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云图来说，这样的话语无异于天崩地裂。

    茵芜能很清晰地看见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眼里的高光一下子就消失了。这么高的一个人摇摇欲坠起来，看上去单薄可怜得很。

    虽然云图不高兴，但埃森可是高兴了，短短几秒之间直接被从地狱拉了上来，恐怕此刻心里充满了工作积极性。

    茵芜嘲讽地想着。

    这番突然的造访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莫名其妙，可背后传达的深意却让那一小部分人明白了：

    相较于云图，基地管理层一定会偏向的是其他科研人员。换而言之，只要有着足够的硬实力，排挤一个人人喊打的角色也不是什么不行的事。

    云图也渐渐意识到这一点，在温度适宜的实验室里，竟突然觉得有些冷。

    虽然这样的想法很马后炮，但他还是想着要是有茵芜陪着自己就好了，哪怕只是蹲在旁边什么也不说，也好过让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云图双手捂住脸，闭起眼睛叹气。

    “别哭了。”

    “？！”

    云图吓得把手拿开，可是看了一圈都没看见茵芜的人影，其他讨厌的人倒是看见不少，还露着嘲讽的笑意。

    这是幻觉吗……自己居然已经这么懦弱了……

    “现在能看见我了吧？”

    云图的小腿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他低下头，果然看见茵芜缩在实验桌下方的角落里，对自己虚弱地笑着。

    对啊，她身上还有伤……云图你也太不是人了，居然想要一个伤患来陪自己扛过难关……

    茵芜没想到，她原本以为云图看见自己会挺开心的，怎么这会儿反而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云图看上去泫然欲泣，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递给桌子下面的茵芜。

    接过来一看，是一片粗面包和一块压缩饼干。

    茵芜看着它们，有点想要笑出来：

    “你……第一反应是这个吗？”

    明明都要被立成公共的靶子了。

    “你还在养伤，肯定要吃东西的嘛。”云图尽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可在茵芜耳朵里已经哽咽委屈得不像话了，“没有牛奶，他们说牛奶只能本人凭证件去领取，你吃压缩饼干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很干……”

    再说下去的话，很快就要哭出来了吧。

    茵芜看着他的模样，似有若无地笑着。

    云图被看得尴尬，努力收回了一下眼中可疑的液体，故作冷静：“怎么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茵芜勾勾手指示意云图凑近自己。

    云图没有犹豫，将腰弯下来，也将头伸到桌下，耳朵离茵芜血色浅浅的唇不过几寸之隔。

    他听见女孩说：

    “你想要我去杀了他吗？”

    云图猛地抬起头，脑袋毫无意外地一下子撞击到桌底。

    狼狈退出后，周围果然有人正嫌弃地看着自己。好在每个人的办公区域是有屏障相隔的，没人能看见茵芜，更听不见她刚才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更恐怖的是，看着她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云图又狼狈地往桌子底下钻，这次不是用耳朵面对茵芜，而是恨不得能对着她的耳朵喊：

    “请你一定要放弃这种想法……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杀人都是违反人类道德的，不能这么做啊茵芜，你……”

    他说不出话来了。

    茵芜伸出一根指头放在云图的唇上，并没有接触到他的嘴唇，但意思很明显。

    她无所谓地笑笑：“我明白了，不会这样做的。”

    “真的吗？”云图将信将疑。

    不是他不愿意相信茵芜，但是这件事后果太严重了，他必须反复确定茵芜真的放弃了这种想法。

    “真的。”茵芜抬首示意云图回去，“其他的午休再说，回去工作吧。”

    云图顺从地回去了。

    茵芜仍是倚靠在桌下的角落里，但刚才还挂着的浅淡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其实，如果茵芜真的想要去杀死那个埃森，她根本就不会跟云图知会，云图知道的时候埃森早就被杀得渣也不剩了。

    现在的情况，惩罚施暴者没有任何作用。

    管理层已经公开默认埃森的行为，死了一个埃森还会有下一个冒头的，如果被发现这些人的死是在为云图复仇，云图更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茵芜完成任务只需要云图能顺利研制出疫苗，她负责的并不是保障云图万事无阻地在幸存者基地里工作和生活。

    倒不如说，遭受这些苛待，本就是云图使命的一部分。

    不妨试着站在云图的角度：

    茵芜那句惊人的“杀人言论”已经把他吓了个半死，后来又要他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去工作。

    这……怎么可能啊！

    早晨这段工作时间对他来说变得无比煎熬，短短二十分钟，云图已经三次记录错实验数据，可还是咬着牙继续做了下去。

    如果茵芜知道他不在状态，说“他们让你这么困扰吗，杀了就行了”，或者真到了午休时间后，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又想了想，果然还是杀掉最简单吧”……

    那该怎么办……

    他完全心不在焉，极少出现了在工作时分神的情况，放在之前这样的态度可是会让他自责的。

    现在倒是不会自责了，只会因为别人可能会死而焦虑。云图还没道德感泛滥到觉得是自己害死那些施暴者……但也快到那种程度了。

    他这样的人注定会推脱别人赋予的荣耀，同时拼命把别人的过失统统往自己身上揽。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神游天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实验做了什么，一直在思考要怎么做才能让茵芜彻底放弃可怕的想法，是不是要自己下定什么决心呢……

    于是，好不容易上午的工作时间结束，云图拉着茵芜迅速前往食堂吃完饭，然后把她带到自己的小房间里。

    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这种严肃的事情只能在这样的环境说。

    云图不信管理层给每个人的宿舍都安装监控，就算想，他们也没有那个条件。

    茵芜等着他开口，却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自信、坚定、积极的：

    “茵芜，我以后会勇于反抗他们的，你不用帮我干那种事。”

    茵芜难免沉默。

    “……下定这样的决心，对你来说也是不容易的事情吧。”

    以云图那样懦弱又高尚的人格，他能想到反抗已经很艰难了。

    然而此时他还强装阳光积极地告诉自己他决定反抗……怎么看怎么可怜呐。

    云图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长相，成熟的脸配上幼稚的表情真的很好笑。

    “是很不容易，但是绝对不能为了我让你犯下这样的错误啊。”云图坚定道，“我很认真的，也会真的做到的。”

    “这样的错误，我可是犯了无数回哦。”茵芜的声音听起来虚无缥缈，内容却让云图浑身僵硬。

    也是，有着这么恐怖的力量，吞吃丧尸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杀过人呢……

    为了安抚云图的情绪，茵芜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别胡思乱想的，说不会杀人就不会了，我是来跟你说正事的。”

    云图被她拍得一激灵。

    “什么……正事？”

    “你应该对考核制度一无所知吧，零号基地对于科研人员的考核制度，现在考核期限又缩短了。也就是说，如果15天后你拿不出让他们满意的实验成果，会被逐出这里的。”

    “15天”这样的字眼让云图又是浑身一震。

    居然真的是这样严肃的正事，他本来以为茵芜脑子里只有杀人的。

    “可是。”云图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15天，就我的方向来看，我根本不可能研制出什么东西啊。”

    “我知道。”

    “你、你有什么想法吗？”

    云图想，既然茵芜现在跟他提了这件事，应该不会是毫无准备就来告诉他的。

    果不其然，茵芜微微一笑：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明明是丧尸病毒免疫这样看似天马行空的议题，长官伊娃却还是让你进来了。”

    “……是有点。”

    “虽然你没说出来，但你自己也明白吧，起码伊娃对你的能力是了解的。进一步说，她可能愿意给你更多的时间，但相应的，你得拿出成果来，哪怕只有一点点，足以证明你不是来零号基地骗吃骗喝就行。”

    茵芜难得地循循善诱，将利害关系都放在云图面前让他自己思考。

    云图喃喃总结道：“所以15天后……我得拿出一点东西来，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行。”

    就是这样。

    茵芜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云图的屋子，将空间留给他午睡，好让他下午能够获得更加充沛的精神来完成工作。

    “等等。”

    茵芜回头，看到云图还是那样可怜兮兮的：

    “但那些人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你答应了不会去杀人的对吗？”

    “杀人是没有用的。”茵芜抬起眼皮看他，看见他满身满眼的紧张，“你知道真正有用的是什么吗，怎样才能让他们放弃对你的恶意。”

    云图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六感告诉他，他不想听茵芜接下来的话。

    但茵芜从来不是因为对方不想听就放弃说的人。

    “从观念颠覆，才是最有用的。他们为什么认为你是恶人、罪人，让他们不再这么觉得就好了。但问题是，你愿意告诉他们吗？”

    茵芜步步逼近，“你愿意告诉我吗？”

    云图抬起头，满是痛苦的眸子撞上茵芜的眼睛，他从里面看不见一点情绪，没有一点类似宽慰或者包容，足以承担下一点点的谎言。他只能实话实说。

    “我……不能。”

    他沮丧地告诉她：

    “因为……那是真的，他们认为得没有错。”

    茵芜摊开手，耸耸肩，看上去云图的反应也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内。

    “睡吧。”

    她没有再回头，转身离开云图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