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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七步生莲

    龙鼎山坐落于金蝉州的边境,青山叠翠,郁郁葱葱。生长着百余种珍贵树木和鸟兽,芳草护幽径,野花缀草坪,山鸡鸣林间,野兔跃松间。山顶虬龙大岗,矗立一尊千斤龙鼎,山门三百六十五台阶,寓意日日平安,紫铜铸游龙。山腰建有“钟古楼”,楼内悬挂一口古钟,旁边建有一个八角重檐亭,拾级而上,在亭中可远眺澜沧江的碧波水景。
    欧阳怀瑾出自嫡长房,是欧阳世家的大宗,可惜父亲欧阳长春不管老祖宗如何刻意栽培,都显得不堪大用,甚至极其大逆不道地舍去了外人求也求不来的欧阳家族嫡系亲孙长字辈名目,以居易取而代之,实在让人感到不齿,似乎注定是个扶不起来的货色,如何办?好在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优势,换呗,欧阳怀瑾两个叔叔,欧阳长律和欧阳长庚一个沉稳务实,一个锐意进取,后者武道天赋聪颖卓绝,离宗师境界只差一层薄薄窗户纸,感觉只需要啐口唾沫,就可以轻而易举吹破。故而欧阳长庚这一脉,母凭子贵,子以父荣,在龙鼎山乃至金蝉州飞扬跋扈,行事百无禁忌。欧阳怀瑾素来不喜这位叔叔,但要说龙鼎山最不想见到的男子,却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个只知道循规蹈矩唯唯诺诺的老实男子。
    在寻常士族,长房长孙这等行径,再不济兴许还能勉强撑起一个温良恭俭的门面形象,可这里是虬龙大岗啊,欧阳是仅凭一个家族势力便能与琴剑山庄以及六王妃古墓派抗衡的武学世家,读书千万卷又如何,比得过别人一双摧城裂江的拳头吗?山上众人皆知欧阳居易不仅对独生女事事顺从,对媳妇更是惧内的无以复加,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纳妾的念头,虽说欧阳家族的门规霸道到任何人想要上山都要改姓欧阳,不乏有惊才绝艳的武道英才入赘欧阳,但堂堂嫡氏长孙没个带把的子嗣延续香火,哪怕欧阳怀瑾成功让北狄某位甲字俊彦入赘家族,大宗一脉仍是抬不起头,这些年分崩离析,只剩一盘散沙,纷纷改换门庭,投奔依附欣欣向荣的其余两房,欧阳居易彻底沦为家族中的孤家寡人,甚至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给长房长孙生下一女的妻子至今仍心属他人,大婚初始,她便悖逆人伦地与欧阳居易定下约定只生一胎,是儿是女,听天由命,欧阳怀瑾呱呱坠地以后,欧阳居易果真守约。欧阳怀瑾年幼时总是理解不了娘亲眉宇间似乎一直也不曾散去的愁郁,只知道她生于中原,少女时代与游历江湖的父亲相遇,可既然不爱,为何要委屈自己嫁过来?年幼的欧阳怀瑾也不觉得从来不对母女二人发脾气的温淡父亲做错了什么,随着日渐长大,她终于知道父亲的不争,在金蝉州崇武数百年的欧阳世家是何等致命。年龄越是渐长,愈是沾染人情世故,欧阳怀瑾不像父亲,她有自己的野心,有不齿为女子的彪悍性格,时至今日,她就越想离得这个碌碌无为的男人远一些,最好永不相见。
    虬龙大岗,一位冷艳女子身穿鸦青长衫,驻足于那尊重达千斤的万寿龙鼎台阶下边,一手作托举状,似乎要尝试将这尊巨鼎抬起。
    她深呼吸一口气,拾阶而上,蹲下身子,双手托于鼎腹,额头青筋暴起,纤细双臂似有无穷尽的劲道,牟足全身气力去撼动这尊千斤巨鼎,一道沉闷声响,鼎足微微晃动,贴地悬空,再抬起一寸,女子的眼珠依已然有些泛白,脸庞涨红,瞬间涌上来的血液隐约有冲破肌肤的迹象。
    一柄古剑激射而来。
    老人御剑掠过云海,落地以后,弹指击向大鼎,卸去其千斤力道,趁着龙鼎倾斜的空挡,一把将女子搂了过来,伸出一指点向她的额头,缓缓下划,按照原先轨迹将涌上来的血液气机一同顺回她的五脏六腑。
    双鬓斑白的老人担忧道:“怀瑾,感觉如何了?”
    适才尝试撼动大鼎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欧阳世家的嫡系孙女欧阳怀瑾,她见到家族内唯一心疼自己的老人,眼眶顿时有些泛红,喊了句,“爷爷。”
    被她称作爷爷的老人,自然就是刚从南方五岳剑池问剑归来的金蝉州的剑道第一人欧阳若甫,传言可驭剑十丈取头颅,剑法在金蝉州鹤立鸡群,便是南边中原剑道威严只逊色于公孙剑冢的华山剑池,也不敢小觑此人的剑道成就。
    老人微微叹了口气,搂着孙女坐在台阶上,细心帮她疏散手腕淤青,说了句,“傻丫头,以你现在的境界,根本不用想撼动这尊大鼎,便是爷爷我,也只是在跻身一品境的时候才能举鼎三尺。”
    欧阳怀瑾纤细手臂因为剧痛微微颤动,面容却是十分坚毅,“爷爷,你走的这段日子,怀瑾日日习武从不曾懈怠,今年我必定登至一品。”
    腰悬古剑名栖迟的欧阳若甫笑而不语。
    老人是欧阳世家他这一辈的独苗,老祖宗欧阳鸿永一败再败之后,闭关修行,都是由欧阳若甫挑起龙鼎山大梁,年轻时寂寂无名,与当年尚在数座江湖称霸的剑仙许白错过了交锋时机,近些年才名声鹊起,下山第一战便挑了北狄仙府琴剑山庄中剑道成就最高的黄颂佛做磨剑石,逼得菩萨蛮金缕剑出鞘,双方战至四十招,欧阳若甫虽败犹荣,被北狄武林盛赞大器晚成,前段时日孤身去了趟南边大秦中原的华山剑池,一剑挑翻八名剑奴傀儡,名声紧随龙虎山大天师赵篁其后,不知北狄武林传言将由欧阳若甫顶替大秦那边的公孙未央成就天下第八是真是假。
    欧阳若甫轻声道:“这次去南边,本意是想去领教领教许白的清霜剑究竟是如何登峰造极,到底当不当得那天下第一,不曾想他竟舍了天人不要,自行兵解,该说他大手笔,还是太痴呢?”
    老人手指轻弹剑鞘,鞘内古剑长鸣,竟然盖过了虬龙大岗的山风呼啸,唯独欧阳怀瑾没有任何异样。老人嗤笑道:“许白曾经何等剑仙气概,时隔十几年再度出山,竟成了大秦那边靖北王府的走狗,不过是一个女子,他都成就了百年以来第一个陆地神仙,居然也看不透,简直跟你的那个无用老爹一模一样,本该有大好的光明坦途,说不要就不要了!何等让人失望!”
    欧阳怀瑾漠然道:“别说一品之上的天人境界,哪怕只是金身境,我一旦踏足,就不会因为任何人而舍弃。”
    说完,她猛然转身,扑通一声跪在欧阳若甫身前,咬牙沉声道:“怀瑾不才,恳请爷爷倾囊相授剑道真意!”
    老人只是沉默,没有答话。
    欧阳怀瑾双手双膝抵在虬龙大岗冰冷的台阶上边,沉声道:“求爷爷授我剑术!”
    欧阳若甫叹了口气,只是说了句让外人摸不到任何头脑的话,“若想有辱人本事,必先自辱,你现在举不起来这尊大鼎,即便我真的教你了,以你的根骨,也来不及。”
    欧阳怀瑾难以置信地望向这名家族中疼爱她最多的老人,这句冰冷的话语如同利刃刺在心头,她的身躯开始颤抖,越来越剧烈,哭嚎道:“爷爷,老祖宗为何要选中我双修!为什么啊?!只要爷爷愿意教导怀瑾,不出一月,不,半月,怀瑾就可以做到向老祖宗所保证的,举起大鼎三寸,就不用去钟鼓楼了啊!”
    欧阳若甫摇了摇头,十分绝情。
    一名与欧阳若甫有七八分形似的中年儒士咳嗽着走入虬龙大岗,头戴逍遥巾,他一手握有《千字文》,一无捂住嘴巴,松手后掌心藏在身后,一滩猩红血迹,极为刺目。
    欧阳若甫望向中年儒士,嗔怒道:“长春,既然你身子骨弱,就别到处乱走!”
    本名欧阳长林自称欧阳居易的中年男子苦涩道:“爹,生死有命,均由天定,该来的,怎么也逃不掉的。”
    欧阳若甫冷哼一声,背过父女二人,连看都不想再看上一眼,显然是嫌弃到了极点。
    欧阳居易将手里中原学塾读书子弟背诵最多的《千字文》换到那满是粘稠鲜血的手中,紧紧攥住,默默走到女儿旁边,弯下腰,腾出的那只手想要去搀扶她。
    欧阳怀瑾本已四肢无力,此时不知从哪涌上一股玄乎力道,狠狠摔掉这位根本不想抬头看上一眼的亲生父亲手掌,带着愤恨哭腔骂道:“滚!你不配!”
    说完,她继续朝爷爷磕头。
    冰凉刺骨的台阶渗出丝丝猩红血迹。
    欧阳世家的长房长孙欧阳居易面容煞白,十分苦涩,轻轻张开口,柔声道:“走吧,怀瑾,你娘给你温了一壶燕归酒,山上风大,别冻坏了身子。”
    欧阳怀瑾颤抖着站起身,踉跄走下虬龙大岗的冰冷台阶,留给欧阳居易的只是一个决绝的凄凉背影。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这个亲生父亲一眼。
    欧阳若甫大概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提高嗓音怒斥道:“你瞧瞧,当年就不该放任你跟几个狐朋狗友一同游历中原!为了迎娶一只名声烂如娼妓的破鞋,让整个家族跟着你颜面扫地不说,这些年又做了什么?!”
    欧阳居易平静道:“读书。”
    老人转过身,指着这名亲生儿子的那根手指微微发颤,已是怒极。
    儒士语气依旧平淡。
    “读浩然正气。”
    “读清静无为。”
    “读慈悲为怀。”
    欧阳居易一字一字说来,不温不火,不紧不慢。的确,不是温淡脾气,如何经受得起诺大一座龙鼎山欧阳世家的白眼和打压,其余两房子孙已是明目张胆踩在他头上拉屎撒尿,可这个读书人始终一言不发,就像他所言,只是看书。
    “欧阳居易要让老祖宗知道,他这些年所求的三教贯通,到头来只是狗屁不通。”
    欧阳居易缓步拾上台阶,走到大鼎前边十步,与父亲欧阳若甫并肩而立。
    欧阳若甫气的眉毛胡须竖起,恨不得当场一巴掌拍死这个最寄予厚望到头来却最不成气候入了魔障的不肖子。
    欧阳居易笑了,握紧被家族子弟明里暗地嘲笑讽刺的《千字文》,手心鲜血缓缓渗入页缝,淡淡说道:“既然成不了与天同寿的长生仙人,那便......”
    “赶紧住嘴!大逆不道的东西!”
    欧阳若甫猛地一巴掌甩在儿子煞白的脸上,甩袖而走。
    他显然是不想让这名中年读书人再继续说下去,老人实在太了解自己的这个长子,接下来的话语,即便没有听到,也可以笃定,必将是更加语不惊人死不休。
    被扇了一记重重耳光的欧阳居易无动于衷,望向眼前这尊重达千斤的万寿龙鼎。
    照理说以欧阳若甫的手筋力道,即便再是有所收敛,欧阳居易煞白脸上突然显现的血红痕迹也绝无可能转瞬即逝。
    等到虬龙大岗空无一人时,山顶吹来缕缕清风,他衣衫飘摇,握有《千字文》的那只手负于背后,另一只手缓缓虚空上抬。
    屹立在虬龙大岗百年的千斤巨鼎,通体一个摇晃,缓缓上浮。
    一寸。
    一尺。
    最终升天一丈。
    中年书生心头闪过一丝讶异,抬起的那只手缓缓下压,大鼎重重落地,震起大片尘埃。
    他身形一掠,跃过大鼎。
    仅仅一步,就飞出了虬龙大岗,直扑澜沧水面。
    坠落山涧时,脚尖踩在泛黄书籍上,斜向前凌空而掠,穿透云海,龙腾虎跃,不过如此。
    证道天人近在咫尺却不得知。
    欧阳居易逍遥似谪仙,如鹰隼俯冲,荡过澜沧江水面,脚尖在岸上刚刚落地,便炸出一个大坑,第二步迈出十里,第三步稍小,四步次之,足足踏出七步,步步踏坑,天光乍现,宛如一朵朵莲花绽放世间。
    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
    意清净,貌棱棱。
    亦不减,亦不增。
    七步生莲,步步生莲。
    临近澜沧江的小道尽头,有一名提竹箱背剑匣的年轻人,瞧见中年儒士以后,不禁皱了皱眉头。
    不知是看错了,还是别的缘故。
    这名儒士的背后,隐约间竟有日月轮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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