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外，福贵公公见江焉阑淋雨而来，连忙撑伞去迎。
    “少将军，皇上在寝宫里等您多时了。”
    “有劳公公。”
    江焉阑将将跨进承明殿，突闻见一股带着油香的臭味袭来，他蹙了蹙眉，听身旁的福贵公公笑道：“少将军， 皇上近来抱恙，突然爱吃起臭食来了，少将军若是介意，老奴去给少将军取一些鼻塞之药来？”
    “不必了。”江焉阑略一颔首，独自进了寝宫。
    不大的寝宫，十几名护卫团团围住内室，仁德帝正坐在雕龙刻凤的圆案上用晚膳，见江焉阑站在门边，招手让人过去坐下。
    江焉阑走过去，并未坐下，目光落到席面的菜肴上。
    仁德帝道：“怎么，焉阑第一次见朕吃这些？朕近来觉得身子越来越乏，口中越来越淡，唯有吃这些重口的食物方能吃得下些，坐吧，你站着看朕吃饭，朕就吃不下了。”
    “是。”江焉阑坐在案边，心中想的是若星从皇苑离开时告诉他的那些话，皇上是被人下了毒才会味觉错位，但若星已经为皇上写了调理的药膳方子，按理说皇上的味觉已经好了，如今这样，除非……是故意做戏给人看。
    仁德帝慢条斯理吃着桌上的菜肴，脸上满是满足的神情，边吃边以松弛的姿态问江焉阑：“这几日，查抄珩王余党之事如何了？”
    “所参与藏匿西凉二皇子之事的余党，皆以捉拿自大理寺待审。”
    仁德帝拿起勺子，缓缓品了一口用药膳煮的茭笋鲊汤，道：“焉阑啊，你还是太过年轻，心软，朝中有那么多与珩王营私的官员，如何都不抓去审一审？”
    江焉阑眸色微敛：“皇上，自朝中有争储之论以来，朝中官员早已是四方之势，今日拔除一党之根，唯有让其余三党无以固本，微臣觉得，不如留一些股肱之臣，制衡以稳，方为正道。”
    仁德帝放下勺子，思虑了良久，点头道：“嗯，坐山观虎斗，唯朕中心，焉阑，你说得很好，朕当有此意，还好有你在啊，不然这朝中，又有几人站在朕这边，为朕分忧呢。”
    仁德帝拍了拍江焉阑的肩膀，眼神温厚，像是一个真正的长辈那般欣赏小辈，但江焉阑很清楚，帝王心术，又岂是常人能看透的。
    刚刚那一番话，不过是在试探他，是否站在哪一个皇子身后，如若他答错一字，只怕已走不出寝宫了。
    离开承明殿，一直跟着他的金麟御卫上前跪下道：“少将军，太子殿下有请。”
    江焉阑看向已然乌云密布的夜色，顿了顿，对护卫道：“去点盏灯。”
    “是……”
    暖灯虽弱，却能引路。
    太子殿下的寝宫并不远，江焉阑进去时，护卫有些紧张道：“少将军，小的在这此处等您，您……千万不要太晚出来，夜路不好走。”
    江焉阑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太子正于寝宫中饮酒作乐，宫中伶人奏乐如仙，跨入其中，若是一时不察，只觉靡靡。
    “焉阑，来陪孤喝一杯罢。”
    江焉阑坐到半月案边，接了酒，并没有喝，太子见状，瞧着他道：“焉阑，这些日子不见，怎么和孤生分了，说说吧，父皇刚找你是何事？”
    “回殿下，皇上询问臣查抄珩王余党之事。”
    太子一挑眉，手指摩挲着杯盏，略带深意道：“孤也正要问你此事，朝中还有许多珩王党派之人，为何不抓？还有长宁的公主府，是不是太过安静了些。”
    江焉阑微微低眉，沉声道：“殿下，朝中余党捉拿之事，一切全由皇上定夺，皇上并未提起长宁公主之事。”
    太子嗤笑一声：“焉阑，当年珩王害死江家满门，可否在意过孩童和妇孺？”
    江焉阑默然。
    “今日若不斩草除根，他日就是我等取天下之路上的杂草，一样是要清的。”太子忽而凑近了些许，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是孤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剑，别让孤失望，别错走了你父亲的老路。”
    江焉阑手中握着杯盏，迟迟没有饮下。
    ……
    五月的榴花妖艳绚烂，绿杨挂着晶莹的雨珠垂下，街市上艾香暗度，菖蒲酒香浓郁醉人，街市一扫前几日戒严的冷清，到处都是上街采买的行人，沿街摊贩叫卖着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
    若星今日和景乐宫的掌柜说好了，送一批新口味的角黍去，专门供应给景乐宫出售。
    好在这次姑母带着其余四司的学徒一道从扬州搬过来了，晨时厨司的姑娘们说说笑笑间，八种口味的角黍就包出来了，这次若星做了甜口和咸口两种不同的方子，四种放杨梅、槐花蜜、以及牛乳提炼出来的牛乳酪，还有一种是将芋头蒸熟后，拌了牛乳酪做馅，每一种都香甜可口，另外四种包了卤猪肉和炙羊肉，以及炙烤过的瑶柱、拌过的蛤蜊，咸香流油。
    等这些角黍拿到景乐宫后放入甑中蒸熟，保管十里飘香。
    景乐宫掌柜的一向信任若星的厨技，便是问都不问，每种就要了一百个，每个进货价格为五十文。
    将货物送去景乐宫后，若星陪着顾泱泱也送了一批酒去云中仙阁，春芽此前与窑厂谈成生意，做拨霞供的锅炉，这几日又将在将军府的归途宴上用过的夜光玲珑羽改良后推了出去，每个玲珑羽的杯盏都藏有不用的画作，倒入温热的佳酿即可显现庐山真面目，这杯盏一推出，各大酒楼都购进不少，颇受欢迎。
    若星回程时，在马车上瞧见叶舜的香衣坊推出艾草香衣，这会儿忙得脚不沾地，她去送了挂在店铺门口的艾草和祈福的柳条，临走时，叶舜匆匆忙忙出来吼了一声：“晚上一定要等我回去吃过节饭啊，我带炙羊肉回家！”
    若星笑了笑，遥遥望着东相街去往皇宫的尽头处，心中不由担忧姑母说的局势动荡之事，江焉阑这么久没消息，莫非是被扣在了宫中……
    一路心不在焉回到玲珑四司，她下了马车，只见对面的灵动坊依旧朱门紧闭，像是没有人住一样。
    顾泱泱将佛道艾和杨柳条挂在门环上，门楼的石狮子处支了小案，点了香烛，若星回宅子里取了食盒出来，到小案上放上今晨做的角黍、五色的糯米团、茶水和菖蒲酒，这些是用来供奉神明祈福平安的。
    绑好艾草，若星回身拉住若星的手：“快点回去，我等不及要让你们尝尝我新酿的菖蒲酒了！”
    话音刚落，石狮子后的林子里忽然走出来一人，道：“可否让我也尝尝？”
    顾泱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看到面前这个有些萎靡的少年郎，竟是小公爷，魏念云！
    魏念云惨然一笑：“怎么了，我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不欢迎……”
    若星上前一步道：“怎么会，当然欢迎小公爷来我们四司过端午，我们宅子里今日特别热闹呢。”
    魏念云苦笑道：“不用再叫我小公爷了，今日我无处可去，想着玲珑四司最是有趣热闹，走着走着，就来到这儿了，不过我如今是罪臣之子，不知，会不会冒犯……”
    顾泱泱笑道：“怎么会，我爹也是罪臣啊，那我们岂不是罪臣之子和罪臣之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啦！”
    魏念云愣愣瞧着她这般明朗的笑颜，顿时一扫心中乌云，重重“嗯”了一声，露出笑意来。
    若星忽然间感觉自己头顶像点了盏灯，亮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咳了咳，当先跨进了门：“再晚就赶不上开席啦。”
    魏念云与顾泱泱相视一笑，跟着进了宅子。
    今日宅子里有玲珑四司新来的学徒姑娘们，院子里摆了五六桌席案，姑母正在教姑娘们摆香糖果子。
    魏念云见那么多姑娘，还有些拘束，宋娘子看到这没见过的郎君，又是好一番打量，见魏念云不是什么娇气的少爷，瞧见苦力活就干，这才露出几分满意的眼神来。
    “香料小吃，冬葵和黄葵俱不能少，雨儿把艾草扎的草人拿到院子里，今夜要驱祟避邪的。”
    “是，姑母！”
    张有眼睡醒了，懒洋洋坐在轮椅上训人：“唉，不许偷吃，罚月钱了……”
    姑娘们头上戴着新扎的艾草绒花，身上绑着襻膊，虽身穿荆钗布裙，却鲜活美丽，推搡笑闹着布置起院子来。
    虽然其余两位司长因有家室不能一同前来，但已经足够让这宅院里如往常一般喧闹有人气了。
    若星脚步一顿，看着这一幕，只觉得霎时像回到了多载前，她们在玲珑苑里，每每过节，都要摆上许多席案，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从白日吃到晚上。
    不知怎么，眼里竟有些湿润，这是，她曾好不容易才重新拥有，却又失去的家。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好好守住。
    她回身看了看空荡荡的朱门，只是却不知心上那人，几时才来。
    叶舜在开席前一刻带着炙羊肉赶到了，给每个姑娘都带了新的香包和衣衫，大方得很，人又长得英气，瞬间得到了各司姑娘们的爱慕。
    姑母瞧见四司里添了新姑娘，很是高兴，给每个学徒都发了过节的银钱，连魏念云的都备了一份。
    柳雨今日包揽了宅子里的帐设，顺道给每个姑娘做了藤葵做的胭脂和彩绳百索，她握着菖蒲酒敬大家：“各位，今日酸话咱们就不多说了，有许多各司的姐姐妹妹都是新来的，但没事，今后我们就是没有亲缘关系的家人了，到了玲珑四司，都不要客气，吃好喝好玩好，有银子一起赚，有难一起当，姑母您说是不是？”
    “调皮。”宋娘子故作严肃，姑娘们都乖乖安静下来。
    “今日是玲珑四司人齐后，第一个端午佳节，姑母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各司的孩子们，无论从前如何，都能把四司当成你们真正的家，往后的日子，互相扶持，互相陪伴。”
    四司的姑娘们，大多是宋娘子宋街上买的、救的，家中出事的孤女，如今听到此处，都眼中泛着水光。
    说到最后，宋娘子笑道：“银子呢，慢慢赚就是，最重要的是，以后一起团团圆圆的走过，这便是我们四司办宴席的意义了。”
    大家一饮了菖蒲酒，莫名像结了义一样，觉得这租来的宅院都有了家的实感。
    只有若星，不断张望着门外，宋娘子看出她的不安，特意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安抚：“别担心，姑母不会看错人，你的小江将军会赶来的。”
    若星默然喝了一口菖蒲酒，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百索绳结和香包。
    端午宴席结束，江焉阑还是没来。
    姑娘们吵着要去街市看龙舟和灯会，宋娘子允了，许了两个护院跟随姑娘们一起上街。
    柳雨和春芽见若星没动，上前一左一右牵着她，道：“今日灯会盛大，星儿你要是不去就可惜了，若是少将军来了就让护院说一声，反正我们就在东相街上，走不远的。”
    若星顿了顿，目光从门口收回，起身道：“我去。”
    街市灯会热闹，到处是卖角黍的挑货郎，顾泱泱要吃吉祥果，魏念云跑在最前头去买，两人一会儿就不见了。
    若星抬头望着各色大罗神仙、角黍艾草样式的竹灯从头顶上穿梭而过，心思有些飘散。
    上了桥梁，身旁几个小孩笑闹着穿过，不小心重重撞了若星一下，眼见就要往桥柱子后倒去，若星倒吸一口凉气——
    恍然间，细柳腰腹被一双精壮的臂膀拖住了，若星抬眼，对上一双莹润剔透的琥珀眸，倒映着她惊慌的模样。
    江焉阑戴着金丝楠木面具，身穿月白细布长衫，但终是压不住溶溶月的气度，惹来不少姑娘的目光。
    “你怎么……”
    “对不起，我来晚了。”江焉阑将她扶稳，落在她腰腹的手却没有放下，顺势将头压到她的肩上，将人紧紧抱住了。
    良久后，感觉到若星没动，江焉阑抬眸，看到若星眼底的水光，紧张道：“生气了？”
    “我以为你在宫里出不来了。”
    若星哽咽了一声，这会儿才忍不住露出小女儿姿态，她只是……以为他在宫里出事了，不安了一整日，如今见到人，才觉得整个人回魂了。
    “我答应过你，命是你的，怎么会有事。”江焉阑失笑一声，捧着小脸拿衣袖给她擦眼泪。
    擦完了，捏住那节伶仃白皙的手腕，趁她不注意，低头给她绑上了一根百索绳。
    若星低头一看，这绳子编得歪歪扭扭的，但还坠着两粒蜜樱宝石，是他先前戴在耳上那对。
    她忍不住笑了笑，拿出自己编的那条，虽没有宝石，但花样独特，手艺精巧，花绳下坠着一只可爱的小狼。
    “这么巧，我也给你编了。”
    江焉阑眸光闪烁，忍不住再次上前抱住她。
    烟火如流萤盛放，燃亮夜色，桥下，顾泱泱和魏念云买了一堆吃食，走一路掉一路，柳雨和春芽几个姑娘正在点天灯祈福，不知在说些什么，忽而笑着大声道：“惟愿天下平安，让我们四司日日都有宴席办！”
    惟愿天下平安……
    江焉阑拥着若星，在她身后轻轻握住腕上的百索绳，他不会再让这天下动荡了，要让她，日日过好日，日日有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