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

    梁羡玉骑着马经过朱雀门时,原本十足的喜悦,忽然掺入了一些难言的忐忑。

    从这里到禁中还有段不长不短的距离,隔着州桥、开封府、相国寺,还有那尚书省、秘书省等等数座恢宏楼宇,一眼能看到的只有禁中两座建得高高的角楼,檐脊的琉璃瓦在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华彩,像在暗示着谁人才有资格住在这等禁中。

    殿下,她的殿下。

    梁羡玉对殿下长什么模样,想来有些模糊了,记得最深的便是他身上的檀香味了。

    “客人!赶路辛苦,来份水饭尝尝吧!”

    “也试试我家的旋煎羊白肠,羊是延州来的,一点儿不腥!”

    “哎!远道而来先要解渴才是,看看这冰雪冷元子,冰冰甜甜的,一口下去喉咙就清爽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州桥附近,梁羡玉被叫卖声拥了一路,倍感亲切,却因吃过早饭不久,只得一一婉拒了。

    只她也在惊异,如今州桥的早市也这般兴盛吗?以往她记得在夜里才有这么多的食摊的。

    待看到潘楼门前与益州诸店如出一辙的折价牌子和彩带时,她暗道自己犯傻,笑着对身后的郭宪道:“我倒忘了,最高兴的该是汴京城里的人们才是,辽人退到了燕山府以外,他们不必再战战兢兢生活了!”

    郭宪也笑道:“是啊,再加上这几年官家加强了北边一带的城防,汴京该是不会再遇到此前的困局了。”

    梁羡玉也颇为自豪。

    郭宪了然一笑。

    梁羡玉便有些不好意思了,眼见潘楼向街面开的一个窗口处正排了一长队伍的人在买酒,招牌上写着“琼液”二字,想来名头不小,便看了过去,打量着这些人都打多少角。

    这一看,却看见了眼熟的一张脸,温静圆润,如珠似玉,像极了那早已去了的宗娘子。

    梁羡玉不由多看了几眼。

    正巧那位娘子身边还有位郎子,正松松地揽着她的手臂,替她拂去落在发间的柳絮,那娘子含羞看了他一眼,低头浅浅一笑,远远看去,好一对璧人。

    梁羡玉的注视终于惹来了那娘子的注意,她一愣,当即脸便红了,似是臊的,正要拽了那郎子走远,却又忍不住回头,朝梁羡玉轻轻点了下头。

    竟真是宗娘子,她怎么会……

    梁羡玉发着惊叹,还不知道自己已是到了禁中正门宣德门前。

    她正要下马,杨彪从门后现身道:“梁娘子,官家命我前来相迎,您不必下来,只管去文德殿。”

    梁羡玉笑道:“杨指挥使,好久不见!还差这一两步路不成?我还是下来走吧。”

    杨彪却只说了一句,“官家在等着您。”

    梁羡玉动作顿了顿,还未反应过来,手脚已是一动,扬鞭纵马朝文德殿而去。

    耳畔的风声疾疾,不一会儿,她就到了那文德殿前,一见那殿门,只觉风迷进了眼。

    她的身影一出现在不远处,就有人前去通报了,等她真正来到这里,赵释已经走上前来,扶住了她的手,从下望着她的脸,急促道:“阿玉。”

    “殿……殿下。”

    梁羡玉只觉他比以前成熟了好些,一靠近,便能感受到迫人的气势,不由自主便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随着他向里走去。

    走动时,一直偷看他的侧脸,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殿下,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赵释将她带到了书阁里,牵着她,一步步跨入。

    “官家!”

    阁子里的人开始朝他欠身行礼,似有七八个人,皆神情恭敬。

    赵释说了免礼,亲自将梁羡玉介绍给他们,以户部副使的身份。

    那七八个人里头,除去靳石甫、祁推官两人,剩下的都有些震惊,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梁娘子亲手推行的户行影响深远,甚至在几次危难时为前线快速筹集了粮草钱款,还是没料到官家会让她直接坐上三司之一副使的位子。

    他们身为官家近臣,自是知道这位娘子的存在,除去官场往来,更多的还是看重她与官家之间的关系。

    但官家这等做法,不是对待心爱之人的路数,让他们迷惘了。

    照他们看来,若喜欢一个人,自然是赶紧娶回家,妥当安放在后宅宠爱便是,如何要她们出来抛头露面?不缺这一份银子,还平白给自己惹麻烦。

    “你等有意见?”赵释淡淡看了这些人一眼。

    “没有!”众人都被官家这等许久未见的威压吓了一跳,忙次第道,必要的寒暄之后,找了个藉口陆续退了出去。

    梁羡玉看得目瞪口呆,一半是殿下好像当官家当得挺好的,一半则是……

    她忍不住在他身后笑了出来,“殿下,你干嘛故意吓人?明明不是那样的人。”

    赵释深深地看着她,眉眼渐渐柔和了,“他们要我立后,阿玉便不回我的信了。”

    梁羡玉叹口气,道:“方才有两位大人看我,简直像看什么,好像我是什么心术不正的,派来蛊惑你的一样!”

    她虽然想过入朝为官,却不是这样的手段,至少得等整个大枀的户行体系建起来再说,他突然这样做,真的很像是被她用什么说动了,格外地提拔她。

    “阿玉又何须蛊惑?只要站在我的面前,便让我连神佛的模样都忘了。”赵释走了过去,将她的手牵在了掌中,才有了她已经回来的实感。

    他知道,那人是她的阿娘,她一定会答应三年之期,也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感受多难忍,她一定会做些什么来淡化对他的感情。

    于是他只能通过不断地写信,用每一封信来提醒她记住,他不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也不是轻易就忘记的汴梁旧人。

    可那天那些人提出要立后,他意动,写给了她,却再不见回信。

    烧灼一般的痛感几乎要让他忍不住抛下一切去找她。

    甚至连马都备好了。

    要不是杨彪的那一句,“官家,您应当信任梁娘子。”

    他该信任她不假,可她曾经轻而易举地变卦,让他面对她时总有一份不安。

    他从未想过困住她,否则不会亲手捧起她,可难免会想,到后来,也许会因为之前对她的帮助而对她的离去无能为力。

    杨彪见他还是一意孤行,忍不住叹了句,道:“官家,梁娘子绝不是受缚之人,您要是去了益州,只怕会弄巧成拙。”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然生出了想要困住她的念头,仅仅登上这个皇位两年多的时间而已。

    既然如此,他便该亲手斩断自己的后路,让此事绝无可能。

    梁羡玉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却不知这不对在哪里,她只能凭着感知,拉下他的手臂,将自己的双臂搭在他的肩上,望着他的脸道:“殿下,你不曾想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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