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坏

    午后,天色阴沉,积压的乌云团成黑色,各院的婆子丫鬟纷纷收起晾在院里的绣线和衣物回房了。

    偌大的宅院没了人来人往的烟火气,静得骇人。

    团绣居正堂内,几个婆子正揪着一姑娘家狠狠地抽嘴巴。

    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平日仗着大丫鬟的身份气焰甚高的乐恬。

    邢兰葳靠在藤木雕花的椅背上,细细地品了一口茶。

    茶香馨甜,沁人心脾。

    他生了一张斯斯文文的脸,身形也是瘦长条,按邢大老爷早年的话说,穿上身好衣袍站出去,一瞧就是官老爷的模样。甚至连说话,也像个官老爷。

    “兰茗,你这新购的茶叶还真不错。比老爷房里的碧螺春还好。”邢兰葳朝旁边坐着的三姑娘抬了抬眼,瘦削的脸上露出淡淡笑意。

    “大哥喜欢就好。”邢兰茗放下自己手上的茶盏,用帕子揩揩嘴角,示意自家婆子再去取些茶叶来。

    婆子听话去了。

    堂中间打人的几位给她让路,暂时停了手。

    “怎么不打了?”邢兰葳淡淡地问。

    婆子们听罢赶忙又动起手来。

    悦耳的巴掌声继续了。

    邢兰茗瞥了眼自幼跟着自己的乐恬,又瞧瞧大哥,想了想,还是没张口。

    乐恬平日在自己手下怎么嚣张都好说,可偏偏这回带人进府的把柄落在大爷手里。邢兰茗相救也没法子救,只能眼睁睁看着。

    乐恬办事细致,本来将这事瞒得不错。

    谁想到今早和顺去厨房安排饭,碰巧抓了个手脚不干净的小毛贼,小毛贼那日瞧见乐恬鬼鬼祟祟放人进门来着,外加平素乐恬没少骂她,心里记恨,这回落在和顺手上,索性鱼死网破,将乐恬供了出来。和顺念她识趣,反将她给放了。

    事情就这样传到了大爷耳朵里。

    大爷让人找管家邱诚问清楚。邱诚本知道一点,却说不知。他虽是老爷亲自提拔的管家,可能不能在这个位置坐得住,还是大爷说了算。

    眼下局势不妙,邱诚一盘算,先将三姑娘和乐恬请到团绣居来。自己倒是摆脱干净了。

    乐恬挨了足足一炷香的打,珠圆玉润的小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双颊满是泪痕,却就是一声不吭。

    邢兰茗看不下去,索性低头不看了。

    万幸这时候,出去打探的和顺进了门。

    邢兰葳扬了扬手,叫婆子们先停下。

    “问出来了,都是海城铺的人,人就在明秀居。外头问爷的意思,怎么办?”和顺说完退到一旁,关心了一眼乐恬的可怜相。

    “海城铺……”邢兰葳笑笑,重新端起茶盏,瞧着茶叶在滚水里上下翻飞,饶有兴致,“我还说前几日三妹怎么突然叫老爷子在名录上加上海城铺呢!原来是这丫头扇的风。”

    邢兰茗黑亮的眸子隐隐露出一丝惊慌,偏头理了理发髻,低头不语。

    她若是认了,乐恬罪加一等,不认,大爷的矛头就得指向她。

    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还不如不说。反正再有几日,她便能嫁出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既然是自家铺子的人,就不是什么大事了。”邢兰葳朝和顺使了个眼色,“带乐恬下去上点药,出去别叫人看笑话。我同三姑娘说会话。”

    和顺听话带人下去了,婆子们跟着退出来,关好门。

    屋里就剩下兄妹二人。

    邢兰葳是大太太所出,三姑娘是二太太所出,二人虽同父异母,却处得比同胞兄妹要好。

    也正是因为同大爷的关系,三姑娘在邢宅的日子较其他兄弟好不少。

    三姑娘同亲弟弟四爷一样,生了张微圆的脸,面容白皙,柳叶弯眉,一双杏眼圆滚滚的。这样的面容拿出去,没人敢说不好。

    可偏偏老爷不喜欢,只因她太像母亲高氏。

    这一点邢兰茗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所以才抓紧傍了大爷这个靠山,甚至不惜帮着大爷,差点要了自己亲弟的性命。

    彼时确实心有不安,可如今想来却都不算什么。

    能在这个家活下去的,哪儿有心不黑手不狠的人?

    如今她就要嫁出去,跟这些过往的噩梦一刀两断了。

    这样想着,邢兰茗看邢兰葳的目光自在了许多。

    “明日老爷子就要为你选嫁妆了,你心里可有什么打算?”邢兰葳问。

    邢兰茗俏皮一笑,“有大哥在,我还用打算什么?大哥肯定都替我打算好了。”

    邢兰葳脸上的笑意绽开,摇着头道:“你啊你,都要嫁为人妇了,还这么指着哥哥哪儿行呢?嫁去余家,你还能指着我不成?”

    邢兰茗含羞颔首,“余家再好,能不能在梅山过得好,不都是哥哥一句话的事。说到底,还不是要指着哥哥。”

    邢兰葳拿这丫头的嘴甜没办法,起身指了指里屋,“过来,先瞧瞧哥哥给你准备的嫁妆。”

    团绣居地方开阔,邢兰葳的屋子也比其他哥儿大出不少,一间里屋,抵别人两间大,单串珠帘子就置了两扇,外扇隔出间小书房,迎面一扇四折菱纹纱四时兽鸟绣屏,屏风后一张楠木长方案,案上摆着琳琅满目各式绣品。

    里扇珠帘后,大奶奶乔穗正哄儿子尖哥儿睡觉。听见有人来,凑到珠帘旁瞧了一眼。

    邢兰茗问了嫂嫂好,乔穗便点了下头。

    邢兰葳平日不许乔穗出来见客,乔穗就乖乖听话不出来。

    邢兰葳带邢兰茗来到案边,指着其上的绣品,双眉微挑,问道:“看看如何?”

    邢兰茗仔细翻看每样物件,有绣了仙鹤降福的台屏、足足十余样花色的团扇、荷包和长缎。

    “这是扬城铺上送来的,先给你开开眼,广城铺的大物件明早才到。”邢兰葳整衣坐下,瞧着邢兰茗一脸欣喜劲儿,笑道:“这扇上的黄线,可是实打实的金丝,你拿着小心点。”

    邢兰茗听着放下,“这么贵的线,这么好的手艺,得卖不少钱吧?”

    “银子是小,你出嫁是大。哥哥不在乎那点钱。”邢兰葳勾勾嘴角,“只要你到了余家别忘了我就行了。”

    “不会的。”邢兰茗低下头,瞧着那些绣品,心底一阵欢喜。

    邢兰葳满意地眨眨眼,忽然问:“兰茗,之前余三爷有没有同你说过,余老爷子年轻时和高家关系不错。”

    “高家?”邢兰茗面色微沉,“我母亲?”

    邢兰葳点了下头,“就是二太太的高家。”

    邢兰茗按在绣帕上的手抖了一下。

    “没说过也没关系。”邢兰葳松下口,“日后有机会,替哥哥问问。高家的绝技双飞扇面绣,余老爷子可知道些?”

    ……

    傍晚时分,邢兰茗带着乐恬回锦绣居,路过绣坊,乐恬刻意朝内瞥了一眼。

    梁昭音看到了。

    她面色惨白,眼神里带着怒意。

    放在前几日,她不敢。

    “听说三姑娘午后去哪儿了么?”梁昭音问其他绣坊的姐妹。

    大家摇摇头,只有春水小声过来道:“听说被邱叔请去团绣居了。”

    梁昭音双眸一沉。

    大爷平素同三姑娘交好,不会轻易为难锦绣居的人。可瞧乐恬刚刚那样子,显然是被责骂过,那便是什么事被大爷抓到了。

    最好不是海城铺的事。

    她已与海城铺胡掌柜说好,今日会将那十位绣娘接走。现在这个时辰去明秀居,人证应是找不到的,唯一怕的是那件屏风。

    梁昭音有些担心,绣坊下工就往明秀居的厢房跑,拿出钥匙开开锁,进门一瞧,帘后的屏风还在。屋内陈设也是昨晚摆放的老样子,说明大爷的人没进来搜过。

    梁昭音暂时松了口气。

    依照大爷的性子,若发现此事,不可能没有动作。

    大约是她想多了。

    梁昭音回身锁好门,悄悄回到绣坊,正准备睡一个安稳觉,忽然听见绣坊外有人敲门。

    值夜的秋水先去喊了姐姐,二人打开门,见是明秀居的温晔,忙将人迎进屋来。

    梁昭音闻声也坐起来。

    此时雷声大作,斗大的雨滴劈里啪啦砸在纸窗上,震得窗框咚咚响。这样大的雨,砸在窗户上都受不住,何况是人?

    温晔一路过来,手上的油纸伞已经开缝了,高挑单薄的小身板被湿透的衣服裹贴得紧紧的,浑身发着抖,进门披上春水给的衣服,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才说得出话。

    “明绣居的屋子漏雨了,六爷叫不起来,被我用棉被闷床上了。五爷和七爷房里人手不够,叫我过来再找点人。”

    “好端端的,怎会漏雨呢?”春水问,“从没听说明绣居漏过雨,去年连下了一个月的雨,绣坊都成河了,明绣居都没出事。”

    “我……我也不知道啊。”温晔急得快哭出来,“几位爷的屋子连着厢房都漏水了。淋着我们还好,要是淋坏了几位爷和屋子里的绣品,可怎么好?”

    梁昭音赫然一怔,忽然明白过来。

    就算大爷知道了绣屏的事,也不会明着毁了它叫人看出来。下雨天打湿的绣品,明日自然是不能交给老爷过目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旁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到底还是自己算差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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