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言出必行。周日方沁竹返回北都住所，不早不晚，晚上十点半接到他的视频请求。

    十点半正好是她洗漱完成，艰难酝酿睡意的开始。所以他连日常作息时间都摸清楚了。

    她接通视频，画面中灯火通明，屏幕随着人的走动起伏不定。随着啪啪关灯声响起，一盏盏灯熄灭，光线渐渐黯淡。

    “罗霄，你在公司吗？”

    “对。”

    那边关闭最后一盏灯后，画面彻底陷入黑暗。摄像头被调转到正面，浅浅勾勒出模糊轮廓。

    黑夜静谧，罗霄走路时轻淡的呼吸声，衣物细簌摩擦声，通过电波传导在方沁竹耳畔，近得就像触手可及。

    焦躁的心莫名安定下来，一向孤寂惶惶的深夜，此刻有人陪伴。

    画面重新亮起，桌和床一晃而过，方沁竹认出这是休息室。

    手机不知被罗霄固定在哪里，他捏一瓶矿泉水，站在镜头前咕噜咕噜吞着水。

    方沁竹问：“今天晚上住在公司吗？”

    他含着水嗯了声，拇指拭干嘴角残留水滴。捏扁喝空的水瓶，长臂展开，轻巧投出。

    方沁竹听到空瓶稳稳落入垃圾桶的声音。

    他单手叉在腰间，另一手的食指刮刮眉毛，开门见山问道：“喝过了吗？”

    不是“喝酒了吗”，而是“喝过”。方沁竹想，是不是在他那里，酗酒并不和人品划等号。

    她在他眼里，也没有坠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自从染上酒瘾以来，虽然嘴上说着对自己负责，可是内心免不了背上道德枷锁。总觉得自己在走钢丝，瘾症暴露的那天，会不会被鄙夷嘲笑，奚落指责。

    但罗霄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走上钢丝来接她，尝试带着她颤颤巍巍平安渡过。

    她迟迟不回应，罗霄在对面继续猜测，“已经喝过了？”

    方沁竹回神，生出戏弄之心，“我本来已经忘了这回事，要准备睡觉的。你这么问的话……”

    她眨眨眼，“我可就不困了。”

    罗霄先是怔了一瞬，随即无奈勾唇笑开。

    这个笑带了点腼腆青涩，无可奈何中糅杂纵容。他一向冷言，方沁竹几乎没有看他露齿笑过，原来他也会有开怀的时刻。

    方沁竹不由真心称赞，“罗霄，你笑起来平易近人多了，以后你可以多笑笑。”

    谁知他不领情，反而收起笑容，恢复了平日的一本正经。提出看一下她在北都喝的酒。

    方沁竹拿起酒瓶在屏幕前旋旋转一圈，贴心念出瓶身字样，“古法窖藏，始于道光年间，四十二度浓香型白酒。”

    罗霄冷笑，“好喝吗？”

    方沁竹忽略他的表情，撇撇嘴，“我只是助眠，不是品酒。入口稍微辛辣，舌尖发麻。”

    “每天喝多少？”

    “昨天说过了啊，不到三两。”

    话毕，她听到罗霄深吸一口气。方沁竹赧然抬眼，画面中的男人眉头都快打结了，“今天晚上，减到二两，可以吗？”

    方沁竹默了片刻，“我试试吧。”

    罗霄没再说话，她等了半分钟，仍是安静，于是说：“那先这样，早点睡，再见。”

    伸出手要挂断电话，罗霄忽然出声，“等等。”

    方沁竹不解，杏眼迷惑。罗霄离镜头近了些，俊脸放大到整个屏幕。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我看着你喝。”

    她微微张大嘴巴，这个人真的很擅长得寸进尺。

    好在她真心想一步步减少酒量，直至戒酒。所以对罗霄命令式的提议不是很抗拒。只是这个行为有点奇怪，她盘腿坐在沙发，手拾酒杯，大义凛然的抿酒。

    对面的罗霄，早已离开镜头。方沁竹看不到人，只听见有节奏的呼吸声。半杯下去，他重新出现在屏幕中，大汗淋漓。

    原来是在健身。方沁竹由衷佩服他的时间管理。

    两人就这样，一个喝酒，一个运动。运动的人在休息间歇来监督喝酒的人有没有作弊。一杯半入喉，方沁竹艰难撑着眼皮，“我去睡了。”

    罗霄说好。镜头晃晃悠悠后，女人的脸重新出现，贴枕头眯着眼，睫毛颤颤抖动，迷迷糊糊中不忘强调，“没有喝多哦。”

    莫名地，心化成一滩水。为什么她看起来毛绒绒的，让人忍不住揉在怀里。

    语调情不自禁放轻，“小竹姐真棒，好好睡吧。”

    她陷入沉睡，呼吸平稳。明知她不会再回应，罗霄仍迟迟没有挂断电话。直到通话时长的数字太过明显，才按下终止键。

    ***

    后面两个工作日，罗霄雷打不动在十点半视频监督她的酒量。方沁竹也曾保证自我约束，不再占用他的时间，无奈败在他的执着下。

    周三下午，盛礼卓临时召开紧急会议，今天需要加班支持重点客户的需求，团队同事严阵以待，挑灯夜战到晚上十点，拿出手机叫车时才发觉雨势滂沱。

    身边同事一个个离开，方沁竹留下处理收尾事宜，最后检察一遍文件确定没有疏漏之后，发送给下游对接同事，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她伸伸懒腰打个哈欠，露出一截腰肢纤白。忽听身后有个声音响起，吓到抖了抖。

    盛礼卓去而复返，肩头细小水雾仍在跳荡。

    方沁竹奇怪地望着他，他抚了把头发，声线是一贯的饱满煦暖，“我去一楼门前看了眼，这个时间这么大的雨不会有司机接单了，那就让幸运的本人来送方老师一程吧。”

    方沁竹笑了，“老板，我哪里敢。”

    打车软件发出订单五分钟了，的确还在等待状态，再迟疑下去，路会更难走。她不再纠结，拿起包跟盛礼卓来到地下停车场。

    进入主路，汽车如同飘荡汪洋的一支孤舟，雨刷器不停工作，一层层水幕不知疲倦糊上前窗。索幸时间过晚，过往车辆不多，他们可以缓缓移动。

    方沁竹坐在副驾驶，认真地做好环顾路况的工作。盛礼卓还有心思开玩笑，“还好不是敞篷车，不然我们该游泳下班了。”

    方沁竹噗一声笑出来，“我最庆幸的是，老板家和我家是同个方向，不然老板还要折返，就太让我过意不去了。”

    盛礼卓认为她的假设不存在，“那样子的话，你也不会答应我送你。”

    这倒是，方沁竹微微点头。盛礼卓得意道，“我对自己的得力干将还是了解的。”

    距离拉近，聊得话题也打破官方尺度。

    盛礼卓问：“孩子在家还好吧？”

    方沁竹拍拍额头，“啊，老板你提醒了我，今天忘记跟小满视频。”

    看一眼手表，沮丧叹气，十点五十，小满早就睡着了。方沁竹划开手机，愕然发现有十个未接记录，全部来自罗霄。看时间是坐电梯到停车场的时候。

    害怕罗霄担心，方沁竹礼貌说声回个电话，即刻拨出号码。那边瞬间接起。

    盛礼卓专心开车，滚滚雷雨隔绝在外，幸好身旁有位同伴。同伴侧颜恬静，面对听筒传出的冷言冷语依旧耐心十足：

    “对不起，我当时在地下，信号不好，没有及时接到。”

    “这边雨很大，没能抽出时间看消息。”

    “同事顺路送我一段。”

    “会不会太晚？”

    “好的好的，回去打给你。”

    手机从耳边移开，盛礼卓见状随口问道，“男朋友吗？”

    方沁竹摇摇头，“家人。电话没打通有点着急。”

    盛礼卓笑笑，“这位家人脾气不太好。”

    方沁竹下意识为罗霄辩解，“如果我打十多通电话对方都没接到，我也会着急的。”

    盛礼卓笑笑，转头问她，“可能这个问题有点冒昧，不方便可以拒绝回答。方老师目前有谈恋爱的计划吗？”

    方沁竹失笑，“丧偶还带个孩子，谁会选择这样的女人？”

    她并不排斥再恋，只是自己的客观条件，确实也是最大的阻碍。

    盛礼卓不甚在意回应道，“我找女朋友从不在意条件，只要精神契合。”

    方沁竹没再说话，大概只有物质条件充盈的人，才会有余力追求精神。

    终于到了社区入口，望着前面一栋栋低矮错误的自建民房，盛礼卓皱眉，“你就住在这里？”

    方沁竹从包里找伞，“对的，我从这里下车就好，老板你回家注意安全。”

    她看到了盛礼卓眼神中的鄙夷，他甚至不屑掩饰，整个人透出不想靠近的抗拒。方沁竹是理解他的，家境优越天之骄子，在他眼里世界最深重的苦难恐怕都是来源于媒体。第一次触及平凡人的生活，被创到简直是太理所应当了。

    方沁竹没空陪他批判，推门就要下车，没有预料盛礼卓开口道，“我送你进去。”

    这次换她诧异，她停住动作，真心婉拒，“不用了，村子里面小路狭窄又弯曲，很难走的。”

    把她送到的时间，恐怕也够他到家了。

    盛礼卓不依，发动车子，穿过门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换我的得力干将更加为我卖力，这笔不亏。”

    方沁竹失笑，“不愧是管理学和经济学双修学位。老板您真的是，眼里都是生意。”

    “是褒是贬？我听出了骂我的意思。”

    “得力干将哪有这个胆量。”

    明明白白说出算计，坦坦荡荡把利益挂在嘴边，这一向是方沁竹最为佩服自家老板的地方。

    好在盛礼卓车技不错，在犬牙交错的小巷七拐八扭，顺利停在一栋公寓楼前，之后载满方沁竹的叮嘱，消失在茫茫雨幕。

    随着上楼的脚步，声控灯逐一苏醒，时针接近十二点。这么晚了，罗霄会不会已经休息了？方沁竹徘徊之间，手机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