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蘅的神色柔和，但当她的目光看过来时，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感。
    在这之前罗布尔还从未在人类的身上有过这种感受，这是如神明一般，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的祖先，从雪山神树中获得力量，”萱蘅继续说道，“虽然那力量的源泉已接近枯竭，但它仍帮助我们在此争得一席之地，也是我用以对抗魔物的利剑。”
    “地脉之树？”罗布尔脱口而出。
    萱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刻似乎有些惊讶，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神树有诸多名字，原来你是这么称呼它，神树曾被当作高天上的神明赐予我们的神迹。”
    人类习惯将不可知之物视为神迹，以此代表神明对众生的垂爱。
    “真讽刺。”罗布尔暗想，“树一直就在那里，反倒是你们所谓的神明要毁了它。”
    “那你们为什么不再信奉高天的神明？”罗布尔不动声色地问道。
    萱蘅的眼神变得凌厉，“后来，当神明终于注视到我们卑微的信仰时，却毫不犹豫地降下了祂的神罚。原来我们视为神迹的力量，在神明的眼中，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人类对于至高的神明究竟算什么，我们或许和蝼蚁一般微不足道。”萱蘅沉吟道。
    在高天的法则之中，一切生灵都不得不对地脉的力量避之不及，任何的染指都会招致灭顶之灾。
    罗布尔对这种神罚也并不陌生，即便是自诩比肩神明力量的国度，也插翅难逃。
    力量在更多的时候，都可以被当作原罪。
    后来那个雪山部落的部分人类在灾变发生之初就远离故土，在异乡重新建立了无神之城，以人类的智慧和强悍生存下来。
    “或许生者必灭。”萱蘅坦然道，“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数不清，要全力以赴的战争。”
    山吼就是寒天部落所面对的最大威胁，是一场横亘在整个部落历史中的灾难。
    当来自雪山的人类第一次遭遇到这种魔物时，并没有感到惊慌，在迁徙的过程之中，他们见识过更为强大的魔物。
    但这种魔物却越来越多，逐渐地漫山遍野，闪烁碧光的眼瞳像是夏夜中飞扑的萤火虫。
    面对无法终结的战争，他们的祭司最终动用了地脉全部的力量，一举将山吼封印，强大的力量让他们自己也心生恐惧。
    但最初的力量渐渐开始衰竭，封印即将崩毁，山吼重新出现在山林之中。
    从此历任的寒天部落首领，都将巩固封印作为头等要事。
    “我可以帮你。”罗布尔认真道，或许他无法将封印的问题彻底解决，但对付这些山吼还不在话下。
    萱蘅笑了，像是冰雪之中被冻结的花朵，美丽却易碎。
    “已经发生的事，我们恐怕都无能为力。”她说。
    罗布尔皱了皱眉，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萱蘅莲步轻移，将门推开。
    “请来见证无神的人类部落吧。”
    一束天光照了进来，罗布尔眯缝着眼睛，不知道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过往的幻梦。
    寒天的子民沉默地聚集在城中，他们的城池已经太久没有接受过陌生人的进入。
    或许陌生人们也不屑于进入，在其他人类部落仍供奉的神明眼中，生活在寒天部落中的无疑是一群自不量力又异想天开的蝼蚁。
    陌生已经让寒天的子民感到不安。
    但萱蘅的出现立即扭转了一切。
    “萱蘅大人！”
    这样的呼声此起彼伏，比曾经对于神明的信仰更为诚挚。
    萱蘅的所有不安也在此刻释放，她的两只手在此时不用戒备，也不会紧张地捏拳。
    她的蓝发仿佛闪着光，整个人像是行走在人类中的神明。
    不，她是一个人类，是人类中的强者。罗布尔默然无语。
    “你见证过诸多人类部落的兴亡，”萱蘅忽然对他说道，“寒天部落在你看来如何？”
    一幕幕人类文明的图景在罗布尔的脑海中浮现，“你们，没有华丽的建筑，没有精致的美食，衣着也很简朴，甚至连欢笑声都没有那么恣意，”他想了想接着道，“但是你们茁壮而骄傲，像是……野草。”
    “野草？”萱蘅笑着重复道。
    罗布尔也笑了，随即认真道：“似乎一直在衰败的边缘，却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萱蘅现出悲伤的神色，却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片刻，她才说道，“我不讨厌你对我们的评价，魔神罗布尔。”
    罗布尔大为震惊，甚至停下了脚步。
    他随后又追上萱蘅的背影，想起了许多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
    “如你所见。”萱蘅却开口，“这是一个在衰败边缘的部落，或者可以说它正在消亡。”
    “你怎么知道我是魔神的？”罗布尔终于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一心要隐藏行迹的魔神，人类应该无法将他辨识。
    “地脉，知道一切。”萱蘅只是含混回答。
    这种被更高神明所禁止的力量，罗布尔并不清楚它的奥秘，他的朋友们对地脉之事也是讳莫如深，但不约而同地让他远离。
    罗布尔逃避战争已经背负了深罪，自然不敢不逃避开那种诡秘的力量。
    他忽然又想起了照夜，既然这个人类女子可以从地脉中看到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罗布尔，说不定也可以找到同样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照夜。
    罗布尔正要开口时，萱蘅却在几乎一瞬之间将乌木长弓取出，拉动了没有搭上箭的箭弦。
    一支无形的飞箭裹挟着风向城外射去，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力量，比起之前救下族人的那支箭，无形箭更为迅捷霸烈。
    城外发出一声爆响，随即便传来了兽吼声。
    一个劲装打扮的男子飞奔进城。
    “是山吼。”萱蘅从容地对罗布尔解释。
    罗布尔这时才注意到，在这整个过程中，寒天之城中的人类，没有发出过一声惊呼，甚至也没有人为那凛冽的一箭发出喝彩。
    他们保持着专注的沉默，在每一个瞬间，似乎都可以成为拼杀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