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长青苔

    十二月,隆冬已至。

    余照下了公交掏出手机看时间,准备去学校外的小超市买水,看到了来自盛寻的短信。

    【教学楼进来的大厅特别特别滑,一定要小心。】

    【收到。】

    回复完这两个字手指就冻僵了,那边很快回,【好可爱。】

    可爱个鬼。

    她想不通收到两个字哪里可爱。

    于是她小心翼翼掀开教学楼的绿色棉被帘子,还礼貌地给身后的女生撑了一下,两个人一起走进教学楼大厅。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被侧面一股大力横扫一脚,天旋地转之时用胳膊肘撑在地面上才免得自己脸着地。

    旁边的女生龇牙咧嘴地坐在地上,好久没缓过神来,余照揉揉自己酸疼的胳膊肘,走上去问,“同学,你没事儿吧?”

    “我的屁股好像骨折了。”

    她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女生借力从地上爬起来,哀怨:“怎么这么滑啊。”

    余照垂头丧气地从后门进教室,班级里除了值日生就只有盛寻和他前面趴着补觉的陈欣雨在。

    盛寻穿着黑色织着麻花暗纹的毛衣,正捧着杯子喝水,扭头看到她进来连忙问,

    “余照,你摔倒了?”

    余照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外套侧面满是青灰的泥印,胳膊肘也是,接触地面的部分感觉洗不出来了。

    她抬头哀怨地讲,“我没摔倒。”

    “那你....”

    “我旁边的人摔倒了,她脚底一滑把我踹倒了。”

    盛寻伸手摸摸她胳膊肘的印记,

    “疼不疼?”

    “疼倒是不疼,衣服都很厚,就是我的衣服废了。”

    余照念念叨叨地走了,隐约还能听见什么出师不利,今天倒霉的话。

    早自习她领读时心不在焉的,外套已经没法拯救,她干脆就穿着自己的灰调蓝毛衣捧着书,机械地念着单词。

    隔着窗看出去,天色不明,到处都是尚未消解融化的雪,慢吞吞洒落,天地之间都是冷寂幽静的,这暖气蒸腾的教室,属实是有种人间美梦的错觉。

    她梦境的男主角眼睛盯着单词表跟着读,读完了以后疑惑地舔舔粉嫩的嘴唇,似乎是纳闷怎么总是记不住。

    他少年期太瘦,近几个月每天在食堂吃饭,余照总是在开吃前还要分他一部分。

    两个人的饭她吃半份,盛寻吃一份半,可就这样他也没胖起来,倒是长高了点。

    脸型流畅皮肤白净,弱不胜衣的样子,会让人心生爱怜。

    似有所感,他抬起脸来,懵懂地看向余照,余照做贼心虚地低下头,胸腔里的心脏和呼吸闹了别扭,完全不在同一个节奏上。

    隔了一会儿,她才抬头继续去看。

    盛寻走到后门将只开了一点缝隙的门敞开,原来是旁边隔着过道的吕凡正弯着腰偷偷吃早餐。

    手里捧着用塑料袋装着的鸡蛋饼,脸颊塞得鼓鼓囊囊,正尽力把自己的脑袋往桌洞里塞。

    像个欲盖弥彰的松鼠。

    边偷吃边紧张地看后门,生怕徐老师突然进来,徐老师是严禁大家在班级里吃早餐的。

    打击力度相当大。

    早餐饼这种东西只有吃的人会觉得闻着很香,旁边的人都只会觉得有种浓郁的油腻味道。

    盛寻见怪不怪地继续读单词,他前面的陈欣雨却难以忍受地白着一张脸跑出了教室。

    余照看着她的眉头拧起来。

    “你跟陈欣雨熟吗?”

    “不太熟,”盛寻嚼着菜补充,“她好像有点恐男,所以我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

    “恐男?”王梓感兴趣地出声。

    盛寻清清嗓子,“上次她笔正好掉在我凳子下面,我捡起来以后她一句话也没有就抢回去了,还有语文课,小组讨论什么的,我一说话她就想吐。”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么严重吗?”王梓问,“你是不是不知道的地方惹到人家了?”

    “没有,之前不是盛庭竹坐在我的位置吗?我问我哥来着,他坐在这的时候也是这个待遇。”

    旁边三个人开始讨论起来,余照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晚自习前盛寻眨眨眼,奇怪地重复,

    “我跟你换位置?”

    “嗯。”余照笃定地点头,“我有点事儿想坐在你这,你去我那里。”

    他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不解,但还是乖乖收拾自己要用到的书,拎起外套去了余照的座位。

    “少侠,脖子落枕啦?”

    盛寻回过头佯装恼怒地怼王梓一下,“哎呦,这恼羞成怒的。”王梓凑近点,

    “心上人理你了,你今天又开始笑嘻嘻了,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

    “哼,恋爱脑。”

    旁边顾江帆闻言只是奇怪地回过头看他们几眼,又转回去了。

    跟顾江帆坐在一起有点奇异的尴尬,盛寻只能老老实实地写自己的作业。

    余照伸手点点前座陈欣雨的后背,看到她皱着眉望过来,将纸条在桌子上推过去。

    【你怀孕几个月了?你爸妈知道吗?】

    陈欣雨再次转回来时,有点困倦苍白的脸满是惶恐,她像是舌头打结,小声颤颤巍巍,

    “你怎么知道的?”

    余照伸手将纸条拿回来,在上面节约时间龙飞凤舞地写,

    【我自己看出来的,你得有四五个月了吧。你家长知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住校,以后月份大了会越来越明显,你就更瞒不住了,趁着还能挽回,抓紧想办法解决吧,别拖着。】

    【我害怕,根本不敢跟别人说。】

    余照看着前面的女孩边写边擦眼泪。头上的绒毛在空气里乱飞,将传回来写满的纸条撕碎,又另拿一张,

    【你别怕,我帮你分析,你先跟我说说,这是谁的孩子?男的是谁?】

    余照看完了回复,愤恨地将纸条捏成团又展开撕掉。

    【你当时就应该报警,这个网友已经快三十岁了,你当时刚刚中考完,能懂什么,在这方面白纸一张,这不叫欺骗感情,这根本就是犯罪。告诉徐老师吧,让她联系你的家长。】

    【可我害怕,我真的会被我爸妈打死的。】

    【你不跟家长和老师说才可怕,孩子瞒不住,你是想未来把孩子生在厕所众人皆知吗?到时候你只会在学校出名,不管是老师还是家长都会因为你的事儿抬不起头来。你也是,你要受这样难堪的新闻一辈子,同学们提起来你只有“当年在学校厕所生孩子的女生”。

    可你知道吗?月份大了你甚至没法流掉他,只能先把肚子里的孩子杀死,同生孩子的流程一模一样,把死胎生下来,特别可怕。

    现在还来得及,徐老师很好的,她会帮你。何况你的心态不对,你没有任何的错,陈欣雨。

    在这件事里,你是涉世未深的受害者,你已经受到了伤害,身心俱疲,你父母只会心疼你,不会责骂你的。

    你要相信大人。

    也给自己一个重新来过新生活的机会。】

    【徐老师真的会帮我吗?】

    【会的,你别看她凶巴巴,她很温柔的,是很有同理心的。事不宜迟,下课我就陪你去徐老师的办公室,我把你送到门口,行吗?】

    【余照,我害怕得不知道怎么办。】

    【怕是可以的,怕是应该的,但是有些事儿怕也要做,你忍着害怕也要去做的事儿,一定是正确的,不要逃避,不要畏惧,畏惧只会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如命运终结般的下课铃刺耳响起来,早就忍受不住的陈欣雨站起来扑到余照怀里痛哭起来,害怕别人发现她的肚子,余照一边拽自己的外套遮住她,一边安抚她的情绪。

    “走吧,我陪你去四楼。”

    她在办公室门口将陈欣雨的眼泪擦干,然后鼓励地推推她,示意她去敲门。

    在看到她吸着鼻子推门而入后,余照抱着臂缓步走回教室里。

    她真的好希望陈欣雨父母能不要放过那个狗男人,三十岁了,网上欺骗小女孩感情,还跨过几个省来见面。

    诱骗她,伤害她,然后消失无踪。

    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狗男人。

    “余照,你在想什么?”

    盛寻的笑脸在灯光下,给他打了个柔光滤镜一样清秀漂亮,眼睛亮晶晶的,牙齿洁白皮肤柔软。

    虽然漂亮但也是男人的男人。

    她迁怒地不理他。

    收拾自己的书回座位了。

    “下节课换回来吧。”

    “哦。”盛寻只是温软地点点头,狗腿地将她落在自己桌上的笔拿上,跟在她身后往她的座位走。

    “我把我上个月兼职的工资放在你的桌洞里了。”

    盛寻邀功地讲。

    “嗯,知道了。”

    他敏锐地问,“余照,你不开心吗?”

    “不开心,世界上的坏男人太多了。”

    到达了目的地,顾江帆长叹一口气,严肃道。

    “圆圆,这个故事你一定要看。”

    “什么呀?”

    余照边收拾桌上盛寻的书边问,“就是男女主好不容易在一起,女主怀孕了的时候男主去世了,然后女主跟着殉情了呜呜呜呜呜呜,看得我好难受啊。”

    “殉情?”

    她将书递给盛寻,评价,“虽然这很感人,但这个女主现实生活里是一点牵挂也没有了吗?父母,朋友,工作,生活,未出生的孩子,都没能留住她吗?”

    顾江帆被问懵了,泪眼朦胧地说,

    “女主就是为了男主而活的啊,所以男主不在了她也不想活了。”

    “那她的牵挂还是太少了。”看到盛寻抱着书回自己的座位,她接着说,“要是她有年纪越来越大的父母,她恐怕没法死,你知道的,父母会越来越需要你,你不能自私的一死了之,只能挺着,更可怕的是,万一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你只能一边怀念他一边努力生活,连哭都要看着时间,自己躲在浴室的花洒下面偷偷流眼泪。眼睛肿着上班还要跟同事说,是昨晚水喝多了,水肿。”

    顾江帆抽抽鼻子,“好可怕。”

    “所以我不想成为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人。”

    她说完又在心里吐槽自己,虽然她的状态跟要死要活也没什么区别。

    “顾江帆,学着点吧,你看看你这恋爱脑。”王梓连忙戳顾江帆肩膀。

    “你们不懂我们纯爱战士的世界。”顾江帆嫌弃地拍他手,

    “你们俩一个理智怪,一个没头脑,心里有纯爱才怪,我还是能跟盛寻说到一起去。”

    余照靠在墙上,感慨万千,“当理智怪比纯爱战士要痛苦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

    顾江帆将小说藏起来,掏出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来。

    “当个纯爱战士,那不管你做出什么行为,你都有合理的解释,我爱他,我愿意为了他奉献我的一切。”

    “嗯哼。”王梓示意她继续讲。

    “可如果你是个理智怪,你遇到了爱人,分析利弊,头头是道,结果呢,有时候明知道是绝路,明知道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却也为他义无反顾选择这条路,清醒着沉沦,这更可怕。”

    晚自习下课,盛寻在人流里走在她身边,瞧见了徐老师正带着一对中年人上楼。

    他们俩都穿着磨白的工服,外面套着紫红色茄皮的俗气羽绒服,走在徐老师身后有种手不知道往哪儿放的仓促感。

    男的深蓝色帽子都没摘,在全都是下行的学生流里,扶住妻子颤抖的胳膊。

    余照面无表情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在经过中年女人时,从她五官里判断,这是陈欣雨的父母。

    她父母在清河辖区内的县里工作,能短短两个小时就过来,想必是很在意自己的女儿的。

    养女孩真的要比养男孩多花点心思啊。

    想到这,她怅然若失地垂下头,自己家的小女孩可怎么办。

    她在陈欣雨的事里,代入的视角其实是陈欣雨的妈妈,想到自己家的孩子她就不能对陈欣雨无动于衷。

    “余照,你不快乐。”

    盛寻在人潮拥挤里歪歪头,“我能做点什么吗?让你能快乐一点的事儿。”

    余照伸手呼噜一把他柔软的头发,“你一个小孩。”

    “你也是小孩。”

    “我比你大好不好?”

    “咱们同年,你9月,我12月,也没有大很多。”盛寻一本正经。

    “大一天也是大,下次记得叫我姐姐。”

    “我不要。”盛寻捏紧书包带,心里抵触,“我觉得我叫你姐姐怪怪的,我不要。”他重复。

    “盛寻,硬气了啊,直接拒绝我。”余照打趣他。

    盛寻后知后觉地摸摸脖子,跟余照嘟嘟嘴,虽没说话但是委屈得不行。

    他是不会妥协叫姐姐的。

    第二天,第三天,陈欣雨都没有来上课。

    陈欣雨那组的值日生问徐老师她什么时候来,徐老师只是回复,“她生病了,需要住院,这个学期不能来了,你们要是干不过来就少干点。”

    周二,正上着课,突然不知道哪里轰隆一声,打断了正侃侃而谈的老师。

    大家面面相觑,盛寻奇怪地打开后门,伸头出去瞧瞧,又转回来神色复杂地说,

    “水管漏了。”

    “哦。”大家都当做小事儿见怪不怪地继续该干嘛干嘛。

    盛寻又说,“是天花板的水管炸了。”

    “什么!”

    老师震惊地从前门往出看,学校的天花板一小块要掉不掉地悬在半空中,一根一米宽的粗铁管从空档里破开一个大口子,正汩汩往外喷着暖气的热水,黄黄的泥汤已经流到了六班的前门。

    女生对气味儿敏感,大多都闻到了暖气水的蒸腾怪味儿。

    “大家快把地上的东西都收起来!”老师连忙喊着。

    2008年的十二月初。

    发生了一件余照记忆里没有的事儿,那就是教室被走廊里爆开的暖气管道水淹了。

    到处都是黄色的泥汤,踩在哪儿都是泥脚印。

    管道就在六班的走廊中央,五六班是最先被水漫进班级的,大家收拾好东西就开始陆续从教室里跑出来,暖气水滚烫,谁也不敢在教室里多待,很快整个楼层都轰动了。

    直到匆匆赶来的维修工关掉阀门,水才一点点停下来,五六班的门前已经看不到地砖了。

    高山海不信邪地要走回教室,鞋子很快就被没过了一半,烫得他哎呦一声,耍帅失败。

    走廊里学生太多堵塞交通,影响维修的进度,老师干脆带着走廊里被影响到的两个班级去会议室。

    “大家坐一会儿吧。”说完了他又笑呵呵的,

    “我看大家都是带着手机和衣服往外走,是没一个抢救教科书的啊。”

    底下哈哈哈哈的笑声一片。

    “不是不让带手机吗?刚才我一看,这手机藏得哪哪儿都是,你们是真随意啊。”

    底下静了下来。

    余照坐在她常坐的会议室靠窗倒数第二排,旁边就是盛寻和盛庭竹,刚才进来时大家都乱糟糟的,她也没来得及找到顾江帆,身后是四个叫不上来名字的六班男生。

    她伸头瞧瞧,跟也同样在会议室找她的顾江帆挥挥手,顾江帆和王梓在一起,离她倒不远。

    找到了朋友,她安心下来。

    看盛庭竹的注意力不在这边,她拉拉盛寻问正事,盛寻低头凑近她一些,

    “头发收集的怎么样了?”

    “最近攒了一部分,不知道能不能用上。”

    “那有时间带给我。”

    盛寻最近在家里的小任务就是不着痕迹地收集牛翠花的头发,然后装在袋子里,用来做亲子鉴定。

    徐老师推门进来,告知维修需要换管子,新管子明天才到,这一层的暖气暂时就停了,让大家多穿一些陆续回教室。

    这种天花板水管爆了的小概率事件,如果真的发生,她绝对会印象深刻。

    怎么想,这都是一件之前没遇到的事儿。

    这是改变陈欣雨的事儿之后的小小变化,不知是喜是忧的改变。

    以前她跟盛寻一起看过讲蝴蝶效应的电影,在冗长的剧情里,她躺在盛寻腿上昏昏欲睡,抬头看盛寻的时候,他也支着脑袋,一副困倦的样子。

    终于熬到了故事的结尾,她打了个哈欠,跟盛寻讲,

    “我不喜欢这个电影。”

    盛寻将她捞起来抱在怀里,亲昵地亲亲额头,赞同道,“是有点无聊。”

    “不是无不无聊的问题,是这个电影的主旨,到最后万恶之源居然是不该出生的自己,我不喜欢这种命运既定的感觉。”她搂上盛寻的脖子,“这种无力感太强了,我不喜欢,我更喜欢立意是去你的鸟命那样的电影,事在人为,命运由自己掌控。”

    “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盛寻偏头磨蹭她的脑袋。

    “哼,没主见。”趴在盛寻怀里,小声说,“每次被你抱着,我就觉得好困。”

    大概是在他怀里的时候安心又有安全感,让她总是困倦地不行,

    “那就睡吧,我等会儿叫你吃晚饭。”

    “嗯。”余照缓慢地闭上眼睛,又眼睛都不睁地扬起脸来,感觉到轻柔的吻落在唇瓣上,她才满意地将脸放回他的怀里,贴着他跳动的心去听。

    “不知道怎么了,我今天好爱你。”

    头顶一声轻笑,毯子被拉上来盖住她的背,她陷进了安宁柔软的梦境里。

    “我每一天都爱你,圆圆。”

    耳语般的情话。

    “非空真子集是没有空集的,真正爱的人也不应该只存在于梦里。”

    顾江帆捧着练习册念给余照听,念完了讲,

    “好伤感的一句话,但是好浪漫。”

    余照握着笔不由得发笑,“数学这么冰冷的东西,怎么会和浪漫挂钩啊。”

    “哎,你们哪,浪费我好多温柔。”

    漫长的冬季简直望不到头,周五连着两节的数学是一周里最难熬的,本来就听不懂,有时不由自主地出个神,思绪再回来时,已经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了。

    高中阶段真的很让人疲乏,很适合永远定格在回忆里,不适合用来重新体验。

    太困了,她干脆穿上外套去走廊里开窗,用冰凉的风来找自己离家出走的精神气。

    “怎么困成这样?”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盛寻。

    “我就是这个身体素质。”

    “等夏天来了咱们去多跑跑步吧。”盛寻建议,“你是不是缺乏运动啊。”

    “那跟要我的命有什么区别,盛寻小朋友,你好狠毒的心肠。”

    “什么小朋友....”他念叨着,有点不满意,“明年我就虚岁18了。”

    “哎呦,年纪真大啊。”

    盛寻一脸我说不过你的表情,鼓了鼓脸颊,两个人对视一起笑出来。

    “回去吧,快上课了。”

    两周后,余照收到了来自陈欣雨的短信,她短信里说爸妈并未责骂她,而是直接就心疼哭了,让她觉得愧疚。并且父母准备来清河市内重新找工作,她不必再住校,可以就近照顾她。

    现在出院了在家里休息,因为恢复得快可以赶上这个学期的期末考试。

    上一次她对陈欣雨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她比盛寻还先退学,具体的时间实在是记不得了,只是后来班级女生闲聊时说遇见陈欣雨在某个火锅店做服务员。

    余照真心地替她感觉到高兴,至少没被影响一生,做让人追悔莫及的选择。

    今天的晚霞是浓墨重彩的画布,浓稠的粉紫色天空,如同一片不会流动的花海。

    晚自习前余照感兴趣地趴在窗边用手机拍外面的天空,此刻的手机还只有后置摄像头,像素也很低,完全拍不出来晚霞的绮丽。

    “真漂亮啊。”

    她转过身来,看到坐在王梓座位上拄着头瞧她的盛寻,突然来了兴致,

    “我可以拍一张你的照片吗盛寻?”

    记录十几岁的盛寻,这么一说好想买个相机啊。

    盛寻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自在地摸摸刘海,

    “这样行吗?”

    “挺好的。”余照伸手把他后脑一簇有点翘的头发压下去。

    余照举着手机,拍之前又说,“你表情好僵硬啊,笑一笑嘛。”

    盛寻挤出一个假笑。

    “哈哈哈哈哈哈。”余照笑起来,“好傻啊。”被她的清脆笑声感染,盛寻不好意思地抿嘴笑起来,余照在无声之处按下了定格。

    “你拍一张咱们俩的合照好不好?”盛寻建议。

    “合照?”

    “嗯。”

    “那你拿着手机,不然显得我脸大。”

    盛寻伸直胳膊,很快就被余照不满意地提醒,“哪有自拍是这个角度的,抬起来!”

    “45度,显脸小。”

    她将盛寻的胳膊往上抬,两个人的距离又凑近一些,盛寻侧头望着她,看到她眼神明亮地直视镜头,盛寻将手放在了拍照键上。

    “我看看。”

    余照立刻将手机拿过来。

    画面里两个人都穿着毛衣,一黑一蓝,余照微微偏着头笑容明亮,盛寻只有侧颜出镜,但眼神和嘴角骗不了人,温柔得要命。

    像素不高,让两个人都有种朦胧的清秀之感。

    余照的眉头皱起来,“我笑得有点假,再拍一张。”

    立刻想把这张删掉,“别,发给我行吗?我喜欢这个。”盛寻立刻阻止。

    “好吧,搞不懂你的审美。”

    最终余照拍的照片哪怕是她不喜欢要删掉的,盛寻也都求着她留下,发给他以后再删。

    “你要花我多少彩信钱。”

    余照虽然这么说着,但也老老实实地挨张发给盛寻,她的手指挪向两个人的第一张合照,觉得自己的笑容不太完美。

    最终也没舍得删。

    它的意义重大,这是十几岁的他们。

    他们模糊的,笑容明亮轻松的,过去就不会再来的十几岁。

    日子好像就这么不知不觉流淌而去,转眼就到了19号这天,王梓神神秘秘地给余照写纸条,问盛寻的生日怎么过。

    余照用笔戳戳自己的脑袋,自己今年已经给盛寻过真正的生日了,差点都忘了这件事,所以她干脆回复,【你有什么想法?】

    【那必然是火锅唱K蛋糕三件套啊。】

    【行,盛寻的兼职是明天下午四点下班,咱们去接他下班吧,然后把他直接带走。】

    【说话怪吓人的,还直接带走,行,那蛋糕你去定吧你更知道盛寻爱吃什么,然后花多少钱咱们三个平摊。】

    【不用,这次都是我拿吧。】

    【那怎么行,三个人平摊的话一个人负担不大,还能热闹热闹,最主要的是这样就不互相送礼物了哦。】

    夜里她睡不着,爬下床去坐在桌子前,在自己的一摞书里拎出一本厚厚的三国演义,翻开封皮将里面夹着的信封拿出来数了数,三千二百块。

    她将书塞回去,回到床上捂着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感觉心里凉飕飕的。忍不住爬到枕头边翻开手机,去找今天拍的盛寻的照片,他在镜头里温和地望着她,眼底眉梢满是笑意,还有点...羞怯,余照用手指点了点屏幕里盛寻白净的脸,颓丧地叹了口气。

    时间临近,她反倒有点奇怪。

    冬季的早市也人满为患,盛寻拎着一袋子豆浆油条在人群里艰难穿行,回到了家盛立业夫妇已经收拾好了坐等吃饭了。

    两个人商量着这周去爷爷奶奶家拿什么菜,盛寻心不在焉地大口吃完油条,就回到自己的阳台收拾最近攒的水瓶和纸箱。

    一边将纸箱叠放好一边想,今天的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

    等到两个人终于出了家门,他迫不及待地去翻书包打开手机。

    【生日快乐,盛寻。】是顾江帆的短信。

    【生日快乐兄弟,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嗷。】

    他挨个回复王梓和顾江帆的短信,未读的收件箱里空荡荡,他有些失落地将手机揣进兜里,继续去做家务。

    这一天和普通的每一天没有两样,盛寻趴在柜台上,忍不住想,自己从小到大没过过生日,只有今年起了期待的心思,莫名其妙地觉得余照会在意。

    天气寒冷快餐店的生意冷清许多,他从运动裤兜里掏出手机翻开瞧瞧,什么也没有,有点委屈地嘟嘟下嘴唇,将手机放回去了。

    “盛寻,今天没什么人,等会儿早点回家吧。”杨婶笑着掀帘子叮嘱他。

    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转头望着门外冷清的街道,只能看到一小角。

    能不能给余照打个电话。

    好想听她的声音。

    那一角出现了一件蓝色羽绒服。

    盛寻连忙站起来,朝着柜台反光处瞧瞧自己今天的样子,但很快,他就发现那不是余照,只是蹲下来系鞋带的路人。

    心情极速飞扬,又极速降落。

    重新坐回凳子上,盛寻踌躇地翻开手机,将手指按在拨通键上方停着不动。

    门口挂着的铃铛随着门被推开清脆地叮铃起来,

    “欢迎光...”他话说到一半,羞涩地笑了起来。

    “哇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呢,”王梓搓搓有点冻僵的手,“有没有热的啊?我快冻死了。”

    “我也要热的。”顾江帆举手。

    “我也是。”是放下东西走过来的余照。

    “那就三杯柠檬红茶?”盛寻建议。

    余照立刻纠正,“四杯。”

    “嗯。”盛寻点完单,从自己的兜里掏钱去放在收银机器里,王梓和顾江帆瞧见了就回去落座,余照继续问,“你还有半个小时下班吧?”

    “对。”盛寻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容,今天是轻飘飘又奇妙的一天。

    余照端着三杯红茶回去,瞄到顾江帆的鼻尖都是红的,便优先递给她一杯。

    朋友们小声低语聊天,盛寻就嘴角上扬地捧着脸看他们,主要还是看余照的背影。

    “我以前有个朋友跟我讲,她的朋友在西餐厅工作,那家西餐厅所有的柠檬汁类的饮料都是男员工用手挤的。”余照说完了对面两个人露出特别嫌恶的表情。

    “不是吧。”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手里的红茶。

    余照顺着视线看过去,宽慰他们,

    “放心吧,咱们喝的估计都是粉末勾兑出来的,不可能是纯柠檬汁。”

    “你这么一说,”王梓摸摸下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啊。”

    “毒不死,王子殿下,喝吧。”余照使眼色。

    顾江帆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

    “咱们今年什么时候放寒假?”顾江帆身体回温,表情都生动不少。

    “好像是1月8号。”余照回复。

    “好晚啊。”王梓哀嚎。“我爸妈说放假了的话请假带我去旅游几天呢。”

    “我倒无所谓,”顾江帆皱皱鼻子,显然是对假期没什么期待,“这一个学期怎么过得这么快啊。”

    这还不是最快的。

    余照想,最快的是20-30岁的十年,好像上一秒还是傻呵呵的二十代,下一秒再睁开眼睛就是肩上有很多无形压力的奔三时代了。

    那一年她突然发现,大家都处于不同赛道,却各有各的坎坷。

    有的同学是工作不顺,上班如同在破布山堆里找一小块麻布废料,焦头烂额的事儿一堆又一堆,加班到后半夜,早晨又要灌咖啡让自己有精神气面临新一天的“找麻布”。

    月末发了工资,去掉食宿所剩无几。

    有的是感情不顺,遇不到良人,还要应付亲戚的胡乱介绍,然后被相亲对象气得跳脚。没结婚焦虑找不到男朋友,结婚了焦虑怀不上孩子,怀上了孩子又要焦虑怕被裁掉没有经济收入。

    有的是年纪轻轻就被压力压垮了身体,挣的钱都回报给了医院。

    她这种是婚姻不顺,刚结婚没两年,丈夫就去世了,孩子还没满月,她甚至没机会看看三十岁的盛寻长什么样。相爱是很容易的,心贴心就算相许。但婚姻不同,婚姻是爱到最后的漫长旅程,全凭良心。

    人活着活着就会有突然顿悟的时刻。

    余照在某一刻幡然领悟,虽然生活如此困苦不堪,不愿面对,大家却都在各自的赛道上坚持着。

    不管是摸滚打爬,原地躺下休息一会儿,还是奋力奔跑,他们都存在于那里。

    有的人跑得快就有的人跑得慢,不必为自己的落后而忧心,因为人与人的节奏不同,赛道的终点也不同。

    也许下一步就能到达终点,达成愿望。

    所以,“珍惜吧。”

    她没头脑地对面前的两个朋友说,“你们知道吗?十几岁是人生里最快乐的年纪了,你们以后的几十年都要靠回忆这点甜撑下去。”

    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顾江帆吸了一大口红茶才出声,“圆圆,你真的很像是一个得道高僧。”

    “你就差手里拿着木鱼,你刚才的语气简直了,看破红尘一样。”王梓做出一个敲木鱼的动作,把顾江帆逗笑了,两个人开始演起情景剧。

    火锅氤氲的水汽里,隔壁桌小女孩跑过来抱住了盛寻的膝盖。

    他无措地看了眼对方的家长,发现他们并未阻止。

    “爸爸!”羊角辫小女孩清脆地在他膝头伏着,仰头天真无邪地看着盛寻笑,看他没反应,她又叫,

    “爸爸!”

    隔壁桌客人笑得前仰后合,“你快看看你闺女,叫高中生爸爸呢!”

    盛寻心里柔软,胳膊穿过她的腋下把她抱了起来,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柔嫩脸蛋。

    “你多大了?”

    小孩伸出五个胖胖的手指,隔着过道的妈妈纠正,

    “你三岁,怎么伸五个手指头。”

    小女孩皱起眉,用另一只肉手将左手的两根手指按下去,两桌人都被可爱到。

    盛寻喜爱地摸摸她的头顶,越过她看余照,却发现余照皱着眉头专注地下菜,看也没看这边。

    “行啦宝宝快回来吧,爸爸要吃醋了。”

    对面和善的爸爸朝盛寻怀里的小女孩伸手。

    “不要,我要他给我当爸爸。”说着连胳膊都搂了上来,环着盛寻的脖子不松手。

    “爸爸不好吗?爸爸刚给你买完积木呢。”

    “这个爸爸帅。”

    两桌人再度哄笑起来,盛寻发现余照依旧充耳不闻,他便没什么笑的心思,站起来将孩子送回去。

    那边孩子被尴尬的亲爸爸解开胳膊强行抱回去塞进沙发里,还不忿地要爬出来。

    王梓感慨,“哎呀,小女孩真可爱,我以后也要生个女孩。”

    “你生?”余照面色冷冷的,挑了一下眉。

    “我老婆生。”

    “生男生女可不是你老婆决定的,你还得看看你有没有生女孩的命。”

    “是是是,这个我知道,生物课这节我听得可认真了。”王梓往辣锅里下肉片。

    余照用公筷下丸子,不小心被溅出来的一滴热水烫到了手背,盛寻连忙抽纸去给她擦手,余照收回手腕,自己抽了一张将带着辣油的水擦掉,完全无视了盛寻。

    这下旁边的两个人都注意到了余照今天的低气压。

    看到盛寻抱着小女孩慈爱微笑,她只觉得难过,自己家的孩子他都没怎么抱过,现在在这抱别人家的小孩。

    一脸温柔。

    她替盛夏小朋友觉得嫉妒。

    不是,这不是盛寻。

    余照闭了闭眼,为自己恍惚间把两个盛寻搞混了觉得难堪,刚才莫名其妙朝盛寻冷了脸,便主动给他夹了一块海带。

    盛寻连忙仰起脸来,给了她一个无声的灿烂微笑,连嘴角都笑出来一个小括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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