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疑

    且说冠怀生那头,送走凝珑后,他躺在硬床板上面,辗转反侧。

    他把那床她躺过的褥子掀走,扔到地上。

    他天真以为,只要把褥子扔得远远的,他就可以不用去想刚刚的旖旎,就可以忽略她伸直又屈起的指节,可以忘记他被淹出水光的嘴。

    可就算把褥子扔到门边,就算扯下青帐,仍旧能嗅到那股奇异的味道。

    那是凝珑的味道。

    他再也忘不了。

    长夜未明,他终是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摸翻墙离去。

    来到宁园,恰逢荣王前来约见。

    深更半夜,荣王打着哈欠,蓦地瞥见一张陌生面孔,心里一慌。

    陌生男子像是突然想起一些事,背过身,拿帕子把脸擦了擦,确认把易容膏擦干净后,转身朝荣王走去。

    “是我。”

    荣王惊魂未定,拍着胸脯喘气,“程鹤渊,你小子胆子挺大,眼下时候关键,你还敢跑来宁园,当真是不要命了。”

    易容膏敷脸太久,下颌红意浮现,似小猫挠一般的瘙痒。

    程延忍下痒意,“下人屋的床板太硬,睡不着,就想来处理公务。”

    荣王绕着他转圈,盯着他的脸不放。

    “难怪凝小娘子猜不出你的身份。‘冠怀生’的脸、身、声音,乃至走路方式,都与程鹤渊完全不同。”

    程延眉梢一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那殿下不妨讲一讲,这两重身份有何不同?”

    “冠怀生奴隶出身,常经风吹日晒,皮肤是健康的黑。常做出力活,肌肉虬结,厚肌布身。哑巴不能说话,听力也不算好,所以他表达自己,常用手指与面部表情。他更像老实本分的汉子,走路踏实。你从夜雾中走出,手臂放于身侧,手指不自在地动了几下,脸色也有变化。那时你还是冠怀生,想用哑巴的方式给我打招呼。”

    程延微微颔首,很是赞同。

    荣王受到鼓励,继续说下去。

    “我比你长几岁,看着你长大。你幼时是个白胖小子,皮肤冷白。弱冠后跟着国公爷疆场征战,吃了不少苦,回来后变成了正常肤色。虽常年练武,但肌肉块比冠怀生小。声音坚定有力,迈的是小四方步,一看就是高贵的世子爷。”

    忽地话头一转,“但……假装得再好,还是会露出小破绽。冠怀生邪气,程鹤渊高贵,尽管你也竭力区分这两重身份,但神态上仍有略微相似。就看她猜不猜的出来了。”

    “不会。”程延自以为很了解凝珑,“她太喜爱冠怀生,眼里蒙一层光,心里也带着偏见,根本发觉不出微末不同。”

    程延不欲再提凝珑,收了心,问起公事。

    俩人移步无歇院,点了根昏黄的蜡,照亮桌上摆着的平京堪舆图。

    宰相府与国公府都落在朱雀长街,而凝府落在御街,三座府邸里,离大内皇城最近的是凝府。

    荣王指着凝府图标,“尤宰相已知你与凝珑勾搭在一起,届时必定会从凝府这处做手脚。我猜啊,他能给你下一次春蛊,也能给你下第二次。我初定八月初起兵造反,在那之前保险起见,你就待在凝府好好伺候凝家人吧。”

    程延不置可否地冷下脸,“不可。”

    荣王:“为何不可?”

    程延回:“潜伏在凝府这些日,我发觉凝检是只会做表面功夫的墙头草。幻想躲在凝府避风头,不如来宁园冒险,起码胜算更多。”

    说话时,心里不忘解蛊这事。

    他不信宰相还会使中春蛊的阴招,“那厮好歹是个状元,高明手段有的是。总之,就按国公先前列好的规划做。”

    荣王颇感无奈,“什么国公,那是你爹!叫声爹能难死你!我跟你讲,这次造反虽有把握,但少不了流血牺牲。你们父子俩带兵上战场,刀剑无眼,万一其中一方有好歹,那另一方得后悔一辈子!”

    程延满不在意,“他对我娘有愧,原先又是个武将,武将的最高荣誉便是为国捐躯,英勇牺牲。他若想如此,我也不阻拦。”

    荣王皱着眉头深叹,父子俩没一个叫人省心,尤其是程延!

    作为长辈,荣王还是硬着头皮规劝,“万事小心,紧要关头,哪个细节都不能出事。特别是你那边,这几日跟凝小娘子好好相处,千万别出意外。”

    只是世事多舛,意外若能被提前料到,那便不叫意外了。

    次日天光乍泄,凝珑想起昨夜旖旎,羞得把脸埋进玉枕。

    然而待羞意退去,她心里又闹起了鬼。

    她开始比较冠怀生与程延这俩人。

    各处都不像。昨夜她猛拽着冠怀生的头发,他发丝硬茬多,扎得她手疼,腿根也疼。程延的头发却被精心呵护,光滑柔顺,很符合贵公子身份。

    兴许冠怀生还觉逾越,凑近她时,眉头不经意皱了起来。

    皱起的弧度,与程延极其相似。

    或许只是错觉,她想多了。可她心里总觉风雨欲来,平京城的皇位快要换了人做。这等关键时刻,她不愿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云秀,你去把孙嬷嬷唤来。”

    云秀正给她搭配衣裳,一面挑出时兴的衫裙,一面说好。

    过会儿孙嬷嬷进了院,凝珑先挽着她的手臂好生撒娇。

    孙嬷嬷是她的教习傅母,大家闺秀应学的、应懂的事,孙嬷嬷都耐心讲给她听,甚至包括男女之间的事。

    她是凝珑心里认定的干妈,所以在孙嬷嬷面前,坦诚地把疑惑讲了出来。

    “我怀疑他俩是同一人。”

    孙嬷嬷大惊,怕隔墙有耳,捂着凝珑的嘴,“傻孩子,这话可不能乱说!世子怎会与那哑巴是一人?”

    凝珑掰落嬷嬷的手,“我的直觉从没错过,只这一次不确定,所以这才把嬷嬷请了过来。嬷嬷,你就想个办法,让我试探一下嘛。”

    嬷嬷见她心意已决,只能顺着她的话说。

    “其实呢,这也好查,就看姑娘愿不愿试了。这老话常说,男人的长短,女人的深浅,都是生来固定的。就说那脸、身、声音,哪个不能伪装?唯有那地方,就算用灵丹妙药,也伪装不了啊,尤其是男人。”

    嬷嬷牵住凝珑的手,“我知你气性高,要你与那贱哑巴处一块去,你铁定不愿意。所以成不成,就看姑娘自己。”

    凝珑好奇心强,既有困惑,那无论如何也得解惑。

    她很赞同嬷嬷提的这法子。她与程延单独相处过几次,无比熟悉程延带给她的感受。

    是不是同一人,一试便知。

    凝珑嗔道:“那就让他多洗几次澡,把皮肤都染上香味,最好能洗去一层皮。”

    嬷嬷觉得很稀奇,“这么多年,你心高气傲,谁都看不上。好不容易看中世子,结果你竟也对一个仆从动了玩心。”

    凝珑有些羞,“嬷嬷也知道,我那癖好,没人能受得来。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那还不得赶紧攥在手里?别看他低贱,没了他,我早被这凝家逼成了疯子。”

    见她护短,嬷嬷也不好再怨什么,“你耐心等一个时机,可别想一口吃成胖子。物极必反,万一把哑巴逼急了,转头向老爷夫人告你的状,那就坏了事。”

    凝珑点点头,“我心里有底。”

    廿五出发去宁园,等蛊毒散尽,她就折回凝府给大哥庆生。届时给冠怀生灌点酒,与他春风一度。

    刚感受过程延,再品尝冠怀生,她定能解惑。

    送走嬷嬷,凝珑心里又起了痒,叫云秀唤冠怀生过来。

    云秀惭愧道:“管事禀,天刚亮,他就洗了褥子,早早地把要做的活计做了。之后随打铁汉子出了府,学习铸造铁器。”

    东院下人自由,偏偏有时也坏在‘自由’上面。

    “那算了。”凝珑抱出一个盒子,交给云秀,“把这物悄悄送到宁园,给世子。盒里有信,世子看信便知我想做什么。”

    那盒里正是她从匕首柄处抠下来的玛瑙珠。

    在没查明事情前,她仍将程延与冠怀生当成两个人来对待。

    兢兢业业地讨好程延,回来找冠怀生撒气。

    这样荒唐的日子,再多几日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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