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8

    你在想什么呢,甚尔。

    她问出这句话时正好隆冬,漫天大雪洋洋洒洒把禅院的宅子都埋了,两人站在院子里,方圆几里全数御三家地盘,静得像片死场。

    伏黑甚尔穿着羽织站在廊下,天照的背影融化在视野内,雪化水水蒸腾,她周身氲出薄薄一层白雾。

    想什么?

    伏黑甚尔记不得了。

    当时好像才二十岁出头,离开禅院家前他一直都过的浑浑噩噩的,总之没什么目标,没什么仇恨也没什么动力。

    他记忆里的天照时不时出现一下,是个很幼稚的普通女人,身上感觉不到侵略性,帅气但又很温柔。

    十三岁他从咒灵堆里生还,睡了一天一夜,刚一睁眼就见对方正好开门进屋,看他醒了毫不意外,而是径自拿出一面小镜子。

    留疤了。她说。

    手指拨开唇边分成两瓣的肉就可以见到藏在里面的牙齿,疤痕止住血后结痂,血痂脱落又变成惨白的颜色,被脱色剂染了一遍似的。

    天照伏到他床前把他嘴唇用手指摁扯,透过豁口观察他的犬齿。白森森的。

    她说现在甚尔君看起来更凶了,黑色的发丝落在人脸上痒痒的,还有太阳斜压在她脸上,显得十分温暖。

    真奇怪。

    伏黑甚尔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那天在对方怀里看到的金色眼睛,红色眼睛,看起来像蛇,或者鳄鱼之类的远古巨兽,一点都不搭她柔和的五官和气质。

    他总觉得天照是一切的母亲,她能爱一个人仿佛爱一盆绿植,路边野花野草也配平等分去她的视线,实在是不公平。

    后来有一年天照睡了,伏黑甚尔也是站在门廊前,鹅毛大雪冰封万里,他看着几个家仆在老树底下挖坑要把棺材填下去。

    正室那个看着就烦的堂弟一改往日的欠揍,安静站在直毘人身旁问,为什么要埋掉那个女人,她死了吗?

    伏黑甚尔有些烦躁。

    强化过的五感锁住那樽铜棺材,金属光泽泛滥,简单华贵,一股子宁静的味道。

    直毘人说没有,那家伙可没那么容易死,明年就起来了。

    果不其然,第二年初春某天早上,伏黑甚尔醒来发现她坐在自己床头吃苹果,腮帮子鼓起,咀嚼并发出咔擦声。

    本来隐隐讨厌她的禅院直哉态度好了很多,不再直呼其名或者用那女人代称,而是偶尔老老实实叫上一句天照。

    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想抛弃这一切,还是为了某个人一直忍受下去。

    后来又一年万里雪飘,禅院甚尔杀了几个惯来看不爽的家伙,随手摸了几张钞走了。

    他走以后有时突然梦见禅院直哉代替自己的位置躺在天照腿上,天照还是像以前那样兀自呢喃他听不懂的语言唱歌,一切除了堂弟那张脸,竟与过去那些年毫无出入。

    天照宿启就是这样的,他很清楚,偶尔坐在出租屋里啃苹果的时候他就会这么想。

    她可以平静地衡量,不会被感情而左右。

    小花问你会带我走吗,她一定点头。禅院甚尔问她你会带我走吗?她也一定摇头。

    这一切不是因为她更爱小花或者喜欢小猫多过人类,只是小花需要倚靠豢养,而禅院甚尔适合单打独斗。

    她好平等地爱人,像神明垂怜唾手可得,碰到以后又发现人人都是她爱的一部分。

    但爱是排他的,爱是自私的。

    一想到属于自己的怀抱可能会在离开后被禅院直哉那种家伙占领,伏黑甚恶便感觉到嫉妒几乎烧干自己的肺。

    天照宿启你好冷血的真面目,从来没爱过他吗?从来没想过哪怕稍稍挽留一下他吗?

    好多年过去,嘴角的疤长合了,不再可以拨开,有些东西过去后就不能调头,也没有退路。

    偶尔一身腥回到家随意冲个澡,指甲缝里都是血,要在热水里头泡上半天才能融出来被洗干净。

    头发也没吹,湿漉漉的,水从发尖滴答掉到肩膀上去,钻心的凉。

    伏黑甚尔想起与他拥抱的天照宿启,暖得简直像另一个世界的外来产物,和自己格格不入,泾渭分明。

    不是很真实。

    往雪里一站下一秒就会消弭,风吹过会把她打散成沙子带向远方。

    伏黑甚尔的梦又变了,他身上的伤口在梦里如出一辙变到天照身上,然后三天之内愈合,一点痕迹都不留。

    甚尔在想什么呢?

    零几年的时候他从梦里醒来,门窗大开,闷热的夏天,耳朵里只剩小破电风扇吱嘎吱嘎转的呼呼声。

    指甲里仍然满出血迹,这两年他过得越来越浑,脚踩在地上却没什么实感,出完悬赏回来也懒得再拿手泡水。

    开了罐啤酒随手摁开电视机,赌马又输了。把报纸蒙在眼皮上睡一晚,电视机电费很耗,本来兜里也没剩个几毛钱,只好拿手机翻一翻再接个任务,简直像有在养家那样入不敷出。

    伏黑甚尔想到天照问的问题,凌晨啤酒喝到一半放着了,现在还很冰。

    秉持不浪费的原则,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拿起易拉罐一饮而尽,然后关掉电视机。

    他明白的,他只是想留在天照宿启身边。

    就像过去试图达成如此愿望的每一个人——但他们都变得盲目,愚蠢,空虚。

    伏黑甚尔对变得可悲没有兴趣。

    偶尔找来的人们垂垂老矣,纷纷向天照问好,这个在茶桌前无奈地说我爱您,那个躺在病床上喃喃,很抱歉我已不再有时日注视您。

    天照宿启是个无边永恒,他不想像可怜虫一样尝试去摸到对方的终点,最后跟那些老人落得同一个下场。

    总归是碰不到的,那还不如一早就不要开始。

    他和天照的进程五岁起被绑在一起,十三岁在咒灵扎堆的小屋里满溢,十七岁离开禅院后从头到脚超度一遍,再没打算回归俗尘,简称死了,被他亲自斩灭。

    把那些深夜里不可说的,旖旎的通通摒弃,只剩普通的友好往来。

    直到他又一次见到天照,对方在樱花树底下哼歌,手里的书页一片片自己翻过去,扉页上刻了两个金箔大字:圣母。

    伏黑甚尔想,认识她的人大概都会嫉妒未来能在她怀里诞生的孩子。

    他倒是希望天照一辈子不要有伴侣,倘若对方哪天领个男人或女人回来亲热,他不就是败给了自己吗?他不会后悔吗,早知道有可能的,为什么不去争取?

    好遥远的声音,几乎褪色了。

    那些年天照给他读过的睡前故事,有意思或没意思的,照着书读的或她自己编的,一灯如豆下昏昏沉沉的影子,摇晃的轮廓,那些词句渐渐重叠在一起,由童话故事蜕变成经文模样,一股脑钻进脑子里,简直要把人念死。

    他手里拎着悬赏人头站在那,樱花花瓣每到夏季就雪一样坠落,他好像再次听到朦胧絮语,对方问,甚尔君,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怎么想的,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很想回到对方的怀抱里。

    尼龙绳编子宫,九千萤火虫黎明时刻接连死去,女子带有薰香的衣袖从他面上拂过。

    她的眼睫,薄薄颤动的眼皮,睡前读过童话故事书,遗落在床头的半个苹果空气中氧化,天照宿启曾告诉他眉中痣代表大富大贵,她喜欢钱,因为那是一种人类社会的缩影。

    她可以在纸扎棺材中休息,无视一切规矩到禅院家的正厅里唱歌起舞,她无拘无束,她含苞,盛放,然后等待下一个春天,她在伏黑甚尔眼前织出另一个世界。

    他头一次知道人还能活得这么自由,像风一样。

    天照不死不休,嘴唇附到人耳边,声音喝过酒以后低低的,哑哑的。

    甚尔。女人冲他笑,嘴角唇蜜烮如火,仿佛马上要燃起来,烧光整个世界。

    她说甚尔君请你不要怕,因为我总会来到你身旁。

    ——

    后来有一天,天照宿启忽然告诉他我们缔约了。

    就在一间小破酒吧,没什么铺垫,没什么煽情,伏黑甚尔拿着酒杯,他不喜欢喝酒,天与咒缚可能也加强了他的消化系统,导致酒精分解神速,怎么喝都喝不醉。

    他已然开始明白自己和其他人的区别。

    自己对于天照宿启来说,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她当真敢把他这种东西放在心上乃至性命相拴,现在是人是神都无所谓,总之一伸手就能够碰到了。

    带我走吧。他震颤地想。

    那天晚上他回了一趟禅院家,把老宅整个掀起一遍,拦着的人全部杀掉,最后浑身是血从仓库落灰的角落里翻出五岁初见时天照给他变的那只银戒。

    小小一粒指环藏在手心里,扔了这么久,竟然也还能找回来。

    伏黑甚尔起先是闷笑,然后大笑,笑声从他风箱般的肺里涌动出来。

    银戒生锈衣角擦擦便好,可以套上了,大小合适,十多年让他的手指长成以往的三倍宽。

    伏黑甚尔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野心勃勃,狼心狗肺。血烫得要把他煮熟了。

    一开始是他先卑劣地扔下了天照——没关系,他想。他可以死皮赖脸回去,反正他擅长这个,天照不会抛弃他的,她最心软了。

    于是2017年夏天,倒贴进程重新激活的伏黑甚尔从棺材里醒来,对方正坐在他上边,手里拿着一把银行卡,见他发呆,还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在想什么呢。”天照宿启闭着眼问。

    他吞了吞喉咙,没有回答,只是从头到脚把她用视线检查一遍——这彻头彻尾的背叛者。

    明明和他不止一次保证过会永远在这里,结果还是把他一抛抛下了九年。

    没关系的,没关系。

    他想要一张嘴就可以把她囫囵吞下肚去,但那可是天照宿启啊。

    他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大度的人。

    于是约莫半分钟后,伏黑甚尔伸了个懒腰满不在意坐起来,冲她随便咕哝了两声,顺从说道:“哟,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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