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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折不弯

    明晃晃的剑锋,从宋玉腹部进去,又血淋淋地出来。

    他伸手想去堵住血窟窿,血没有意料中流得多,死亡来得很慢。

    千钧一发之际,宋玉在用那片破瓦挟持夏沅和站着不动间选了后者。

    当时他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那孩子觉得自己是好人,不能辜负了“好人”这个珍贵的评价。

    有那么一瞬,他真怕她挡在自己面前。不过意料之中,那孩子知道了他杀人确有其事后,就说:“玉哥哥,杀人偿命,这事你该还。”

    他不畏死,只是如履薄冰走到今天,若真见不到先生一面,难免有些遗憾。

    “我和你的仇结清了。”被小夏称作哥哥的人丢下一句话,是久违的中原官话。

    他支撑不住,跪在地上,上半身……似乎被一个小小的身子费力扶住了。

    “妹妹,你很仁义……和你母亲一样。”

    “我母亲?不也是哥哥的母亲吗?”夏沅浑身颤了一下,急切问道。

    仁义……楚国的土地上很少听到这个词。

    宋玉努力回忆,也想不起小夏哥哥口中友人的模样。只记得那人死的时候大概三十岁上下,黑黑瘦瘦,布衣打扮,南部口音很重。

    某天清晨,楚王吃饱喝足,听够了他的吹捧,松松腰带,从兰台缓步下来,准备打理朝政。

    那布衣不知是经了谁的引荐,也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别有所图,要求楚王赦免先生,言辞激烈,义愤填膺。

    楚王显然动怒,重申了不许先生回郢都的禁令,同时怒火也烧到他身上:“寡人看着你,总是想起你先生……这人冒犯君威,你说该怎么办?”

    他跪下来,说:“君威庄严,不容冒犯。依臣之见,不如杀之以儆效尤。”

    楚王哈哈大笑,大手一挥,令牌就坠到宋玉手中。他在那人不绝于耳的咒骂声里,一步步走到铡刀前,将令牌交给行刑官。

    行刑官手起刀落,宫殿珠帘上摇曳的红宝石串珠泼洒过来,血满头满脸喷了他一身。

    “先生姓李名循,是不是?”他问行刑台上奄奄一息,仍骂不绝口的青年。

    “小人,你不得好死。”

    “我知道。”他看着那人垂死的脸,贴着他耳朵说:“我知道。”

    困意江潮一样,逐渐将他吞没,他听见小夏在喊他,声音忽远忽近。

    今晨先生的玉佩送来后,他尽管知道多半是诈,还是揣着匕首去见上官氏。果不其然,那玉佩是南方的货郎不知经了几手,辗转卖到郢都的。

    他本想再次试试说点漂亮话诡辩过去,却突然受够了没完没了的卑躬屈膝,谄媚堆笑,因此痛快地给了上官氏两刀,也就挨了打。

    不知先生的信写在丢玉佩前,还是丢玉佩后?万一先生被贼人抢劫怎么办?万一先生贫病交加,不得已卖了玉佩呢……

    望舒这小子,怎么磨磨蹭蹭地。宋玉不敢想他看到自己尸体,哭天抢地的样子。

    既然等不到望舒回来,就一定要和夏家兄妹交待明白。

    “小夏,夏先生……我求你们,你们一定,一定要催复关立刻去找先生……求他别怪先生……”他唇舌打结了似的不听使唤,身上的疼痛也在慢慢远去。

    他看不到先生回来了。

    他得逼这对兄妹答应自己的请求,他们仁义,不会无视将死之人的心愿。

    “求二位答应我。”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向前扑过去,抓住晨光中那个朦胧身影的衣角,用他十几年没讲过的母语祈求:“求你们,求你们去找先生。小夏,求你看在……我教你写过几个字的份上……”

    “你先生……在三个半月前,投水自尽了。”

    “哥哥,别说了!”女孩子打断她哥哥。

    “半年前,我已知道仇人就在郢都,因此将妹妹托付给望舒。又怕报错了仇,特地就动身去南方找三闾大夫,最终在罗城见到了他,那时他已病得很重了。”

    “哥哥!”

    “他一直想着你,病糊涂的时候,除了怀王啊楚国啊,就常念叨你的名字,说不许我告诉你他的死讯。清醒的时候,就让我带话给你。”

    “先说请你继续做个贤臣,像他侍奉怀王那样,侍奉楚王和楚国。后来又说,你只要顺着自己的心,做什么都行。他在归乡还有数十亩田,全都转赠你,望你好好活着。”

    “我觉得,应当把他清醒时的话告诉你。”

    “乡人说,三闾大夫是听到秦军攻打上庸后一病不起的。上庸其实保下来了,但三闾大夫自称梦到了郢都城破。”

    “我给他看病,四处筹钱,劫了不少富户,四处被人寻仇。他不愿连累我,二月十五那天,我从集市回来,乡人说他已投水了。”

    “三闾大夫留下一封信和几件东西,我计划立即带东西来郢,谁知路上害了病,一病几十天,不得已卖了你先生的玉佩治病,也耽误了赶路。”

    “今晨本想直接送信给你,没成想望舒说你去齐国了,只能先将三闾大夫的遗书给他。”

    原来,玉佩是这样到上官氏手中的。长久以来,折磨宋玉夜夜不能安寝的,先生的音讯,此刻终于无误地落到他心头。

    “你若真在意三闾大夫,为何不跟随他去南方?”小夏的哥哥继续说。

    是他的错,他信了那一套“君臣父子”的教诲,还想卧薪尝胆,等楚王回心转意,风风光光接先生回来。

    宋玉手中握着的衣角被血湿透,粗麻布摸起来,和厚绸缎相似。

    三年前的雨天,他不顾望舒的哀求,跑到上官大夫的府邸,攥着上官大夫的绸缎衣摆,不住地磕头。

    “上官大人,求你收下我……我……我会写文章,会说漂亮话,我和三闾大夫不一样……求你……”

    上官氏冷笑着问他:“你会写什么?‘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是这样的诗吗?”

    他拼命摇头,水珠甩得到处都是:“不,不,大人爱听什么,我就写什么。”

    滂沱大雨下,锦衣华服的贵族招来一位其貌不扬,形容粗鄙的中年妇人:“这是我府里生火的奴隶,你夸夸她的样貌。”

    他心领神会,拼命忍住胃里的恶心,吟咏出他一路上思考的诗篇:“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轰隆——”雷声滚过,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贵族满绣的翘头履,怔怔地伸手去抚摸。

    先生谆谆教导所塑造起的“人”,在那一刻轰然崩塌。

    宋玉想,如今,他总算可以抖掉那些脊梁上的重压,总算不用再奴颜婢膝,总算能睡个好觉……总算能再见到先生了。

    眼前的光越来越亮,他发现自己正穿着学生时的衣裳,手里拿着一卷书。

    身边飘荡着若有似无的音乐,似乎在唱“楚王渡江”。

    “楚王渡江得萍实,

    大如斗,赤如日,

    剖而食之甜如蜜。”

    萍实,是吉祥的象征,惟有天下霸主才能得到。先生很喜欢这首童谣,因此也教给了所有的学生。

    芳草兰泽,云梦荷叶田田,他心中的香草美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站在湖畔等他。

    两人像从前那样,沿着湖畔散步。七月的傍晚,暑热渐消,蝉鸣也不再聒噪。

    “很疼吧。”先生不顾他躲闪,撸起他的衣袖,端详着他手臂上斑驳的鞭痕:“若是服个软,也不至于此。”

    “不疼。”他摇摇头,略带些骄傲,等着先生表扬:“学生想明白了,宁可死,也不再向他们低头。越是忍让,他们越不饶人。”

    “好,好。”先生落下泪来,抬手抚摸他的鬓发:“玉儿终究是长成人了。”

    “这不是先生一直期盼的吗?”他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地牵着先生的袖子,冲先生眨眼睛。

    先生却一直叹气:“群兽忌惮力量,人却打不服,骨头断了也有一口气撑着……做人太苦了。”

    “好啦,先生。我都二十二岁了。”他仗着先生心疼,玩笑开起来没边:“既然先生不忍,那今后我就躲在先生后面,当缩头乌龟好不好?”

    突然,先生展开双臂,轻轻抱了他一下:“是二十一岁。你是九月底的生日。”

    乐声袅袅,先生的身形渐渐没入夕阳。

    “玉儿,天色不早了,有人在叫你回去呢。”

    “和复关一起,替先生再多守几年楚国。”

    “先生在天国看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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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热汤从口中滑到胃里。

    面颊,四肢,手足,躯体,没有一处的剧痛不在提醒宋玉,他没死成。

    清晨的光晕里,他看到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人。这人的出现,意味着此处已是人间。

    骨头缝烧得疼,他厌烦地合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过去。

    尽管宋玉极力掩饰自己已经醒了的事实,望舒还是察觉到前者灼热的气息有了起伏,长舒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药碗,坐回宋玉床前。

    “玉哥哥,你终于回来了。”他不忍看宋玉脸上那道虽然结痂,但依旧触目惊心的划痕。

    病榻上的人两颊发红,每呼吸一次,就伴随着低抑的咳嗽。

    见宋玉不说话,望舒以为宋玉疼得难受,便笨拙地安慰道:“我去给你泡点糖水,吃了甜的会好受些。”

    他伸出右手,轻轻扣住宋玉缠满白布的手背,说:“你好好养病,什么也不要想。”

    “先生……”

    宋玉又开始说胡话了。

    望舒给他喂完剩下的半碗药,就坐在他身边守着。

    这几日几夜,宋玉不知道喊了多少次先生。

    望舒不敢答应,只能一遍遍用凉水沾了布巾,给宋玉擦拭滚烫的额头,然后又一遍遍说,“

    你别走。”

    天光大亮,望舒耽搁不得,只能帮宋玉掖好被角,放下床帷,吩咐人来好好看着,自己准备去点卯。

    为了请医师买药,望舒典当了不少积压在库房里的灰扑扑的铜器漆器,几次主动跑到王宫去奏乐请赏,总算是没落到卖田给景瑳的地步。

    阿洛正盘膝坐在竹席上,穿着靛蓝上衫,月白长袴,执笔写什么东西。见到望舒来,放下笔,用楚语问:“宋先生怎么样?”

    “不太好。”望舒用官话应道,吩咐下人去煮点白糖水,向阿洛走去,坐到她身侧:“拜托你盯着底下的人,让他们不许在宋玉面前提先生的事。”

    “听说楚王已经派人去罗城接灵柩了,仍按左徒之位给三闾大夫治丧。”阿洛半是宽慰,半是感喟:“小夏哥哥和我讲了些三闾大夫的事,楚国竟容不下这样的贤人。”

    “我也是今时才明白。”望舒摇摇头,转了话锋:“你肩膀不方便,有什么要写的,让小夏代笔就是。”

    阿洛向旁边挪了挪,挡住了竹简,狡黠地笑:“大人忙糊涂了,小夏跟她哥哥住到客舍去了。我给夫人回信呢。”

    “家里不够她住吗?她要保出来的人我都使钱保出来了,还有什么事?跟个游侠鬼混什么?书也不读了?”望舒愣愣地问,他这几天过得昼夜颠倒,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阿洛无奈地戳戳他的眉心:“夏先生是小夏的亲哥哥,大人说话要当心。”

    “喔。”望舒简短地应了一句,伸手想去拿那竹简:“你和太子夫人……有那么多话聊?”

    “大人当真要听?”阿洛突然向他移近了一寸,笑道。

    望舒点头:“我看看你们聊什么,以后也跟宋玉聊。”

    “夫人说,宫里的荷叶糕很难吃;东宫新来了一批乐师,弹琴像磨镜,夫人找借口把他们都赶回去了;夫人还请大人准备一件玉璋,她希望肚子里的是男孩。最后……”阿洛看望舒认真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夫人想了半个时辰,最终确定,从相貌上来说,宋先生应是七国第一美男子。”

    “本来也该这样。”望舒没有笑,手指绕着阿洛的发梢,一字一字说:“你们上次不是说,白起是七国第一吗?”

    “武安君总是没个笑脸,被我们排除美男子之列了。”阿洛顺势躺到他腿上,挠他的下巴:“大人眼下全是乌青,去睡会儿吧。”

    望舒低头看着阿洛,拒绝了她的提议:“用过早饭,我就去城上转转,看有什么可修补的地方,回头报给国君。先生在天上看了,也安心。”

    侍者端来了两只盛着热肉粥的小铜簋,他们分开,相对着吃。

    “我做儿子,做学生,做兄弟,没有一样好。”望舒说:“先前,我觉得是先生的文章蛊惑了父亲,因而三年来只顾着自己伤心,竟从未想为先生做些什么。就算不能接先生回来,多少也能给他送些吃穿。”

    阿洛看着眼前瘦了一大圈的人,突然觉得他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她放下羹匙,劝解道:“三闾大夫是楚王亲口下令赶出去的,若楚王不回心转意,饶谁也不成,真送去东西,让楚王知道,还不知要怎样折磨你们。”

    望舒定定地看她,开口问:“若此事发生在秦国,秦王会怎么做?”

    阿洛没想到望舒会这样问,沉思片刻,答道:“商君下场不好,秦法却推行下来了。大秦容不下上官氏这样以权谋私,危害社稷的人。”

    橘树的枝叶随风晃动,望舒原本平静如深潭的瞳仁,也起了涟漪。他问:“果真如此?”

    阿洛不搭腔,垂下眼睫,数案几上的树叶影。

    良久,她抬起头来说:“可大秦,似乎也容不下三闾大夫。”

    “喝粥吧。”这是阿洛给出的最终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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