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食前，司仪公布了三甲，一甲灵动坊，二甲朝霞四司，三甲玲珑四司，接下来便是席面试菜的比试了。
    若星几人跟在朝云坊身后往厨司走去，三个四司齐齐走入连接厨司的庭园长廊，这时若星才发现，今日灵动坊的司长里，竟然没有李香雪，而是她的女儿贺连心来了。
    朝云和灵动坊一向不对付，却不知国公府内定之事，见了贺连心，鼻孔翘到天上去，眯着狐狸眼嘲讽道：“哟，这不是灵动坊的少东家吗，怎么你们李司长不亲自来啊，是不是知道会输给我们朝霞四司，不敢来了？”
    朝霞四司的其余姐妹面面相觑，颇为丢脸地退后了一步，似乎早已对朝云这般爱炫耀的性格习以为常，默契地装作不认识。
    贺连心身穿一身冰蚕粉锦短衫，下身是一条绯色葡萄纱罗裙，包发髻上缠着金钗，在灵动坊一众素衫的四司娘子里极为打眼，听到朝云的挑衅，她冷笑一声，步伐并未停下，只悠悠丢下一句：“听闻你们朝霞四司的东家忠义伯爵府出了大事，几位姐姐近来一定很不好过吧，若是有朝一日朝霞散了的话，我们灵动坊随时欢迎各位姐姐投奔。”
    “说什么呢你！”朝云气得想踹人，但想想又觉得她说的是实话，于是往后看了看，发现身边只有顾泱泱和若星二人，便一手一个拉住，回头继续扬武扬威，“贺连心！要不是她们拉着我，你今天就别想走出国公府了你！”
    若星、顾泱泱、朝霞四司其余人：“……”
    待贺连心走了，顾泱泱摸着朝云的乌发给她顺气，若星好奇问道：“忠义伯爵府上怎么了？”
    朝云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安远侯府世子殁了后，许多人举告世子作奸犯科，后来官家派人一查，这不就牵扯出了忠义伯爵上的庶子刘锦了么，这几位公子哥儿成天混在一起，沆瀣一气，一个出事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刘锦如今也进刑狱司了，大娘子连夜收拾包袱回了娘家，伯爵府上下一团乱麻，我们正谋算着重新找东家呢。”
    若星记得，这个刘锦就是陆灼彩的夫婿，陆灼彩当时一心为嫁入高门不择手段，没想到最后会是如此结局，那些费尽心力的谋划， 如今也变成了一场空，真是不值。
    说话间，国公府的厨司到了。
    不愧是簪缨豪门的厨司，足足有一个正院那么大，白案红案泾渭分明，敞亮干净，外面的两个偏院加起来，分成独立的三个厨司绰绰有余，朝云立刻占了正院最大的厨室，贺连心并没有争，而是走入了大一些的偏院内。
    玲珑四司分到了偏院最小的一间，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过很快，朝云就知道为什么贺连心没和她争了，贺连心选的是国公府专门做海产的厨室，处理海产的厨具一应俱全，而且还有专门养海产的池子，盛京人多爱吃海鲜，而贵胄们爱吃的海鲜，街市上大多买不到。
    贺连心满意地瞧了一眼池子里的红鳍河豚，顺便命人把门给关起来，以免有人来偷食，此次因早已和国公府说好了内定，李香雪就让贺连心来练练手，红鳍河豚正是之前和国公爷定下的席单。
    朝霞四司的席单里有一半菜都是海产，气得朝云差点又杀过去，好在被人拦住了，司礼只给了各司一个时辰去采买食材，考验的也是各司应变的能力。
    厨司院内有一个香炉，上面燃着三炷香，香燃完时，就是上菜之时。
    朝云气呼呼地抓起菜篮子走出厨司，顺道问了偏院的玲珑四司一嘴：“若星，泱泱，你俩不去街市吗？”
    厨室里有国公府给各司放的桃片糕，若星正和顾泱泱一人捻起一块尝得不亦乐乎，闻言，若星摆摆手道：“不用了，我们要的食材街市买不到，要等家中的人送来才行。”
    还有什么食材是盛京街市买不到的？朝云狐疑地走了。
    若星和顾泱泱则认真地吃完了那一碟子桃片糕，折腾了一早上，她们早就饿了，若星不由得想， 也不知江焉阑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喝汤药，。
    没过多久，叶舜架着小马车从后门进了国公府，一路停在了厨司前，帘子撩开，一身天青素衣绑着襻膊的春芽跳了下来，下一刻，春芽道马车后，一手叠起两个沉重的箱匣，面不改色地进了偏院。
    叶舜跟在春芽身后，有模有样抱起一个箱匣，没想到差点被压垮，她一脸惊讶望向春芽轻松的背影，心道春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孔武有力了？让人好想依靠……
    若星刚把灶台的火升起来，抬眸瞧见两个高叠的箱匣走了进来，愕然间，箱匣稳稳当当放在了案上，露出了后面的庐山真面目。
    若星好奇地上前摸了摸箱匣，问：“春芽姐姐，你怎么变大力姐姐了？”
    她记得玲珑的帐设司就有个大力姐姐，只是她后来去了寒泉庵，也不知大力姐姐还在不在玲珑。
    春芽拿出绢帕擦了擦汗，笑道：“咱们司里人手不够，平常做生意总要有个能做力气活儿的，这阵子我有空就在院里劈柴打水，手臂可健壮了不少。”说罢挑开袖子给她看，当真露出半条肌理好看的臂膀。
    若星一时有些说不话来，春芽是司里的大姐姐，总是话最少，但做得最多，是个沉默中蕴含着力量的女子，近来发生了不少事，春芽默默稳住四司，有时竟给她一种姑母的感觉。
    “真好看，我都想靠上去了。”若星戳了戳春芽的手臂，由衷道，“也不知以后哪家公子有福气能娶到这么厉害的娘子。”
    春芽“噗嗤”笑了一声，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别贫嘴了，快干活。”
    嗯，骂人的时候也像姑母。
    叶舜气喘吁吁搬着一个箱匣进来，边放到橱柜上边道：“宋司长，你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那么重！”
    若星走到她跟前，伸手打开箱匣，露出一箱子……树桩子，她扭头喊了一声：“顾泱泱！”
    只见顾泱泱叼着根狗尾巴草从外面晃悠着进来，扑到树桩子上闻了闻，连连点头道：“嗷嗷，就是这个味儿。”
    叶舜：“这到底是什么？”
    顾泱泱：“这是我新研制的酒，叫地藏。”
    说罢她搬着“地藏”欢快地往酒室走去，叶舜想起魏小公爷在玲珑四司试酒后腹泻的惨状，震惊地追过去：“你怕不是要谋害国公府吧你？！”
    春芽和若星又回马车上搬来了两个箱匣，其中一个装着席面要用的器皿，皆是春芽特制的，除了五个格子的四雀翅顶火炉铜锅外，还有比一般筷子要长许多的瓷骨筷。
    只因有一次她们在试吃拨霞供时，若星拿着筷子若有所思说了一句觉得锅中的热汤煮沸了有些溅手，第二日，春芽就拿回了特制的长骨筷。
    另一个箱匣里，放的是各类食材，这是若星本准备给孟上月捎去，所以前一日就买好放在冰窖里的，正好今日用上了。
    春芽望着箱匣里稀奇古怪的食材，担忧道：“星儿，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这样的席面，是吃力不讨好的。”
    若星莞尔：“反正都知道输了，不如就放手干一场呗。”
    春芽无奈笑了笑，忽而看到柳雨并不在此处，奇道：“雨儿呢？”
    “柳雨姐姐在准备一场大热闹的帐设。”若星抱起存着辣料的陶罐走到灶台，神神秘秘，“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
    厨司院内的香燃烬了，正堂上，三个圆花梨木漆雕桌案已然放好，司礼敲了一下锣鼓，高声喊道——
    “上菜！”
    三甲各司陆陆续续端着菜进堂内，当先进来的，是与三人一齐端着河豚脍的贺连心，她手中的台盘，是一个大若河中巨莲样式的，以河豚状烧制的褐白釉瓷盘，瓷盘上，河豚脍被片成薄片，而后再一片片拼接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河豚。
    河豚在瓷盘中做跃龙门状，鱼头栩栩如生，在河豚四周，以贝壳为盘，摆放着十二种不同的蘸料，每一处都彰显着精美华贵。
    贺连心身后还跟着十二个灵动坊的女使，每一个手中的紫檀木托盘里都放着一道以红鳍河豚从头到尾的部位为主菜制作的佳肴，另配一杯佐餐酒和一道清口的素菜。
    国公爷魏文礼见状极其满意，裴如意道：“不愧是珩王所荐的四司，连官人您爱吃红鳍河豚都知道。”
    实则，这是李香雪上次来国公府时，提前打点了府上的管事备好的河豚罢了，魏文礼爱吃河豚是闻名京中的，盛京城里做河豚做得最好的酒楼，十日有八日都会专门送餐到国公府上。
    这并不是秘密，自然朝霞四司也是知道的，所以朝霞四司同样以河豚做了一道十分厉害的主菜。
    那是一幅由河豚鱼生画成的山海日升图，河豚鱼生最是鲜美，但同时因为河豚需熟制祛毒，能制作无毒鱼生的厨娘少之又少。
    朝云是朝霞四司厨司的司长，她将那一幅山海日升图放下后，拿起筷子随机挑了两片鱼生吃下，而后再切片将空隙补上，这是为了试毒，河豚毒来得极快又猛烈，如有毒素，几息之内就会见分晓。
    与这两个大张旗鼓的四司比起来，玲珑四司就显得普通了许多——
    圆桌上，一个盆口宽的五格铜锅里放着不同颜色的汤底，以铜锅为中心，一条河道一样的瓷盘蜿蜒盘旋着铜锅而放，中心两环放着十二种不同的荤菜，外面两道放着解腻的凉卤和素菜，以及蜜饯甜糕。
    这许多菜都是在场的人见都没见过的，连素菜叶子都不知道是什么。
    若星和春芽搬来一个半人高的月牙桌，在上面放了油盐酱醋、橙汁、樱桃碎、豆腐卤、芫荽、胡椒芥辣等制作蘸料的配菜，并放了五个精致的插屏，用娟秀的小篆写着五种蘸料的配方。
    裴如意见状，嗤笑一声：“瞧这穷酸的席面，竟连我们国公爷喜吃河豚都不知……”
    魏文礼虽没说话，但眼中的睥睨一目了然。
    若星听到这句话，只是恭敬地欠了欠身，对着端坐在裴如意身旁的孟上月浅浅一笑，脊背挺直道：“夫人，这叫百味五熟釜，一切口味皆由自调，寓为自由、自在，还请原谅小人不周，因而这是夫人的生辰宴席面，所以小人们并未了解国公爷的喜好，请见谅。”
    此话一出，孟上月和裴如意皆是愣住了。
    “你个……大胆的货色，国公府的席面，你不知国公爷的口味，还有礼了！”裴如意蹙眉走过去，指着圆桌上的一个敞口状插着树皮的冰酒壶道，“而且这又是什么肮脏的东西，怎可上国公府的席？”
    “那是桦树的汁水。”
    孟上月起身，向着那个熟悉的味道慢慢走去，“如若在林间迷路了，只需刮下桦树的树皮，就能喝到解渴甘甜的汁液，有时行军路过的人没有水喝，只能满树林寻找桦树，又因打仗不敢松懈，就会在这汁液中混入一些酒。”
    她笑了笑，眸底闪过不知名的微光：“这可真是……我忘了二十载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