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奉郡主令，已经租好了往南去的车船。
    “原本跟着二奶奶办过差的贾芸，芸二爷刚才也领了郡主的令；
    “明晨会带着奴婢爹娘、紫娟姐姐的爹娘兄弟、柳家的五兄弟一起，护送各位太太奶奶爷们，还有宫里的兰哥儿、巧姐儿回原籍去。”
    小红垂眸说到这里，抬头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微微颔首。
    小红这才又继续说下去：“另外，族中珍大奶奶那里，郡主也会立即传信过去，请她打点好房舍住处等事。
    “待老太太大事完毕，芸二爷并郡主府众仆下会自行回来。”
    众人顿时又惊又喜。
    若是黛玉出人出钱，那他们一路回程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更何况到时候还有人帮着办丧事！
    黛玉扫一眼众人脸上表情，淡淡又道：“现在我家中暂住的妙玉法师，此次也会跟着你们一起回姑苏去。
    “她身负家仇，如今已了，再无欲无求，只怕更比先前更难相与。
    “各位只当她不存在便好。”
    顿一顿，迟疑片刻，终于正式转头，正面直直看向宝玉，“我只与贾家有亲，是以别家的闲事不会多管。
    “史家、王家、薛家，三家的长辈皆自尽于大理寺。
    “年轻一代的女眷，以及未成年的男丁，都得了赦免。
    “二表兄若是想要带上他们，还请自己想办法。
    “别等着临上船时，一群杂七杂八的人跪着哭着哀求，让芸哥儿难做。”
    众人一滞。
    王熙凤脱口便问：“我们明日回南乃是陶监来宣旨，难道别家也是如此么？”
    小红看了黛玉一眼，替她答话：“前几日，东王没了。”
    王熙凤身子一震，脸色大变！
    始终坚定地站在皇家一边的东平郡王，乃是四王八公乃至各自姻亲能够翻身的唯一希望！
    他老人家一死，那就断了皇家对这一班老臣的最后一丝香火情！
    完了！
    全完了……
    而今往后，二三十年间，除了眼前这位郡主，他们再无旁的任何指望！
    王熙凤心如死灰，脸色难看。
    而其他人，则一片迷茫：此事令人伤感，但却与我家有何关系？
    小红看着旁人的表情，心里微微一哂：贾府真是，后继无人。
    因接着说道：“东王临终遗本替大家求情。
    “陛下心软，便命大理寺和刑部只问那做过恶的，余者只令发还原籍，不许过多株连。
    “这几日各府都在闹哄哄地预备着回原籍。
    “那三姓大约是料定了郡主不会对贾氏坐视不管，所以最近一直只是收拾东西，却不曾开拔。
    “想来就是要等着各位动身时，再来求恳同行罢。”
    “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想来占便宜！”李纨第一个出声抱怨。
    邢夫人冷冷看她：“老太太临终说话时，珠儿媳妇，你是在场的，你也没聋。
    “老太太发了话，让宝玉若有能力，便照看那三家一二。
    “怎么？
    “许你占郡主的便宜，便不许旁人占你的便宜？！”
    李纨咬住了嘴唇。
    老太太说遗言的时候，就她跪得最远，断断续续听了几句，哪里记得这么清楚？
    再说了，老太太都死了！
    如今贾家的这些事，摆明了是人家林郡主说一不二。
    大家不说讨她高兴，与那三家子划清界限；竟还要抱着死人的胡话，跟她对着干！
    这究竟是谁的脑筋不清楚？！
    可是林黛玉没发话，李纨也只敢腹诽，嘴上却一个字不敢多说。
    至于王熙凤，那三家里自是也有王家之人。
    她不好开口，只得看向宝玉。
    因黛玉的话是对宝玉说的，而说完之后，不论众人怎么解释喧嚣，黛玉也只管定定地看着宝玉。
    宝玉一直与她对视，脸上表情不动，但目光却复杂变幻，半晌，才轻轻开口：
    “老太太遗命，若是陛下对各家女眷网开一面，而薛氏……宝钗被允准和离或被休，便令我娶她为妻。”
    黛玉的眉梢高高挑起：“老太太知道薛家在这些事里都做了什么罢？也知道你那宝姐姐一直以来动了多少手脚罢？”
    “是。她老人家都知道。”宝玉简单答话，吐了一口气出来，甚至弯了弯嘴角，看着黛玉，轻声道：
    “老祖宗说，宝钗心机深沉、城府如墨，若是放在太平年月、富贵人家，这便是个搅家的祸害。
    “可如今大家都破败了。各家的女眷安享太平已久，只怕都撑不起来。倒唯有她一个，能帮着我把二房绵延下去。”
    李纨听得满心不悦，再三忍不住，开口：“兰哥儿也是二房血脉，还是长子长孙！”
    “是。”宝玉淡淡地看着她，“我是他亲叔叔。我有人帮衬着好好活下去，他才有姓贾的亲人给他撑腰。”
    若是宝玉连自己都活不好，那贾兰就会整个儿落进姓李的手里——王熙凤虽然勇悍，却是隔着房头的，到时候比不得亲娘。
    而姓李的是贾家现在信不过的。
    这言下之意谁都听得明白。
    李纨被气红了脸，待要反驳，却一眼看见黛玉冷清的目光，顿时身子一抖，什么话都被咽了回去。
    只得低下头哭，又假作擦泪，用手帕遮住了脸。
    黛玉刚才的一腔孺慕伤心此刻已经散了大半，只管漠然看着宝玉：
    “老太太虑的倒也不错。
    “陛下的确已经令忠顺世子休妻。
    “薛蟠因前头曾欧伤人命，所以判了流放，与琏二哥哥去一个地方，彼此也有个照应。
    “至于大小薛氏和薛蝌，同各位的例，发还原籍。”
    宝玉拱手道谢：“多谢郡主告知。如此，我可能要带上宝钗。
    “至于其他人，我会告知他们自己租船，准他们附骥而行。
    “但若是路上有事，各家自己担着，与旁人无关。”
    也就是，贾芸等人对其他三家的所有人都没有责任。
    “好，只要你能约束好了你的宝姐姐不会拿着我的钱我的人，却自己出面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就行。”
    黛玉冷冷说完，看向小红，“传话给外头，把棺木抬进来，我要看着外祖母盛殓完毕，了结……此事。”
    宝玉闭口，退后半步，再不说话。
    一应事情忙完，日头已经偏西。
    陶行简催着黛玉等先出去上车，这才站在院门口，又叫了宝玉出来，态度温和了许多，道：
    “听说贾二爷要与大薛氏结亲，倒也是一桩喜事。
    “我会给金陵的地方官写信，给你们寻一个小院踏实过日子。
    “就算是替义敏县主和我们昭庆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了。”
    宝玉直视陶行简泛着微微喜悦的脸，无言长揖。
    所以，自己彻底打消对黛玉的倾慕心意，真就这么值得高兴？
    对他们、对黛玉来说，自己真的，竟是洪水猛兽？
    宝玉在心里深深自嘲。
    其实……
    可不是么……
    都是因为自己要历劫，这些可怜人才下来陪着历尽悲辛……
    尤其是绛珠……
    宝玉看向黛玉一行人背影消失的方向。
    绛珠呵……
    只能，三劫后，太虚幻境再见了……
    他垂下了眼眸。
    再没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