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寒雨

    电动车后座颠一下,余照就紧张地拽紧自己怀里的电脑包。

    “哥,还有多远呀?”

    她万万没想到所谓的壮壮哥来接送她是指壮壮哥骑着电动车送她,她肩膀上挂着她哥的电脑包,怀里还牢牢护着自己的小提琴包,在颠簸里累得不行。

    “快啦。”

    等终于到地方,余照下了车缓缓自己想吐的胃,立刻把沉得要命的电脑包还给壮壮哥,捶捶自己酸痛的肩膀。

    抬眼瞧时,她惊呆了。

    “哥,你是要拐卖我吗?”

    入目是一片及其宽阔的平整土地,远处只有一个外墙漆成蓝色的小工厂伫立着,烟囱还在轻轻冒着缕缕白烟,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外面的一垄垄土地里还种着余照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作物,翠绿的叶子瞧着喜人得紧。

    “走吧。”

    他哥率先走上小土路,余照只能懵懵地跟在身后。

    然后在她以为废弃的工厂后身,见到了自己的小提琴老师,甚至不是别人,是自己的未来嫂子,郑洁。

    她看壮壮哥的眼神奇妙起来,怪不得这么自告奋勇地要接送她,陪她上课呢,感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两个大学同学间客套完了,介绍才转向余照。

    “你好呀,小余,我叫郑洁。”

    “你好,姐姐。”她热情地上去握住嫂子的手。

    “在这上课你不会觉得不方便吧?”

    “不会不会,这里空气真好呀。”

    “那就好,这是我家的厂子,毕竟学小提琴嘛,你可能前期都像锯木头一样,所以我觉得这里很合适,很空旷,不会打扰别人,中午还可以跟着在食堂吃一顿。当然了,不满意你也没有办法,就这么定了,谁让我的学费便宜呢。”

    “千万别这么说,姐姐,我能让你教是我的荣幸。”

    然后两个女生在开始上课前,把壮壮哥赶到了办公室的角落。

    她们在后院摆上两个凳子,两个人相对而坐。

    “姐姐,我现在开始学的话,能在明年五一的时候拉一小段旋律吗?就一小段。”

    郑洁沉吟,“等你能拉准音调的时候,定期固定练习的话,是有可能的,当然了,小提琴这个东西真的很看天赋,如果你天赋高的话,是很容易的,但也有明年这个时候你还在锯木头的可能。”

    盛寻站在镜子前,拧眉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伸出手把刘海压下来,又凑近去仔细瞧瞧,眼睛里都是迷惑。

    自己这个发型不好看,但要具体说不满意在哪儿,又实在是讲不出来,干脆湿润着头发,囫囵套上衣服出了浴室,直接走到父母的卧室里将被罩和床单都拆下来,被罩便宜,尾端的拉链边缘都快要拔丝了,这个洗的时候还得小心一点。

    将被子的内瓤抱到楼下去甩在晾衣架上,然后回自己的阳台如法炮制。

    泡被子的水微微冰手,他也不管,将父母的横纹被罩洒上洗衣粉就徒手在搓衣板上搓,最后拧干时没注意洒了自己一脚的水。

    等到被罩们晾完,家里都扫完拖完,已经到了中午。

    老旧的挂钟发出嗡鸣声铛铛报时,他才觉出一点饿意来。

    厨房灶台下放着菜筐的地方只剩下了一颗西红柿,他干脆切块炒熟,然后加水烧开,往里面下面条。盛出锅之前,又有点疑问是不是什么调料也没放啊,迟疑着放进去了一点盐,然后拿筷子搅和几下就直接盛出了锅。

    依旧伴着新闻30分的背景,手捧起碗来,看样子要喝面一样。

    “慢点吃。”余照皱着眉不满意的表情犹在眼前。

    他犹豫着放下碗,四处瞧瞧找到遥控器,将新闻的声音放大一点,然后用筷子挑起几根面,塞进嘴里慢吞吞地嚼,虽然不知道余照为什么对他要慢点吃饭这件事很执着,但是他不想违逆余照的意思。

    哪怕是她看不见的地方。

    尤其是,连着的两个绮丽梦境,把他对余照的好感笼罩上了一层羞耻的枷锁。

    他根本不配喜欢余照,却在背地里,在梦境里,对她做那种事,让他觉得自己无比恶心。

    “壮壮哥上午干嘛啦?”

    余照在桌子上吃着盒饭,夹起一块锅包肉,问自己一脸生无可恋的表哥。

    “你小名叫壮壮啊?”郑洁一只手握着筷子,另一只手笑得挡住自己的脸。

    “嗯。”表哥瘫在座位上,两眼无神,“我帮忙去了,做搬运工。”

    “他一点也不壮啊。”

    郑洁看到他累得叹气,直接不跟他讲话了,转头问余照,余照一本正经的看着郑洁,

    “姐姐,我圆吗?”

    “你不圆啊,你这么瘦。”

    “我小名叫圆圆。”

    郑洁的手再度挡住自己的脸。

    “你们家的小名好有趣哈哈哈哈。”

    眼看着表哥已经颓了,余照就开始在午餐时间给郑洁讲她表哥小时候的各种事迹,比如小时候爬姥姥家旧房子的危墙直接就把墙爬报废了,他满脸是土的趴在地上哭,把大家吓坏了最后发现是衣服卡在石头缝里这种事,把郑洁听得笑得停不下来。

    最近一段时间都是打基础的时间,她的胳膊到后面都酸疼得抬不起来。

    想起自己上辈子的肩周炎,感觉两辈子都对自己的肩膀不太友好。

    盛寻将碗放在塑料架子上沥干水分,甩甩手上的水珠,除了垃圾没扔,就没有家务了。

    将钥匙揣进黑色长运动裤的兜里,然后拎着垃圾下了楼。

    周六这天是纺织厂的假期,家家不是晒被子就是打扫卫生,他下楼时,昌平街23号前的晾衣杆上,花花绿绿的床单被罩铺满排列,整整齐齐。

    风一吹,满鼻的洗衣粉香味。

    废品收购站的爷爷正沿着花坛旁的小路费力推着三轮车,他看了一眼,将垃圾扔到桶里,又没控制住再看一眼。

    爷爷的脊背佝偻,套着破旧的军大衣,三轮车上的纸壳码放在一起比人还高,就用细绳勒着,想来这就是车骑不动的原因了,盛寻原地舔舔嘴,还是跑上去帮着推车了。

    爷爷重新骑上车,他在后面手扶着三轮车的挡板弯腰往前推,这些废纸壳要运到隔壁一条街的大型废品收购站的,两个人的速度着实算不上快,他很快就不再抬头了,只是眼睛看着脚下的柏油路。

    一步,两步。

    他的鞋再过一段时间就不能再穿,去年的棉鞋掉了底,已经没法穿了。

    堂哥跟他的身高差距越来越大,衣服还能勉强穿,可是鞋怎么办呢,他得自己买一双新的,想起他去年那双因为材质便宜鞋底踩过雪后会吱嘎直响的鞋,今年真的不能再穿这样的了,他想在余照面前保持一个该有的,尽他最大限度的体面。

    跟他妈要钱?

    肯定不会给的,只会让他问问盛庭竹有没有旧鞋。

    三轮车停了下来,盛寻脑门冒汗地抬头看,原来是到了。

    他用胳膊囫囵抹了一下汗就准备先回去,

    “盛寻,等会儿,咱们一起回去。”爷爷向他挥手。

    回去的路上他在人行道上大步走。

    爷爷在柏油路上骑上三轮车。

    “你跟你爸妈长得不像,像个南方小孩,你随谁啊?”爷爷说,“你爷爷奶奶很白净的吗?”

    “不白。”

    盛寻回忆起爷爷奶奶满脸沟壑的样子,脑补他们年轻的模样,不在意地讲,

    “我从小就跟家里人不像。”

    他的步速逐渐放缓,在路边的一家快餐店玻璃边停下来。

    爷爷眯着眼睛,

    “贴的什么?看不清啊。”

    “招周末兼职,一个小时7块钱。”

    他看完了,面色平常地扭回头继续走。

    丹霞似锦,盛寻往家里收被子,看到了怒气冲冲往家里走的牛翠花和后面如鹌鹑一样的盛立业,看样子回了家又要挨骂了。

    抱着被子进门时,盛立业已经开始收拾从爷爷家带回来的东西,牛翠花就坐在沙发上脱袜子,又想起来什么,语速像个连珠炮一样轰向盛立业,

    “你说你妈偏不偏心,翻出来肋排说要留着给盛庭竹吃,分给咱们家的就是前排。他一个小崽子不就是学习成绩好点吗?以后再好能怎么样?你爸妈能沾上光吗?你还拉着我不让我说!”

    她不高兴地将袜子甩在地上,走了一天路的脚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酸味儿。

    盛寻皱皱眉,放下被子去厕所拿出一个透明的盆在里面兑好水,端到牛翠花的脚底下。

    这期间牛翠花还在反复复盘这几年奶奶的偏心行为。

    盛立业收拾好东西,将多余的塑料袋收在柜子的空隙里备用,有点尴尬地讲,

    “行了别说了。”

    “怎么还不能说了?在你家不能说!我回来还不能说?!”她将脚伸进去,又嗖的一下抬起来,对盛寻怒目而视。

    “你要烫死我啊?”

    盛寻二话没说,又去舀了一瓢凉水,给她倒进去。

    “老的小的,”牛翠花看他的背影继续骂,“没有一个让人高兴的。”

    盛寻放回水瓢,把被罩都套好,又有点紧张地站在牛翠花面前,轻声说,“妈。”

    “干嘛?”

    粉嫩的舌头伸出来舔舔嘴,像个塞了牙的小猫。

    “你能不能给我钱买双鞋?”

    他妈审视的目光看向他现在穿的运动鞋,“不是最近穿,是过几天穿。”他连忙解释,

    “去年的那双坏了。”

    “盛庭竹没有吗?”她妈拿起遥控器要开电视,目光就一直看着电视,看都不看他。

    “我哥的鞋码比我大太多了,我穿不了了。”

    “说这个我就来气,你看看盛庭竹,都长到183了,你再看看你,”他妈的眼睛剜了他一眼,“170出头,以后也长不了什么高个儿,成绩比不过,就连个头都比不过,要你有什么用!”

    盛寻的头垂下去。

    “别在我眼前杵着了,问问你哥有没有,大点就多垫鞋垫。”

    到最后也没松口说会给他买,盛寻只能回了自己的阳台,又听到牛翠花念叨,

    “从小到大花了我多少钱?买鞋?我还想买鞋呢?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他的脚步停滞几秒,然后继续往自己的床边走去,侧着身体坐在床上,才开始摸索着解自己鞋带。

    第二天盛寻慢吞吞地出了小区门,再次停驻在快餐店门口,不自在地摸摸后颈,长呼一口气,然后推门进去。

    再出来时已经下午四点了,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太阳能热水器想要用热水洗澡也需要看天气的心情。今日不巧,天气阴沉了一天,简陋的显示屏上温度只有34度。

    他也不管温度低,仔仔细细地用肥皂把自己好好打了两遍泡沫,然后冲了个冷水澡,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油烟味儿,才安心推开门。

    今天是值得期待的一天,是他跟余照约定好教她数学的日子。

    晚上余照到了教室就在他期待的眼神里,收拾好要写的作业,搬到了王梓的桌上,坐在了他身边,沁人心脾的桂花味儿。

    “啊我的胳膊。”余照痛苦地皱眉,把盛寻吓了一跳,连忙问,

    “怎么了?”

    “我去学了个乐器,这两天用胳膊太久了。”

    盛寻便点点头,晚课不要求大家穿校服,余照穿着有点宽大的黑色卫衣和宽松牛仔裤,头发都整齐利落地扎成丸子头,一点点小碎发随意又清爽,整个人都散发着慵懒和秀气,他想不通班级里的男生怎么会觉得余照超级普通啊,在他眼里余照是最漂亮的。

    他的脑袋里闪过梦里余照披散着长卷发的样子,也很秀美。

    这时候想起自己的梦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两个人写着作业,他侧头看余照认真的侧脸,然后也转回头来奋笔疾书,字都飘起来了。

    认真做什么事的时候,就会丧失对时间流逝的体感,第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两个人同时坐直对视。

    “这么快?! ”

    然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他总是很容易被余照的笑容感染。

    余照被赵佳叫走去讲台了,走之前还在衣服兜里掏出一颗橘子糖扔给他,像是把他当小孩一样。

    班级里忙碌起来,盛寻伸头瞧瞧是在发前几天定的练习册,没有自己的事儿。

    他含着糖继续想东想西,刘艳艳捧着一摞练习册,发到他前面的男生就是最后一本,又折回讲台去拿了一摞新的,令他没想到的是,刘艳艳也在他桌上放了一本。

    “我没定。”

    他拿起来要还给刘艳艳。

    微胖的小姑娘推推自己的眼镜,眨着透明镜片后的大眼睛,用笃定的语气,

    “你定了,全班都有。”

    接下来,在他困惑的眼神里,赵佳和余照也分别给了他练习册。

    余照发完了,甩着胳膊走回来,唉声叹气地伏在桌子上,

    “我的胳膊要断了....”

    虽然心里很想给她捏捏酸疼的肌肉,但显然这样的接触是不合适的,盛寻想了想,卷起自己的书,然后用书给她轻轻敲手臂。

    “哈哈哈哈哈哈你干嘛这样,”余照笑得不行,将胳膊摊平一点让他方便敲,

    “这里也敲敲。”

    还开始指挥了,盛寻就狗腿地指哪儿敲哪儿。

    “余照,我的练习册是你给我掏的钱吗?”

    “嗯?”她杏仁眼眨眨,“不是我啊。”

    “可是也不能这么巧....”他迟疑地讲,“三科都多算了我一份吧。”

    “给你你就收着嘛。”

    他想说很多,比如余照其实一脸心虚,看样子确实是余照掏的。比如希望余照不要在他身上花钱了,他感觉很愧对余照,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还不起了。

    还有什么呢,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了眼。

    他怕说出来看见余照不高兴的脸。

    上课铃打响,上完厕所姗姗来迟的高山海在后门摸着门框跳高蹦一下,余照握着笔条件反射地看过去,盛寻也奇怪地望过去。

    穿着一件土黄色上衣的高山海在进门后和走廊里六班的男生隔空骂几句,才笑呵呵地转脸往里走,路过在看他的两个人时,骄傲地昂起下巴,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先是掏出镜子观赏了一下自己黝黑却五官英俊的帅气脸庞,然后掏出水瓶灌水,他含着的水还没咽下去,回头瞧余照还在看着他,一扬下巴作势要吐她一样。

    盛寻第一次在余照脸上看到如此嫌弃的表情。

    高山海浑然不觉,灌完水站起身来做出投篮的姿势,将塑料水瓶捏了捏,踮起脚往齐士身后的垃圾桶里投篮,然后矿泉水瓶划出一道弧线,磕在了垃圾桶的边缘,咣啷一下,齐士叹了口气,弯腰捡起了滚到自己脚下的水瓶看也没看就扔到了身后一米外的垃圾桶里。

    余照被油得惊呆了。

    “余照,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

    高山海小声讲,然后坐回去继续欣赏自己的美貌了,而身后的刘艳艳一直戳他后背让他把镜子还回来。

    余照捂眼睛,看到盛寻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表情,连忙叮嘱,

    “别学他啊,刚才那...”她投篮,“一系列的动作,一个都不许学。”

    “嗯。”

    余照搓搓鸡皮疙瘩,两个人对对作业的进度,约定好只剩下数学作业的时候就顺势开始盛老师的数学课。

    前边的男生往盛寻的桌上扔了张纸条。

    他写作业的手一顿,一脸莫名其妙地打开了纸条,然后伸出食指挠挠脸,干脆拿给余照看,里面是方正的字体。

    【盛寻,能把你的手机号给我吗?班级里大部分同学的手机号我都保存了,就剩下你的还没有了,你申请了□□号吗?可不可以加你一个好友。  李想】

    “给我看干嘛?想回什么回什么呗。”

    盛寻点点头,然后直接在那张纸条上写,【没有】

    他戳戳前面男同学的后背,小声说,“传回去吧。”

    余照头也不抬,真的想不通李想喜欢盛寻的契机和理由在哪儿,上辈子可没什么盛寻晕倒砸到她的事儿。

    哎呦高中的题对她来说真的很有难度,很多知识在高考那天晚上好像就还给老师了,就像现在这个化学作业的课后题,她完全不会啊。

    想到这她干脆小声问,

    “盛寻,化学作业写没写完?”

    盛寻迟疑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讲,“我也不会。”

    余照立刻头歪得更严重,问齐士,“化学作业写完了吗?”她用手掌放在嘴边扩着,灵动又可爱。

    齐士:“什么?!还有化学作业?”

    她忘了,齐士跟她做了三年的同学,两个人都是妥妥的文科生。

    余照念念叨叨,

    “周一的第八节才是化学,算了算了,上课前找刘艳艳抄吧,反正就一道题。”

    她拿起自己记作业的精致可爱粉色小记事本,一行一行看下来,严肃地讲,

    “盛老师。”

    “啊?”盛寻眼睛飞速眨着,被这个称呼笑得不行。

    “我只剩下数学没写了。”

    补习数学终于敲锣打鼓地开始了,数学作业是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题,要抄在作业本上写出来交上去,余照翻开自己封面印着漂亮深蓝色大海的练习本,然后开始了两只手捧着脸看题不动了。

    盛寻试探着,

    “这个你会吗?”

    “我不会。”她扭脸,将本子递到盛寻的面前,盛寻只能找废纸,然后在上面给她写运算过程。

    “这个根号下为什么等于这个数啊?”

    余照指着其中一个绝对值问,盛寻抬头,看到余照是真的茫然,然后他想了想,不确定地讲,“这个好像是初中学的。”

    “我不会。”她理所当然的语气。

    “嗯...就是....”

    盛寻把废纸翻了个面,开始给她补初中数学基础知识。

    她真的很可爱,也很聪明,听得懂就两眼放光,听不懂就鼓鼓脸颊,然后笑嘻嘻地问,

    “可以再讲一次吗盛老师,没有听懂。”脑袋晃来晃去,头上的丸子也跟着晃。

    把盛寻喜欢得不行,心里酥酥麻麻的,讲一百遍也不会不耐烦的啊。

    上学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到了周四值日这天,王悦跟李想换了值日的顺序,导致值日那天早晨四个人谁也没说话,气氛诡异的沉默。

    早晨需要背的文言文她早就倒背如流,最近晚上还要抽时间写小说,让她精力严重不足,每天的早自习都犯困得不行,眼睛都是直的。

    刘艳艳正捧着一堆学生证发,余照直勾勾地呆滞看着,浑浑噩噩的空白大脑里,突然就浮现出来了自己画出来的支线任务。

    叮。

    小黄灯亮起来。

    盛寻的照片!

    除了他的身份证有什么比他的学生证更有说服力啊。

    余照将自己的学生证随手放在包里,学校发的学生证根本没有磁条,没法买学生票的,就只是带着学生信息的纸。

    她贪婪的目光盯着刘艳艳的手。

    最近的日子不是学习就是睡觉,让她太安逸了,差点忘了正事。

    于是中午她先是把自己豆芽菜一样的学生证给盛寻看,然后说看看他的,盛寻抿着嘴将学生证递给她,

    “我的很丑。”

    “不呀,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淡蓝色的背景里,盛寻一本正经地看着镜头,脸上还有些许僵硬,依旧不影响他的清俊好看。

    “过段时间能不能把你的学生证借我用一下?”

    自从那天对余照做了那样的梦,他隐隐约约地对余照有了一丝愧疚的心理,她说什么他都会下意识答应的。所以盛寻点头,

    “你现在就拿走吧。”

    “好。”余照高兴地小跑着回自己的座位,将盛寻和自己的学生证一起塞在书包夹层里。

    然后回王梓的座位趴着,没一会儿就困得睁不开眼睛。

    在盛寻怀里,她基本上翻个身就能睡着。

    失去盛寻后,她的失眠才开始,那段时间睡眠不足,工作又累,感觉老了十岁。

    现在身边坐着的是盛寻2.0,给她的安全感也很足,让她总是趴着趴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的呼吸逐渐放缓,睡意浓稠,披在肩上的校服顺着柔软卫衣的布料滑下来,盛寻在她对面枕着自己的胳膊,手慢吞吞地伸过去,将衣服给她拉上来盖好,蓝色的衣领挡住了她的下巴,只露出一双温和的眉眼,还有清透没有血色的脸颊,让她像个柔弱的,需要呵护在手心里的娇贵公主。

    如果能跟余照在一起的话,除了这无用的心动过速,他能给她什么呢?

    今晚作业不多,数学题讲完了也仅仅第二节课,第三节余照神神秘秘地回了自己座位,大家都聊天偷偷玩手机的时候,她在奋笔疾书不知道写什么。

    “哎呦,坐你旁边两节课都没看够啊?”王梓打趣。

    “别乱说。”

    王梓脑袋转来转去地侦查确定走廊里没有老师的身影,才拉开书包包链,

    “盛寻,看。”

    欣喜若狂又美滋滋的表情。

    盛寻瞄了一眼,封面上姿势开放的女郎全身上下只有一小块半遮不遮的布料,X感妩媚,他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连忙坐直,脸都烧红了。

    “你在哪儿买的?”

    “偷偷在怀光路的报刊亭里买的,”王梓窃笑,

    “等我看完了借你。”

    “我就,我就不用了。”盛寻耳根发热。

    “你看你,跟哥们儿害羞什么。”

    王梓了然地撞他肩膀,将书包小心拉好放在凳子上,“看完这本我再买新的。”

    盛寻有些心虚地瞄了一眼余照的方向,又下定决心似的,

    “我不看,真的。”

    “我不信这个年纪的男生能拒绝杂志。”王梓凑近小声问,

    “那你那个的时候都想什么啊?”

    盛寻深吸一口气,连忙想去捂他的嘴,王梓灵活躲开还要继续,

    “脑子里总得有点画面吧?”

    盛寻的脑袋里出现了随着视线摇晃的黑色长卷发,还有那双噙着眼泪可怜兮兮的漂亮柔美的杏仁眼,忍不住咳嗽了几下。

    王梓打趣,“脑子里还是有东西的吧?你小子。真的,跟我分享分享,我不跟别人说,哪个明星啊?”

    “不是,”盛寻推开他凑近的脸,

    “啊?难不成是动漫人物。”

    “别猜了,不会告诉你的。”

    盛寻看到高山海一直想凑上去看余照遮遮掩掩地写什么,看不到就犯贱地撞了一下她的胳膊,然后余照的笔飞出去弹在墙上,又摔落在看不见的凳子下,咕噜咕噜地滚个不停。

    “不会是真人吧?”王梓大惊。

    盛寻卷起手里的书闹着玩儿似的拍他后背上,

    “别乱说啊。”

    他一直关注着余照的座位,看她一脸不耐烦地瞪着高山海,然后低头瞧来瞧去,那根粉色的笔滚到了高山海的凳子下面。

    便往后退了一点弯腰去捡。

    高山海笑嘻嘻地在她低头时身子一扭,他穿着紧绷绷的牛仔裤,甚至还想抬腿。

    盛寻的脸僵硬了,那本书在他手里越捏越紧,发出了纸张紧紧压缩的牙酸声音。

    余照似乎是感觉到了,一瞬间笔都不捡了,坐直气愤地问,

    “你在干嘛?”

    “你不是捡笔吗?你捡你的啊。我坐在我的凳子上你也管啊?”

    高山海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他的笑容配上他的外貌总是给人一种油腻腻的观感,余照的眉毛都打结,深深吸了口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扇他一巴掌。

    看到余照不高兴,他就更来劲了,

    “我说同桌,你也不是顾江帆,别总把自己当美女行吗?”

    余照生气,坐直从自己的小猫笔袋里抽出一根新的,那根笔暂时不捡了。

    “呦,来气啦?这小脸绷的。”

    “高山海你别逼我打你。”余照认真地讲。“我懒得跟你废话。”

    不跟傻瓜论短长,不跟傻瓜论短长,不跟傻瓜论短长。

    她默念三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小说,刚才的思路到哪儿了。

    “哎呦,还别逼我打你~你打呀~这小手能打多疼啊,打是亲骂是爱没听过吗?”

    他越凑越近了,余照将笔往自己桌子上一拍,忍无可忍地使劲推了一下他肩膀,

    “跟我说话的时候离我远点!”

    沉迷小说的顾江帆诧异抬头,刘艳艳的手也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有病啊高山海?说多少遍才听得进去,离我远点,你口水都快喷到我身上了,恶心死了,你当你是什么香饽饽吗?我都快被你烦死了!”

    “那你烦死一个看看啊?”

    高山海的眼睛都睁大了,一副贱嗖嗖的样子。

    余照怒上心头扬起自己攥着的右手,被他这副死不要脸的态度恶心到,回忆起三年的新仇旧恨,她的拳头越来越使劲,虎口都泛着白。

    大学时高山海说来了汇江旅游,想要半夜约余照吃火锅,余照以寝室晚上查寝为由拒绝了,先不说查寝,半夜跟人品没有保证的异性出去吃火锅,她是不可能做的。

    之后被高山海发朋友圈阴阳怪气骂她。

    要是对方是盛寻,也许她会考虑一下,毕竟小猫前期怂得不行,约她吃个饭都只是送到寝室楼下就走了,他们要是有点什么半夜之约,该担心人身问题的不是她,而是盛寻。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高山海的书里夹着她给顾江帆写的纸条,上面是小女孩间的谈心交流,大学时他翻旧书看到了,还拍照把内容发了朋友圈说“怀念过去。”

    不知道的同学还以为是余照给他写的,真的让余照很社死。

    桩桩件件,让她对自己的同桌真的超级无语。

    她不是不知道高山海的痛处在哪儿,但她不想去戳。

    他父母离异了,谁也不想抚养,从初中时就把高山海扔在了老家上学,所以三年里他的家长会都是步履蹒跚的爷爷来开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实在教育不动,这还是家长会后与他爷爷交谈过的林美珍回家跟余照讲的。

    被抛弃不是他的错,哪怕他真的是傻逼。

    想到这,她的拳头放下来一点。

    自己是个二十八岁的理智成年人,不应该跟十六岁的大猩猩计较。

    没想到她的手马上就被高山海握住了,他黝黑的手紧紧捏着余照细白的手不放。

    一本书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气从后面飞过来啪的一下狠狠砸在了高山海的后背上,同时还有顾江帆不满意的一句,

    “干嘛呀快放开!”

    “谁他妈扔的书?!”

    “我扔的,”

    盛寻气得胸膛起起伏伏,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重复顾江帆的话,“把手放开。”

    全班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高山海感觉这目光犹如把他架在高台上,此刻松手就像是昭告天下他认输一样,很丢脸面。想到这,他握着余照的手非但不松,还趁机一歪脑袋,学前几天看得武打片松筋骨一样,把余照的手往他眼前拽。

    余照的卫衣袖口宽,此时滑落到前臂的一半,白嫩的手掌皮肤都被挤压得变了形。

    他一使劲把余照疼得下意识抽了口冷气。

    盛寻看他这样挑衅,感觉自己身体发烫,咬牙切齿地站起来要去把他拽开。

    “高山海!你干嘛呢!”赵佳尖利的声音,

    “你再不放手我告诉徐老师了!”

    盛寻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现在只能看到余照一直皱着眉想挣脱开又怎么也不能把自己手抽出来的那种无助。

    他往前走的身体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拉着退后了两步。

    他头也没回地想挣开,却被一股强力拉到了高大宽阔的背影身后,反应过来的王梓和齐士立刻扑上来一左一右紧紧制住他。

    是盛庭竹。

    他把盛寻拽开,自己代替盛寻,上前用手握着高山海的手腕,三个人的手纠缠在一起,余照露出来的手背皮肤已经红肿充血,她的手骨被狠狠挤压着,疼得一直下意识地想挣开。

    盛庭竹瞄了一眼,胳膊青筋暴起,

    “放开。”

    静默几秒看到高山海疼得脸都抽筋仍然坚持着不放手,他的表情更严肃了,直接两只手上去,将高山海的手指不由分说地强硬掰开,顾江帆马上站起身来给余照揉手,看到她手一直控制不住发抖手背留下指痕其余的地方都红肿着,不高兴地讲,

    “要不要脸啊,男生欺负女生,不就没你力气大吗?装什么?”

    赵佳适时出来维护纪律,“都回自己的座位,该干嘛干嘛。”

    看到盛庭竹回身走了,危机解除,高山海为了保存最后的颜面,又念念叨叨,

    “关你什么事儿,把你能耐的。”

    女生都一脸嫌弃地窃窃私语,他自觉丢脸,干脆赌着气往桌子上一趴,不抬脸了。

    盛寻被摁在座位上,一直瞪着眼睛,脖子都泛着红。

    余照终于缓过来一点,上辈子高山海犯病程度轻一些,现在都直接跟她动手动脚了。

    想到这,她真的没法再忍,

    “高山海,月考之后肯定要换座位,到时候别坐我旁边。”

    她明白今晚这一出源于什么,仗着她力气不如自己,想看她生气恼怒挣脱不开崩溃,然后高山海便能获得掌控欲还有支配别人情绪、看别人发疯、把别人踩在脚下的kuai感,仗着自己傲慢又无礼的性别优势。

    这个人没救了,但自己不是他妈,没义务管教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离他远点。

    “谁想坐你旁边似的。”

    高山海立刻尖酸刻薄地回答,他的心里还有关于丢脸的怨气无处发泄,将头狠狠在胳膊上撞了几下,想起来余照依旧在他凳子下的笔,他记得余照还挺喜欢的,干脆坐起来用脚将余照的笔踢出来,用鞋底踩着那根粉色的笔狠狠在地面上磨蹭,仿佛那是余照的脸一样。

    盛寻在后面双手抱臂,看到这无语地用舌头去顶自己脸颊,狠狠呼出一口气。

    王梓连忙顺他后背,

    “这好好的孩子今天怎么这么暴躁,不气啊不气。”

    但盛寻恍若未闻,那双平日里看谁都是温顺平和的眼睛,如今满是冷冰冰的狠劲儿,阴恻恻的眼神就一直盯着高山海,感觉一个拉不住下一秒就要把高山海拽出来揍了。

    下课铃适时打响。

    高山海是住校生,书包都不用背,直接整个人就站起来从前门窜了出去。

    余照也没再管那根笔,晚上还要值日,她就干脆坐在凳子上等同学们都散了,挥手跟附近的人笑着说再见。

    直到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和李想。

    三个人继续开始了谁也不跟谁讲话的晚间值日。

    拧拖布时盛寻连忙抢过余照手里的胶皮手套,

    “你别拧,你手还疼吗?”后半句语气轻得几乎飘起来,就像说重了话余照也会手疼一样。

    余照笑笑,“不疼啦。”

    盛寻就继续去拧拖布,递给余照,看到她身后的李想也等着,拧完了他们俩的就把手套一脱搭在水池边缘,跟余照往回走了。

    李想气得拿起手套和拖布,洗都不洗就拖回班级往卫生角一扔,拎起自己的书包走了,把余照看得莫名其妙。

    关了教室的灯,两个人一起走在昏暗的走廊里。

    余照才发觉今晚的盛寻很沉默,她奇怪地去拉他的校服袖子,然后看到了一脸沮丧的盛寻。

    “干嘛呀?怎么这个表情。”

    她凑近了去瞧。

    盛寻没有出声,只是委屈地嘟了下嘴唇,嘴角向下让他看起来更委屈了。

    “怎么啦?”余照哭笑不得。

    盛寻欲言欲止,最后看着她的脸小声说,“我真没用。”

    “怎么会这么想啊。”

    他说不出口,初中的时候也被欺负过,他被高年级男生拽到小巷子里踢得一瘸一拐,只因为他压根没听过名字的女生喜欢他,那又怎么样呢?那种痛赶不上今晚心疼的一半,他的心都要碎了。

    想到这,他闭上眼睛,克制自己想流眼泪的冲动。

    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他的脸颊,盛寻吸吸鼻子,侧头在那个手掌心里蹭蹭自己的脸。

    “盛寻,就算是打他一顿,也不会起任何效果。”

    她温润的嗓音清脆好听,舒缓地讲,“我们要做的仅仅就是离神经病远点,他不会醒悟的,早晚有一天,他会因为他的性格劣势受到惩罚。”

    无名指与小指的指尖在盛寻体温熨贴的侧颈摩挲着,眼前的小孩显然是钻进了牛角尖里,

    “他这样的人出现,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不要做这样的人,知道吗?”

    手在他后颈安抚地拍了拍,“好啦,快回家吧,已经很晚了。”

    那双温暖的手远离了自己。

    盛寻的喉结动了动,然后乖巧地跟在余照身后下楼,两个人在教学楼影影绰绰的阴影里挥手再见,盛寻去停车棚取自行车骑车回家,骑出校园后,招牌花花绿绿的文具店依旧亮着灯。

    他没有犹豫地推门进去,沿着货架一排一排去找最终被余照扔进垃圾桶的粉色壳子油性笔。

    “这个还有粉色的吗?”

    他问身后的店员。

    店员看着他一个男生想买粉色的笔觉得有点奇妙,笑着摇头,

    “只有紫色的了。”

    “那就这个吧。”

    盛寻将那根笔塞进自己的书包夹层里,准备明天早自习前放在余照的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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