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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气数已尽

    雨霖坪,天地昏暗,风雨欲来。
    蜃龙降高万丈,茫茫黑云似要坠地。
    欧阳鸿永听到孙子欧阳居易的放肆言语后,双手负后,仰天大笑,丝毫不在意儒生牵引而来的天地异象。
    这并非欧阳鸿永自负,而是一生中遇到的敌手实在太过瞩目,细细算下来,这位百岁老人在及冠之年就已挑战家中老祖,百招内让其重伤不治,而立之年迎战枪仙陈丛,仅仅惜败一招,四十岁单枪匹马闯荡中原,孤身闯入公孙剑冢,逼迫公孙未央拔剑飞鸿,虽败犹荣,剑冢一战,十年参悟剑道,再战再败,继而谋求以力证道,挑战黄花岛主甘龙,又输。最后不甘心赶赴蜃空城,吕尚双手应敌,五招败北,落败是在意料之中,可若他真是武力平平,独坐人间最高城的仙人吕尚又岂会亲自出手?
    欧阳鸿永虽说与人比武,次次皆败,落到雌黄小儿嘴里是出言嘲讽的绝佳事例,可若是换作沉浸武道的江湖前辈,就要刮目相看了,不说甲子荡魔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吕尚,以及集百家之长于一身的黄花岛主甘龙,便是当时的公孙未央,在许白尚未崭露锋芒之前,可是仅次于后梁剑皇的剑道领头人物,这位欧阳世家的老祖宗能让他拔出飞鸿剑应敌,况且两次入冢不死,真正的明眼人谁敢小觑?世人喜好一味崇古贬今,欧阳鸿永如今已是百岁高龄,他与境界随着年岁愈来愈最终江河直下的寻常武夫不同,潜心闭关这些年,他一直稳步上升,世人曾揣测万象境早在欧阳鸿永杖朝之年就已经跻身,这些年修习密宗双修,致力于将三教驳杂学问熔于一驴,以欧阳鸿永的老而弥坚,未必没有机会登至天人境,北狄立国数百年,哪怕是武道第一人陈北玺,也卡在了万象境瓶颈处多年,还从未有此境仙人临世,一旦被欧阳鸿永以此道率先成就天人大长生,到时候整个北狄的昌隆武运尽加己身,不是没有可能媲美许白当初跻身天人的实力修为,要是真有这一天,龙鼎欧阳必定会成为天下最鼎盛的武学世家。
    欧阳鸿永二十年闭关显然境界大涨,双鬓霜白转青黑便是最佳的佐证,已经返璞归真,隐约间竟有了证道天人大长生的玄妙兆头。许白在南楚跻身天人境,也是鬓丝如墨。
    老祖宗欧阳鸿永并不急于出手,反正已经等了二十年,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往往年纪大了,耐心也会愈来愈好,欧阳鸿永望着远处一记下压手势不染凡尘的嫡长孙,眼神里没有任何亲人间该有的感情,对他而言,血缘关系只是锦上添花的噱头,即便是个旁门子弟,只要听话乖巧并且有望成才,那便栽培,若是个根骨平庸碌碌无为的废物,就算是嫡系后辈,不如意也要被丢弃,欧阳鸿永一生沉浸武道,他眼中的天伦之乐,不是含饴弄孙子孙满堂,唯有长生不朽才能令其动容。眼前这个曾经不惜倾力培养的嫡长孙,他多次寄予厚望,可都是失望至极,第一次是欧阳居易及冠之礼,问他是否愿意学武,可惜这孩子非得说什么要治国平天下,就此作罢,欧阳鸿永委实是惊艳于这孙子的天赋,好似一块不加雕琢的璞玉,只能搁在家中蒙尘,暴殄天物。后来欧阳居易下山游历,在北狄境内结识独孤宇文一男一女两名日后的真龙天子,行至中原结交梁衍等人,途中碰到那名落难女子,出手相救,欧阳居易爱她入骨,她却爱上了女扮男装行走江湖的王妃白芷,以至于得知真相以后恩将仇报,险些被梁衍出剑砍死,最后被欧阳居易带回北狄龙鼎山。欧阳世家历朝历代的门规是嫡系子孙不得迎娶风尘女子,欧阳鸿永于是再给了欧阳居易一次机会,先让他风风光光迎那女子入门,等到大婚半月以后,再次提及习武,可这个将一身惊艳天资白白浪费的孙子依旧不知好歹,欧阳鸿永勃然大怒,不再将其视作嫡长孙,转而培养天资较差但胜在一个雄心勃勃的欧阳长庚,至于那个前些年主动要求双休房中术的丰韵孙媳妇,既然决定了抛弃欧阳居易,吃了便吃了,适合做鼎炉的女子本来就是多多益善。
    欧阳鸿永淡然望向那道以欧阳居易充沛气机席卷乌云而形成的剧烈龙卷,大如天柱,呈漏斗状,风根在雨霖坪呼呼作响,无数草木被连根拔起,天空乌云不断被撕扯下来,愈发猛烈。
    欧阳居易反转掌心,一手作托举状,缓缓上抬,轻声道:“起。”
    雨霖坪右侧凭空再起一条大龙卷。
    天地万象围绕龙身旋起无数沙石尘土。
    欧阳居易一鼓作气,浑身气势暴涨,丝毫没有衰竭气象,双臂张开,一袭儒生长衫鼓荡如球,大袖飘摇,气机攀至山巅,缓缓道:“再起。”
    前方、后侧、左边,三道龙卷齐齐涌现。
    雨霖坪上。
    五龙临天!
    欧阳鸿永黑白相间的发丝被狂风扯拽得凌乱不堪,冷笑一声,“窃取天地之力,这便是你二十年来读书读来的万象境?这投机取巧的把戏,也就是能吓唬吓唬人,想凭此伤我?可笑至极!”
    欧阳居易只是默念一个聚字,五条龙卷挟惶惶天威激荡移向纹丝不动的欧阳鸿永,五龙骤然汇聚,缓缓朝位于风口正中心的龙鼎山老祖压榨而去。
    欧阳鸿永嗤笑一声,面目狰狞说了句来得好!双手撑开,十指渗入两道龙卷,作勾状拉扯,体内百年积攒而来的磅礴气海开始发力,如江水入锅炉阵阵沸腾。他之所以瞧不起欧阳居易的万象境本事,与欧阳鸿永自身所走的路子有关,自一千年前的那名大隋武道魁首成就天下大长生境界作为武夫的极致终点,之后龙虎山张天师制定一品三境以来,大体来说,三教圣人都留下了鳞爪片语留于后人揣摩,其中北方孟圣人提出读书以见识天地养就胸中浩然正气为善,又说圣人则天,贤者法地,智者则古,故而以儒学入武道至境的高人,极其擅长与天地共鸣,以自身浩然气牵动万顷天象,三教圣人,唯有儒家圣贤能包含出如此宏大的气象,可在以力证道的欧阳鸿永看来,却只是绣花功夫,中看不中用,这位老祖宗一辈子不信天地鬼神,只信奉自己拳头,什么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什么善因解善果恶念增业障,都是放屁!欧阳鸿永越是钻研三教深意,就越是坚定自己这些年所走的道路,我只要双拳在手,神佛退避,万鬼磕头!
    更何况,有人先欧阳鸿永一步,证明了此道确实可行!
    蜃空城吕尚。
    欧阳鸿永之所以把自家山头改名为蜃龙降,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当今天下,可与我欧阳鸿永一战的,屈指可数,北狄武榜,在我之前的更是没有几人!欧阳居意你这个弃子还远远不够!
    欧阳鸿永以人力硬生生扯断了两条龙卷,没了根基支撑的暴风,顶端黑云经过最后一阵垂死挣扎的翻腾,最终飘散回半空。
    同样的动作再做一遍,两条龙卷蓦然断裂,九天之云似要倾覆。
    正当他要对付最后一条龙卷时,欧阳居易大袖挥动,脚尖轻轻一点,地面炸出一个大坑,身影如长虹贯日,扎入龙卷,一穿而过,不染尘土,瞬间来到欧阳泓永身前,“轻轻”推出一掌。
    并未因此感到吃惊的欧阳鸿永面容镇定,攥紧拳头,直奔儒生面门,欧阳居易侧了侧手掌,无视拳劲裹挟的罡风凛冽,只是握住拳背,欧阳泓永略微皱眉,右拳向后拉拽,左手搭上其胳膊正中,试图以力卸力,不料欧阳居易摄手斜向下一压,左手作掌直接掀起欧阳泓永整具身躯,这一击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打乱了内力深厚的老祖宗自身重心,儒生再次踏出一步,穷追不舍,但欧阳泓永对敌招数何等娴熟老辣,扭转身躯,借势就要来一记泰山冲撞,将这名手法古怪蹊跷的嫡长孙给砸碎胸腔,始终面无表情的欧阳居易不以为然,再次缓缓推出一掌,把欧阳泓永拍落在地,祖孙二人的第一次试探,现在后者是无疑落了下风。
    而这一切,不过是双方眨眼之间递出的攻防交换。
    欧阳居易再次一掌轻托,翻转推去,玄妙不可言。欧阳泓永气势浑然一变,怒发冲冠,还以更加迅猛的肩撞,不曾想欧阳居易那一掌看似绵里藏针,实则在即将初触及的那一刹那,气机如滔天江河滚滚而来,一掌比起欧阳泓永动作还要快,就要拍在后者胸腔。
    欧阳泓永神色终于变动,匆忙递出一掌。
    掌对掌。
    以两人为圆心,天地荡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草木皆飞。
    欧阳泓永魁梧壮硕的身躯被这一掌直接拍得倒退十丈有余!
    蜃龙降屋檐下挂着始终纹丝不动的驼铃,在这一刻瞬间崩碎。
    号称北朝武道三甲以内的欧阳泓永竟被一掌击退十余丈?
    此时,一名佩剑老者缓缓走上雨霖坪,看到这惊骇一幕,皱了皱眉头,不过内心并没有如何惊讶,只是低头朗声道:“父亲,欧阳长庚已经死于欧阳长林之手。”
    欧阳泓永不温不火嗯了一声,冷笑着望向今日注定要跟他鱼死网破的欧阳居易,抬了抬下巴,“杀你那初入三清境的弟弟,有没有用到十招?”
    欧阳居易笑了笑,嘴角跟着渗出几丝猩红血迹,说道:“事先说好了以上三清修为杀他,所以只用一招而已。”
    欧阳若甫腰间古剑蓦地颤鸣,脸色阴沉不语。
    欧阳泓永点了点头,平静道:“这倒也算你读书没读成个真傻子,方才最后一掌也是如此,之前不过障眼法罢了。接下来跟我过招,是用媲美赵篁的大成三清境,还是那高不成低不就的小万象?”
    脸色苍白如雪的欧阳居易淡然道:“倚天万里须长剑,雕虫小技,当然屠不得蛟龙。敢问老祖宗活动好筋骨了没,若是已好,居易便不再留力了。”
    远处观战的欧阳若甫心神一震。
    欧阳泓永发出一阵发自肺腑的爽朗大笑,伸手指了指欧阳居易,说道:“你这小子,狂妄的紧呐,不愧是整座龙鼎山我最看好的,真是可惜了。”
    欧阳居易充耳不闻,捂嘴咳嗽了几声,抬头望向昏暗天空,乌云滚滚下垂,轻声道:“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我一生本居坦荡之境,遇见你,愿赴洪流,今日以后,世间再无居易,只求良人当归。”
    儒生长长呼出一口气。
    欧阳居易收回视线,身侧气机蓦然炸开,山巅之上,狂风猎猎,儒生再次向前踏出一步,一手再做下压状,朗声道:“欧阳居易,请老祖入黄泉!”
    黄泉碧落,永坠阎罗!
    欧阳若甫内心惊惧得无以复加,已是说不出一句话。
    潜龙勿用,可二十年如病猫一般的长子,何时变成了能与父亲欧阳鸿永平起平坐较量的天龙?!
    自诩独享八百年气运的龙鼎山,竟然难逃双龙不得见否则终有一死的下场?
    长留山雨霖坪,风雷骤至,大雨滂沱。
    龙鼎山仪门那边,欧阳长律震怒,尤其是侄女欧阳怀瑾莫名其妙前来搅局,无疑是火上浇油,这吃里扒外的小贱货,不愧是那不守妇道的娘们调教出来的,想借势挽回一些长房颓势,可你一个小娘们露面又算怎么回事?而且竟然不惜跟一个大逆不道的年轻人扯上关系,龙鼎山欧阳世家的颜面都给丢光了!
    就当欧阳长律正要发作的时候,二房管家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中途摔了个狗吃屎,不顾泥泞灰尘,连忙穿过客卿队伍,爬到主子跟前,这名浑身直哆嗦的老管家嘴皮子颤抖,歪歪斜斜站起身附耳小声道:“三爷没了。”
    欧阳长律心头一惊,皱了皱眉头,“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没了?”
    老管家脸色煞白,牙关哆嗦,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三爷,欧阳长庚,死了。”
    欧阳长律震惊不已,不过瞬间压制住,尽量保持语气平和道:“怎么死的?”
    管家跪地往前蹭了两步,颤颤巍巍道:“大夫人说是欧阳居易杀死的。”
    欧阳长律终于忍不住,一脚踹开老管家,勃然大怒道:“放你娘的狗屁!”
    管事瘫坐在地,捂着疼痛的胸口,满脸恐惧道:“二爷,是真的,三爷的尸体还躺在庭院的血泊里头,没人敢动。”
    早已心知肚明的欧阳怀瑾面容显露出惊恐,心中泛起一抹冷笑。
    台阶底下位于尸山血海中央的梁尘见时机差不多了,朗声笑道:“怎么,还没等我动手,你们龙鼎欧阳就开始内讧了?手足相残,这戏好看呐。”
    全场哗然。
    客卿们开始窃窃私语,个个满脸难以置信的惊恐神色。
    龙鼎山屹立金蝉州百年。
    今日难不成要倒?
    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
    就在这时,梁尘斜瞥一眼,眉头紧皱。
    场面突然彻底失控。
    雨霖坪方向,蓦然升起五道龙卷!
    “快看,雨霖坪那边咋的了?!”
    “这龙卷,难不成是人力造就?”
    “乖乖,莫非是老祖宗出关了?五龙同天啊,今日是要证道飞升?”
    梁尘转回头,笑容玩味道:“喂,欧阳长律,再搁这磨磨唧唧的,大家可都要错过一场百年难见的大场面了。”
    欧阳怀瑾不冷不热添了一句,“叔叔,台下那人上山,是得了老祖宗许可的。”
    欧阳长律有些犹豫不决,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可台底下那名年轻人注定一时半会儿解决不掉,任由他当个搅屎棍也不是办法,龙鼎山一定会人心不稳。等会?欧阳长律脑子嗡一下子转过弯来,如果老管家说的是实话,三弟死了,大哥倒行逆施后去雨霖坪找死,父亲欧阳若甫本就无心掌管家族,等老祖宗得道飞升,那家主一位,不就理所应当落在自己头上了?他娘的,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欧阳长律心中顿时狂喜。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待他的抉择。
    过了会儿,欧阳长律装出一副百般犹豫以后大义凛然的样子,平静道:“放行。”
    梁尘瞅了瞅天色,踏上台阶,嬉笑道:“借把伞。”
    欧阳长律心里打算着先让老祖宗收拾完大哥欧阳居易,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打杀这名年轻人,漠然吩咐道:“拿把伞来。”
    梁尘接过伞,紧接着向雨霖坪前行,而欧阳长律则是只带了金无涯和江枫两名大客卿。
    欧阳怀瑾走在最后,形单影只。
    那名整日只知道手捧圣贤书埋头苦读的男子,以前亲自教授她认字识字,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说但凡开卷必有益,可不求甚解。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曾牵着年幼自己自己的小手,笑着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仁就是爱人,亲爱亲人就是最大的仁,义就是做事适宜,尊重贤人就是最大的义举。许多事情和言语,当时听不懂看不真切,后来记忆随着岁月逐渐模糊,等到了真正可以理解的年纪,再想找寻也难了。而且这些年对于他,从来都是蔑视和轻视,对于他,欧阳怀瑾从未把他当作父亲来看待,至于他那些诗句文章,只有不屑讥笑,“过去岁月不可追,往后日子别相催。莫愁身外七八事,且尽眼前三两杯。”,“人到中年万事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进退得失全看透,名利当作粪土丢。”......
    如今回过头来再读,欧阳怀瑾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雨霖坪风雨如晦,雷电交织。
    滂沱暴雨倾泻人间。
    屹立世间八百余年的龙鼎山,似乎真的气数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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