再相逢的客人,就要轻松得多了。
    更何况还是一位缄默者。
    假如要在世界上找最能保守秘密、最不会出去到处乱说的人,那一定非缄默者莫属。
    时润声将来也想出去游历,也想路过很多地方。
    他急着回家,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舍得立刻就走。
    萍水相逢的人,一旦散了就再难相聚,缄默者不像哨兵和向导,生来就无法和人建立连接。
    小缄默者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听穆瑜讲外面的故事,在青年傀儡师停下休息时提问,又仔细地逐条记下来。
    对方所讲的那些世界,完全在他的想象之外,掌握的那些生存技巧,也完全足够时润声揣摩很久。
    时润声很久没和其他人说过这么多话。
    他起初咬字还有些生涩,说话时有些磕磕绊绊,但逐渐就变得流畅起来。
    小小的缄默者声音清澈干净,因为说了比平时多几倍的话,稍微有一点哑,但眼睛还亮着。
    穆瑜把一只装满了槐花酿的酒杯分给他,礼尚往来,做了个“可以喝”的示范。
    时润声有点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捧着酒杯抿了一小口。
    没有想象里的辣和呛冲,醇柔绵润的酒浆香气四溢,在头顶的月光映照下,像是一小杯琥珀。
    小缄默者偷偷把一小点掺了月亮的琥珀分给大狼狗,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了里面的槐花酿。
    时润声从自己的水囊里倒出一点清水,把杯子洗净,端端正正放回去。
    他们坐在火堆旁,吃完了最后一小块烤红薯、最后一小点肉干,把腿伸直一点儿烤火,吹着森林里远比外面清冷的夜风。
    月光照在不远处的湖面上,粼粼地闪着银光。
    “很高兴遇见您,再待一会儿,我就必须得走了。”时润声说,“天太晚了,我必须快点回家。”
    穆瑜说:“夜里进入森林,会很危险。”
    “没关系,我不怕。”时润声说,“我的‘领域’是保护性的。”
    缄默者的能力也有不同分支,多半会和天性相关。
    像时润声这样,仿佛生来就像是为了润泽土地,供养草木萌芽生长的小缄默者,专精领域是医疗,领域也具有明显的防御和守护性质。
    只要时润声的精神世界还没有崩塌,他的领域就能保护自己——甚至如果获得了足够的信任和接纳,其他人也能被纳入领域,接受这份沉默却坚定的守护。
    可惜杜槲从没发现过这一点,但凡他稍仔细些观察,也会发现自从冲着小缄默者翻肚皮,大狼狗出去打架就再没输过。
    这可是相当彪悍的赫赫战绩。大狼狗从村头杀到村尾,在群狗中所向披靡,咬遍全村无敌手,连大鹅都能撵上房。
    到现在还以为是自己实力不济、不小心遇到了袭击才会掉队的小缄默者,自己也没有完全发现这一点。
    只要时润声还有任何一点想要保护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意志,他的领域就不会失效。
    只要时润声自己不想受伤,他就不会受伤。
    “我要走了,我会很想念您的,希望还有机会能和您再见。”
    时润声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问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您是来这里游历的吗?”
    按理说,要欢迎一位来本地游历的外乡人,是该把对方带回家招待的。
    但时润声现在还不能完全算是有了家,属于他的地方是院子的小角落,还有一间小屋,那里面有属于他的一张床。
    时润声还要尽快去追自己的家,所以不能在这里久留——他想,如果自己有了家、这位异乡来的傀儡师阁下又不急着走,他就能邀请对方回家做客。
    “差不多。”身为反派大BOSS的傀儡师诚实作答,“我是来这里毁灭世界的。”
    刚站起来的时润声:“……”
    刚坐下的系统:“…………”
    “宿,宿主。”系统有点紧张,“这个世界的反派大BOSS好像也没有这么厉害……”
    倒也不是每个世界的反派大BOSS终点都是毁灭世界。
    比如这个世界的傀儡师,就是跟白塔不断作对,用阴谋诡计破坏村子里那些哨兵向导的任务,抓傀儡回去操控,再用各种谎言来破坏和扰乱言语的力量。
    系统照着剧情飞快念完:“宿主,您记住了吗?”
    穆瑜:“记住了。”
    系统松了口气:“那——”
    现年十九岁的穆瑜和系统讨论:“这样听起来不酷。”
    系统:“……”
    系统:T▽
    刚刚穿上斗篷、戴好兜帽的小缄默者,正睁圆了眼睛,紧张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穆瑜。
    时润声其实已经看过很多书,也懂了很多事。
    为了弄清那次“指挥失误”,他去看过爸爸妈妈执行任务的所有资料,想办法弄懂,一点一点理解分析,才会得出最后的结论。
    也正是因为早早就弄懂了这些,时润声才很想帮上杜槲哥的忙,不让这种事再度发生。
    所以这时候,小缄默者心里其实也完全清楚,他既不是面前这位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的对手,也没有实力阻止对方做任何事。
    “有什么办法……”时润声问,“能让您不这么做吗?这里还生活着很多无辜的人。”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摘下右手的手套,打了个响指。
    时润声睁大眼睛,看着缠上手腕脚腕的银线——刚才还漂亮华丽到叫人着迷的银白色细线,这时候忽然简洁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将他轻松束缚住。
    小缄默者的手腕被轻轻拽了下。
    时润声怔怔站在原地。
    在他的脑海里,蓦地跳出那天的画面——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出了自己的身体。
    他漂浮着,看着自己被操控着拎起来,垂着头和双手双脚,像个小木偶人。
    在这个当口,时润声竟然不合时宜地晃了下神。
    他像是生出了某些错觉。
    仿佛这种事不止发生过一次,这种画面也绝非一天。
    有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是打量某种货物、装备亦或是消耗品,有人拉起他的手臂检查,敲他的肩膀和脊柱,测试骨头有多硬。
    在拆去心防时受人操纵,记忆自然就能被随意增添删改——但现在的小缄默者是完全清醒的,这种熟悉感就不由分说蓦地汹涌,几乎将他吞没。
    把时润声扯回神的,是小院门外发出的巨响声。
    缠在他手腕和脚腕上的银线消失了,那位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站在院外,正低头不紧不慢地戴上手套。
    等到看清站在小院对面的人,时润声才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连忙向外跑出去。
    杜槲正死死盯着穆瑜,脸色阴沉得要命。
    他像是疯了一样,不停以最高级的战斗“言语”指引搭档的A级哨兵,向穆瑜发动攻击,简直像是打算把这个傀儡师活生生碎尸万段。
    “你也记得,对吧?不然你不会这么早就下手。”
    杜槲看见从小院里跑出来的时润声,冷笑了一声,语气嘲讽:“可惜,你还是慢了一步——你现在还有傀儡可用吗?”
    穆瑜平静地看着他。
    “宿主!”系统说,“他好像还记得上辈子的事。可能是因为他在临死前用了加深记忆的言语,或者是因为他的精神力逸散时,碰巧摹写下了当时的场景。”
    穆瑜和系统讨论:“也可能是上个结局太便宜他了。”
    “……”系统完全身不由己地被说服了:“对!!”
    杜槲这种人,是不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的。
    就像他的名字——这个世界以为槲在冬天依然常绿不凋,是种生命力顽强、抵挡得住风雪的植物,所以才会用在名字里,作为“言语”的力量之一。
    可事实上,槲寄生的根扎在寄生树的树皮里,靠的是寄生树的养料抽枝长叶。即使是在冬天,寄生树叶片凋落如同枯枝,槲寄生也依然能榨取营养水分,经冬常绿。
    原本的世界线里,傀儡师只是一把匕首痛痛快快地送他了断,直到断气,杜槲也只是恼恨自己运气不好,叫人钻了空子。
    A级哨兵的攻击被银线轻松挡住,杜槲的脸色更沉得滴水,几乎被满腔恨意生生扭曲,一句接一句用出更具有杀伤性和破坏力的言语。
    “把时润声带回来!”杜槲厉声吩咐手下的向导,“绝不能叫他把人带走!”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杜槲原本也没打算再不管不顾地把时润声往死利用——在他看来,是因为那种用法竭泽而渔,彻底把时润声用废了,这才会吃苦头。
    这次他会好好对时润声,既然时润声到死都想回家、都还想叫他哥哥,那就满足这个小哑巴也没什么。
    在杜槲的印象里,时润声简直太容易满足了。
    只要在那个小缄默者伤痕累累追上来的时候,扶一把、给他喝碗热汤,就能哄得他忘了疼,一步不落地继续跟在队伍的尾巴上。
    要是能让队伍停下来,等一等他,时润声能高兴得话都说不清楚。
    杜槲已经想过了,他打算以后都叫人盯着时润声,不把人随随便便丢下就走——只要能保证了时润声的安全,剩下的就都好说。
    一瞬走神,听见惊呼声,杜槲才发觉自己使用了过强的攻击系言语。
    他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时润声弄回去,怎么更好地让时润声发挥价值,这样的想法干扰了“言语”的力量,让哨兵的攻击也走偏,直奔向了角落里的时润声。
    杜槲脸色骤变,疯狂迅速试图中止攻击,却已经来不及。
    “想要收回前言吗?”有声音问,“你有一次机会。”
    杜槲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想”,随即心头就陡沉:“不,不想!我说错了,我——”
    一股强悍到叫他战栗的、几乎能将他碾碎的磅礴压力骤然降临,此前落空的所有攻击,都在这个仿佛静止的空间里,涓滴不落地返还给他。
    这就是更高一级“言语”的力量。
    说出的话是不能收回的,就像泼出去的水。
    假如答应了要收回,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把自己的话吞回去。
    杜槲目眦欲裂,他的身体仿佛被寸寸碾碎又重接,那种疼他这辈子都没受过,像是被活生生抽了筋。
    时润声撑着他的领域,紧紧护着大狼狗,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攻击吞没,等了半晌却都没见动静,茫然地睁开眼睛抬头。
    杜槲定定地站在原地,睁大眼睛脸色煞白,像是见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一动不动。
    没有新的言语支配,A级哨兵无法在共振中擅自行动,急着喊时润声:“快回来!”
    “对不起,我很快就回来!”时润声头也不回地跑向穆瑜,他扶住挡在自己身前、口中正向外溢血的异乡傀儡师,“别怕,我立刻给您治疗,请别害怕。”
    时润声努力地扶着他:“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疼吗?”
    年轻的傀儡师被他扶着,又咬破一包西红柿汁,一言不发地点头,用银线拽了拽他的手腕。
    小缄默者看起来马上就要急哭了。
    “别怕,别怕。”时润声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碎裂的纹路,手都怕得在抖,还要努力安慰年轻的傀儡师,“我给您治疗,您放松一些,请放松。”
    就在刚才,被大狼狗叼住袖子的时候,时润声才猛地反应过来。
    那些银线不是想要把他做成傀儡。
    银线是想要留下他,让他再留一段时间——毕竟缄默者实在太孤独了。
    他被来自异乡的缄默者捡到,对方把他带来这里,请他喝槐花酿、帮他把红薯烤热了一起分着吃,他们一起烤火,一起讲故事。
    银线只是想让他留一下,留一下再走。
    如果时润声没有家,他一定是完完全全舍不得离开的。
    他急着走,其实就是因为,他现在其实也已经快要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个傀儡师!”有向导厉声喊,“别靠近他,傀儡师都是作乱者,是白塔的死敌!”
    傀儡师是白塔的死敌。
    这些人妄图摧毁哨兵与向导的契合,会不断使阴谋来破坏哨兵向导们的任务,将人制成傀儡带回去操控。
    他们用谎言来破坏和扰乱言语的力量,甚至足以彻底摧毁一名向导的精神领域。
    “他没有!”时润声从没把话说得这么大声,他用力攥紧拳,替第一次交到的朋友解释,“他没想做你们说的这些坏事,他只是想毁灭世界!”
    向导:“……”
    系统:“……”
    穆瑜咳了一声,及时沉稳地重新闭上眼睛,又咬破一包西红柿汁。
    时润声抱紧他的肩膀:“别怕,我现在就带您进我的领域,我知道这个要求非常无礼,请您完全信任和接纳我……我可能得暂时把您这里当成家。”
    “别担心,这只是暂时的。”时润声解释,“我替您治完伤就走。”
    院外的嘈杂声悄然远去。
    坚不可摧的领域骤然笼罩住整个小院。
    小小的缄默者闭上眼睛,他用双手捂住穆瑜的耳朵,低声说:“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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