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喜欢

    拓跋唐竹臂力强悍,骑射俱是出彩非凡,自认挽弓连珠射箭一百五十步,准心毫无偏差,权衡过那名南朝世家子的余力,本以为末尾一箭足以使他毙命当场,不曾想却还是无功而返,心绪愈发癫狂,恨不得将那该死的家伙碎尸万段!
    孛术鲁达达对此子的掷箭手法震惊不已,更是惊悸于这名年轻人身陷绝境,仍然能游刃有余以最优解破局的镇定心态,一行人衔尾追猎,需要视线时时刻刻锁定,若是脱离视野范围之外,就得靠猎鹰在空中接力盯梢,再提供行踪情报,直到现在才想明白年轻剑客的真实意图,先开始不断缩短双方间距作障眼法,然后趁着猎鹰俯冲的机会,诱使小主子射箭,最终躲箭并且借箭击杀碍事的头顶鹰隼,期间一气呵成,简直就是在提气驭剑伤人之后,又在小主子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境界相近的高手对敌往往在细微处见分晓,其中无疑最重要的,便是心绪的起伏,一旦产生动摇,即便手握再大的优势,也有可能前功尽弃。有猎鹰绕空,他们可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是被侥幸逃出了视野范围以外,只要掌握大致方向,这张大网就会一直延伸,不怕这人逃出生天,一路追擒,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喘息疗伤,人力终有穷尽,结局唯有板上钉钉的一个死字。
    孛术鲁达达蓦然停止奔跑,站在原地,望着年轻人逐渐远去的身影,露出狞笑。
    既然你小子还留有余力玩弄这些心眼儿,那就别怪我出手打破你最后的一丝生机!
    孛术鲁达达一具魁梧身躯散发出阵阵蒸腾热气,风沙磨砺的粗糙脸庞泛起不相符和的乌红,双眼煞白,虹膜逐渐淡去,直至瞳孔逐渐消散不见。就连阔察塌顿儿在内的骑兵队伍都察觉到了这名扈从身体的突然变化,战马仰头朝天嘶吼,焦躁不安。孛术鲁达达双臂缓缓抬起,手握虚空,作出一个投掷的动作,看得死命压抑住马匹躁动的大批骑兵百思不得其解,眼看着那名剑客越跑越远,这位大哥难不成是想将他当作惊弓之鸟吓唬?塌顿儿作为草原上的阔察,见多识广,眼界要更高一筹,敬畏地看了一眼站在马背上的拓跋唐竹,北原拓跋氏果真名不虚传,不过一个奴仆而已,武力就如此霸道,就算一人屠尽整个小部落,也绝不算稀奇。
    大浪淘沙!
    孛术鲁达达以蒸发体内血气为代价攀登境界,一脚踩入山巅伪境,体外罡气如获敕令,化作大股磅礴气机凝聚于掌心,粗壮如龙。孛术鲁达达双掌朝天,身躯不禁后仰,当最后推出之时,整个人被裹挟着倒退三丈,只听震撼人心的阵阵劲风声,两条肉眼可见的粗壮龙卷划破天空,风过之境,云海退散,两道弧阔直达梁尘后背。
    两道如龙气机眼见就要撞向梁尘后背,孛术鲁达达展露的招数却还没到达止境,拧攥双臂,紧接着手掌摊开,这次是真的平地起惊雷了,魁梧汉子吐出大口鲜血,掌心聚起一道旋风波纹,向前跨出大步,左腿同时做出微妙却一举定乾坤的弹蹬,带动右臂爆发出一个飞旋动作,又一阵刺破耳膜的飕飕声,天空顿时又被一道雷芒划破,如同彗星掠过,同样砸向梁尘。孛术鲁达达出身羌族,部落族人善用标枪,年少时便将其中窍门熟记于心,独身闯荡江湖得见恩师,老人是一位东瀛前来求道的二品小宗师,得授两种招式精义,习武大成之后,将其改良成了大浪淘沙和雷镖两门神通,七年前和魔道成名已久的大枭一战,仅用两招击毙,一战成名,琴剑山庄不忍英才自此坠入魔道,便以浣溪沙词牌名招徕。这两招虽声势浩大,但这种以蒸发血气为代价的招术也是名副其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搏命手段,孛术鲁达达从来不曾轻易动用,况且只胜在料敌于先的远距离轰杀,两招压箱底绝技全部掏了出来,可见孛术鲁达达已经对这名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剑客重视到了何等地步。
    梁尘在得知拓跋唐竹三人的身份做不了假以后,尤其是准备逃窜,就一直在等着孛术鲁达达的杀招,号称双镖断龙脊的雷镖,不曾竟想还有“意外之喜”,好一个浣溪沙,还真他娘给这人唤来了沙尘暴一般的磅礴龙卷。
    一路艰辛攒升坠入谷底的玉皇楼气机,除去断箭射杀鹰隼用去少数,都在咬牙准备抵挡孛术鲁达达这一战注定会祭出的自身杀招!想躲避根本是无稽之谈,螺旋而出的雷镖与两道粗壮龙卷皆与孛术鲁达达自身血气遥相呼应受其牵引,并非劲弓射出的箭矢有个固定目标,这与大乘驭剑术的气机流转极为神似。
    梁尘面色早已白如纸张,再也顾不得借气会给自己来多少后遗症,双脚刹住,驻足转身,双掌合并抵住额头,身形朝后急掠而去,在鞘踏雪横在两者之前,再度奔入峡谷构造出一面庞大镜面铁壁,此战是否功成,在此一举!孛术鲁达达无疑仍是强弩,梁尘却已是气如纸薄更加孱弱,镜面堪堪挡住两道龙卷气机,开裂一道波纹,与此同时,雷镖旋至,镜花水月蓦然炸碎!踏雪被向后弹开,飞旋雷镖灵犀般改变行进轨迹整个没入梁尘胸腔,体内炸雷声此起彼伏,又是一道惊雷巨响,落地以后瞬间砸出一个等人高的深坑窟窿,磅礴气机化作大圆向四周扩散,尘土漫天飞扬。持续许久的战局至此,才称得上一锤定音,孛术鲁达达也算替小主子拓跋唐竹找回了些场子。
    塌顿儿与身后骑兵长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心想这小子也实在太难缠了,这次总该认命去死了吧?
    梁尘身体瘫倒在地面上,挣扎着坐起身,剧痛使眼珠连连泛白,竟是怎么也站不起来,颤抖着手拿过静静躺在地上的踏雪,背靠坑壁,竖放胸前。七窍渗出的血迹已从猩红转乌黑,丝毫没有擦拭的意思,反正注定是徒劳无功,梁尘只是缓缓抬起胳膊,伸手点了点额心的那颗美人痣,破天荒扬起一抹谁也说不清意味的会心笑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自幼便被娘亲笑称生了一副富贵的观音面相,怎么偏偏是个儿子,眉眼充满了宠溺。大姐梁清也时常打趣说家里三个,就数他跟娘亲长得最像,眼眸像,五官更像,就连头发丝都生得一模一样,她这个当姐姐的嫉妒得很,每当这个时候,二哥就会冒出来替自己鸣不平,打趣说得,家里姐弟三个,就单单我一个随了咱爹的长相,长大以后咋找媳妇?惹得老爹梁衍哭笑不得。梁尘视线逐渐模糊,脑海走马观花,许多琐碎小事都在此刻涌上心头,想起了春神湖靖北王府,梁衍日渐佝偻的背影,姐弟三人的追逐打闹,想起了娘亲的慈祥笑容,那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风景,想起了在昆仑山的那段日子,老阁主的循循教导,想起了白衣剑仙的拔剑落剑,河南白马寺山门下掐珠的蟒袍老人,南楚皇城永宁宫外台阶上那张略显青涩的面孔。太多数不清的人和事,一闪而过,不知为何,人生将至终局,除了觉得对不住老爹梁衍和二哥梁澈,辜负了他们的一片苦心,没能帮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太多的他们,分担一些五十万铁骑的重担,没能让他们的肩膀轻松一些,最后,只是想起了在高阳县遇见的那名被他一直唤作小黑炭的女子,两人的相遇,绝对算不上天赐良缘,更称不上诗情画意,如果非要给个说法,大概也只有滑稽二字能描述了。他这一生不过短短二十年,但遇见过太多容貌称得上闭月羞花的好看女子,大抵就如大丫鬟九歌从前所说一语切中要害的看似处处留情实则无情,面对容貌出彩的女子更甚,或许是天生的心性使然。这一生,他在意过太多女子,比如两位陪伴他长大的大丫鬟,九歌和绿竹,还有真实身份是华府遗孤的花鸳机,前两者早已当成了家人一般对待,更多是疼爱,后者则是说放就放得下,可唯独她,不管是无视夜禁连闯南楚诸城的颠沛流离,还是这趟独自赶赴北狄,总会在数不清的孤独黑夜里默默想起她,想起她的贪吃,想起她的一颦一笑,甚至想起她拿剑刺向自己心口,然后心头泛起一丝无人可诉说的苦涩。
    如果天下人知晓已经有违祖制有违自古立长不立幼千年规矩得了个世袭罔替在身的梁尘孤身闯北狄,一定会嘲笑这位自小就锦衣玉食的废物小王爷是闲着鸟疼,放着寻常人十辈子也难赚来的大笔家财不去挥霍,上赶着去找死做啥?你老子当年马踏春秋,早已证明英雄再怎么霸道,在悍勇无比的铁骑面前,一样只有被狠狠蹂躏的份。你既然得了皇家赏赐的泼天恩荣,就老老实实等着靖北王老死在床榻,到时只管当个闲散藩王,天底下难道有比这还划算的买卖?至于北境五十万龙骧军,有那位大名鼎鼎的角木蛟帮你二哥去把持,哪怕最后真到了改弦易辙的结局,你梁尘就不能当回半瞎子?即便是军权旁落,靖北王这一名号也已经是足够令世人畏惧的彪炳煊赫了。非要斤斤计较,别说你一个草包小王爷,就连世子梁澈,这些年去了龙骧军积累了多少实打实战功,又敢说自己能比得上春秋大战中脱颖而出的天下名将角木蛟?你能在那段吃人不吐骨头的年代带兵在半年光阴灭国东海?你能有几年时间成长为足以跟他扳手腕的武学宗师?退一万步来说,辛右安曾在万军丛中一枪取了西晋上将军苟曦的项上人头,你梁尘又有什么资格跟他相提并论?!无非是仰仗一个不知从何求来的天机阁师承,可你究竟有多少斤两,世人都看的心知肚明。整个大秦王朝,没有人敢不忌惮声名彪炳的靖北王和他的嫡长子,可同样也没有人看好你这名败家小王爷,说来真是可笑,这也许就是先帝李渠为何应允靖北王开口所提的世袭罔替根源所在。
    诺大一个从春秋战火中冉冉升起,最后定鼎中原的巨大王朝,没有一位年轻人,如此被两代至高帝王放在心上。
    梁尘仍旧背靠坑壁,缓缓闭目。
    离家前的那一晚,梁衍说过,小尘,你既然决定了去北狄,爹不会拦你,若你死在了北狄,以后宁州就交由你二哥,北境边军交给辛右安,龙骧军改弦易辙,我梁衍不会眨一眨眼皮,但你真死了,我这个当爹的,只能像当年你姐被迫嫁入南楚一样,不能去做什么。
    老人说完这句话,梁澈便独自走了进来,轻轻叹了口气。
    梁尘当时不以为然,笑呵呵说,要让外人听见这句话,指不定怎么嘲笑你这个当爹的呢,就算死在北狄那边的,是你最不争气的小儿子,好歹也要领着龙骧铁骑去打一打,试试看嘛,说不定就一路碾压到了北狄王庭,想想就霸气。
    梁衍沉默许久,轻轻一笑说了句,爹和你二哥,当然会这么做,只不过是怕你此行不惜命,就诌了个瞎话骗你。我梁家五十万铁骑,春秋都已踏遍,怎么都打得掉北狄南北朝养精蓄锐二十多年的任意一座庙堂,可这么霸气的事儿,爹来做,哪里比得上你们兄弟两人以后亲自去做?
    梁尘开玩笑说放心放心,我还没玩够,怎么可能舍得死在北狄,到时候家里最小的反而最先去见了娘,想想都闹挺。
    从来对弟弟好声好语呵护的梁澈一巴掌狠狠拍在梁尘后脑勺上,笑骂道说的什么屁话,也从来不信鬼神一说的大将军梁衍接连呸了好几声,然后虔诚念叨着童言无忌菩萨保佑。
    梁尘摸了摸疼痛的后脑勺,见到此景,无奈一笑。
    眼眶湿润。
    短短二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此刻梁尘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为何在外人面前说句话放声屁都如同虎啸龙吟的梁衍会经常对着自己屋内的画像发呆?为何在边境战场上威名震震的二哥回到家却始终以二嫂马首是瞻?许白本该一直成为独占鳌头数十年的江湖第一剑客,却因心中始终不曾忘却的那一袭红衣,自愿在方寸阁楼画地为牢,只为在她的家乡观望北境雪景,即使以破碎心境走出了九层阁,也没有忘了在当年二人初遇的江上铁索关,出剑如雨落,最后再入家乡皇都,一举成就陆地天人,说到底还是为了大姐。
    至于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字。
    梁尘想着她的面容,扶着岩壁,摇晃站起身。
    他也不知道,究竟从何时起开始喜欢她,更不知晓,为何那么喜欢她。
    那些想在洛阳对她说的话,最后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他这一辈怕的事有太多太多,但他不想到死,都做个胆小鬼。
    梁尘睁开双眼,抬头望天,以此生最豪迈的语气,笑着喊道:“白颍川,老子喜欢你,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喜欢你!”
    暴雨倾盆。
    拓跋唐竹冷笑一声,不顾冷雨浸透全身,正准备挽弓射箭。
    笑容戛然而止。
    天地有琴音。
    一名年轻女子从峡谷尽头缓缓走来,身后有青袍,背着古琴。
    年轻女子身形一闪而逝,在差点就被一箭洞穿头颅的家伙面前停步。
    她提起一贯铜钱,牟足了劲嚷嚷道:“喊什么喊,不要脸!”
    “不欠你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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