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的路

    盛寻向来是不怎么喜欢夏天的。

    汗顺着脊背向下流淌,沾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黏腻得难受。万一有根头发夹在中间,那就更让人抓心挠肝了。

    但他们的孩子出生在了这个夏天,因此夏天在他这里变得独特。想来人就是这样的,喜欢用特殊的意义来赋予时间,这些重要的事变成了时间绳子上的绳结。

    2008年的夏天,他遇见了余照。

    2018年的夏天,他们有了可爱的孩子。

    那时候余照在镜子前转来转去端详自己,出声问他。

    “盛寻,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喜欢。”他伸手虚虚扶着余照的腰,怕她一个体力不支摔倒。

    她太瘦弱了,以至于怀孕体重涨到130斤,看着却依旧四肢纤细,只有肚子骇人,变成了她的沉重负担。

    余照总是说她变丑了,盛寻从没这么觉得,她只是,带上了一些为人母的慈性与温柔。

    她不满意地捶他胳膊,

    “不行,不能都喜欢,必须选一个。”

    “那....女孩吧。”

    “我也是,”余照美滋滋,抚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满怀期待。

    “我也喜欢女孩。”

    “万一是男孩怎么办啊?”

    哀怨几乎是下一秒涌上了她的脸庞。

    孕妇情绪不稳定,全家都以哄着她开心为主,盛寻立刻从后面抱着她,将余照环在怀抱里,微微摇晃,缓慢说。

    “要是男孩也好,男孩长得像妈妈,像你以后该多帅啊,圆圆。”

    看余照还是一脸沮丧,他只能换个路线,

    “这样吧,要是男孩,护士抱给我我就把他拿起来扔进垃圾桶,好不好?”

    余照惊呆了,仰脸瞧他。

    立刻就哇的一声,

    “你太狠心了....你要把我的孩子扔垃圾桶.....”

    林美珍急匆匆赶过来,拖鞋都没穿好,听见哭的原因无语得直翻白眼。

    瞧见盛寻怎么也哄不好,她竖起眉毛,

    “余照,你哭起来没完没了?上次因为什么...要吃草莓味的石榴,坐在家里哭,我都没好意思说你,今天又闹?”

    盛寻连忙拦着,“妈,不怪她,我说错话了。”

    余照听到这句话哭得更大声了,甚至是挪回卧室抱着枕头哭,委屈巴巴。

    盛寻赔着笑,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把他扔垃圾桶,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咱们都喜欢啊,都是咱们俩的孩子。”

    他将枕头抽走用自己的胳膊代替上去抱着。

    “你想,男孩的话以后家里多了一个人保护你。女孩的话你就有小朋友了,她能陪你吃饭陪你买衣服逛街,陪你做好多事情。所以男孩女孩都好呀。”

    抱着安慰了好一阵,余照才平复下来,在他怀里抽鼻子闷闷提要求。

    “我要喝奶茶,要上面带奶油的。”

    “那咱们可得偷偷去,”盛寻小声说,“不能被爸妈知道。”

    “嗯。”她小鸡啄米式点头。

    让他们俩欣喜的是,真的是女孩。

    宫缩带来的疼是间歇性的,越来越频繁,余照头发全部汗湿,脸白如纸,紧紧攥着他的手,细细弱弱地哭。

    时间越久大家越焦急,眼看着僵持到后半夜,余照甚至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除了旁观余照和身体做斗争,什么忙也帮不上。

    顺产不顺利,只能被推去剖。

    数不清多少个小时了,真正面对生孩子的过程才能感受到这有多可怕,走廊外都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喊叫。

    旁观别人如此痛苦也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

    林美珍和余飞跃都异常沉默。

    盛寻垂下头,怕被他们俩发现,偷偷抹眼泪。

    “XXX家属在不在?”

    护士连问好几遍,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突然惊醒般唰地跳起来,将游戏熄屏揣在兜里,动作一气呵成。

    “这呢!”

    “你老婆生了啊,男孩,七斤六两,等会儿出来了你们家属记得分一个去跟孩子。”

    那个男人立刻美滋滋应声,林美珍翻了个白眼,随即转头看了眼盛寻,那眼神锐利得像是班主任一样。

    看到他没玩手机,脸色也煞白,林美珍没说话将头扭了回去。

    此刻心疼自己孩子的心达到了巅峰。

    门开了又开,始终也没有提及余照的。

    尤其是最近几次开门都是突生变故要家属签字同意做其他手术的,盛寻越想越害怕,紧紧用手揪自己的运动裤。

    旁边一双带着细密沟壑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盛寻眼睛的水闸被拧开了,他开始小声啜泣,逐渐演变得上气不接不气,小声问,

    “妈,怎么还不出来啊?”

    “别着急。”

    护士再次推门,对着一脸喜悦的丈夫和妈妈神色冷淡。

    “你们家的产妇难产,等会儿医生会来跟你们详细说明情况。”

    矮一头的老太太立刻凑上去,关切问,

    “医生是不是问保大还是保小?我们得商量商量....”

    “不用你们商量,”护士推推眼镜打断她,大声说。

    “医生就是来说一下难产的具体情况,告知风险,需要你们签一下同意书,我们肯定会尽力大人孩子都保,实在保不住也要看情况的,优先保大人,不是说你们要保谁就保谁啊!”

    两个人坐回座位嘀嘀咕咕。

    林美珍瞧一眼小声跟盛寻说,

    “看到没有?医院就是最能看到人间百态的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

    盛寻哭得起劲没心力在意旁人,闻言只是说。

    “妈,我害怕。”

    “现在知道怕了?”林美珍拍拍他手背,

    “你们俩那时候就是胡闹,哪有刚结婚就要孩子的,怎么也得等两年,我要是知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林美珍没有瞧他,低声叮嘱。

    “你也看见了吧,生孩子多遭罪。

    圆圆身体不好,从小还娇气。小时候手划个小口子都得站在原地干嚎,等我去给她拿创口贴,那是一点疼都不能忍的人。”

    语重心长,“孩子生完了才是压力最大事儿最多的时候,她要是跟你闹脾气,跟你摔摔打打的,你都让着她点,身体不舒服连带着就是心情也不好。”

    “我明白,妈。”

    没人知道余照被推出来的时候他的心情。

    有个人给了他一个家,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完美的家。

    无根浮萍长出根系,扎进了淤泥里。

    那一天是哭哭停停度过的。

    为余照的虚弱心疼,为家里的新生命欣喜,为那些难以说明的归属感落泪。

    电动车车身轻便,有电动、助力、纯力三种模式切换,余照买的时候他还很是惊奇,稀罕了半天。

    “是不是很贵啊。”

    “防止你电动车没电只能推回家。”她嗔怪地讲。“贵就贵吧,总比累到强。”

    为了能在后半夜快点回家,只要是接单的时候,他在回程都是省电选择骑行的。

    上一单,他上了车坐上驾驶座,车主急忙说,

    “别着急开回家。”

    “那....”他迟疑地看喝多了脸色涨红的车主。

    “哪儿交警多往哪儿开。”

    夜风凉爽,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他边骑自行车边觉得上一单车主很搞笑,也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笑。

    风把他的黑色休闲外套鼓起来,虽然累一点,生活还是有期待的。

    跟父母住在一起,他和余照沾了光,省下房租,每天回家就有精心准备的热饭吃,余照和孩子有父母在身边帮衬照料,他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才好。

    在他的心里,余照的父母比自己的父母还亲近。

    正想着,手机在兜里震动起来。

    他将自行车缓缓停在路边,用脚撑地。

    “妈?”

    不用想都知道下一句是,“手里有没有钱?”

    他面露难色,“妈,我这个月是真掏不出来,生孩子花一堆,圆圆这段时间离不开人,我一点收入也没有啊。”

    听到对面挑余照的错处,他脸上染上一丝不耐烦,脸色冷了不少。

    “你干嘛说她?大家不都这样吗?圆圆已经很好很好了。”

    “妈,你知道孩子奶粉现在多少钱一罐吗?尿不湿多少钱一包?物价可不是前几年了。”

    牛翠花才不听这些,他举着手机任由风把他的刘海掀起来,影子炸成一个海胆,耐心劝。

    “要不你过段时间再买吧?我们俩最近得买个小孩专用的冲奶机,前段时间看到一千多都没舍得买。

    现在不买不行了,我差点把孩子烫到,不是....妈,你也不着急用啊什么时候买不一样?”

    良久他都没讲话,败了下风。

    “那你们俩什么时候来看看甜甜.....行,你随意吧。”

    电话挂了胸腔里都是浊气,让他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希望将他妈带来的窒息感排解出去。

    前几天听到林美珍小声问余照,生完孩子以后婆婆发没发红包,余照用无所谓的语气说没有,他听到了只觉得难堪。

    自己在家里都不受宠,就别提自己的孩子了。

    对于父母来说,甜甜出生好像不是什么特殊的事儿,说不定还会趁机在亲戚朋友手里捞份子钱。

    想到这,他捋顺被风吹乱的头发,继续往前骑。

    自行车在路过夜市小摊子时徐徐降速。

    都是童装,入目之处,粉嫩纱裙和卡通连体衣喜人可爱。

    瞧见他有买的想法,摊主笑着问,

    “喜欢哪个拿起来瞧瞧?我们要收摊了,给你便宜点。”

    他有点羞涩,“我家孩子还穿不了。”

    “多大啦?”

    “还没满月呢。”

    “嗨,”摊主摆摆手,“一看就是第一次当爸爸吧?”

    他拿起粉色的小纱裙,递给盛寻,

    “我跟你说,小孩都长得特别快,你买了没一阵就能穿。”

    他抿抿嘴,端详眼前的公主裙,蓬蓬裙薄纱柔软,衬布和粉纱配在一起层层叠叠如花束一般,

    “那我买这个吧。”

    他小心把裙子塞在车筐里,不知道余照是不是又要笑他直男审美了,可裙子好可爱。

    草莓明天早晨回家前去买,他心里再次重复,免得忘了余照想吃的。

    2018年7月13日,晚11点。

    盛寻接了新的一单,把电动车调成电动模式,向车主在的烧烤店出发。

    夏天是代驾的旺季,今晚的奶粉钱挣到了,身心舒畅。

    于是在醉醺醺的车主被朋友驾出来后,他还好心上去扶了一把。

    车主喝得像是在酒里腌好几天了,站在那儿都冒着酒气。

    他喝不了酒,被酒气这么一冲有点难受,连忙退开了。

    车主在身上摸摸索索许久,才如梦初醒似的掏出来车钥匙。

    看样子也就三十岁左右,盛寻接过来,准备开后备箱把自己的电动车折叠塞进去。

    “哎!那...那个谁!”

    车主指着他,话都说不利落,“不用放后面。”

    他低头瞧瞧,什么意思?是怕弄脏了后备箱吗?

    于是盛寻笑着讲,

    “我外面有包着的布,不会弄脏您车的。”

    “不是...”车主都快站不住了,在朋友的搀扶下挥手,醉眼迷离,“我后备箱满了...把你车放副驾。”

    “这不好吧?”

    朋友们快搀不住了,急忙说,

    “他说让你放副驾你就放副驾,先把他塞车里吧。”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他塞进车后座,车主躺在那一直发出醉酒之人的长吁短叹,看他这样子,朋友评价。

    “你说分个手,至于吗?”

    “谁知道了,为了一个女的要死要活的。”

    盛寻将车塞进了副驾前的空隙,不放心地摸摸边缘,怕把车主的车刮到。

    随即走到驾驶位将自己带的垫子铺在驾驶座,坐了上去。

    “那就麻烦你了,”

    车主的朋友将后车门关上,跟盛寻叮嘱,

    “这么晚了非要回老家看爸妈,我们也真是搞不懂,我这哥们儿失恋了,路上你多注意他点。”

    “哎,放心吧。”

    朋友退远两步,小声嘀咕,

    “大晚上回开发区,你说这犯什么病?行不行啊?要不咱们分一个人陪他回家吧?”

    “谁陪?明天都上班呢。”

    其中一个朋友凑近车窗,跟盛寻讲。

    “他家小区挺破的,你要是到了找不到他家,你就在楼下大声喊他名字,他叫薛勇,保证他爸妈得出来瞧。”

    “哈哈哈哈哈多损啊你,还大喊薛勇。”另一个站在马路牙子上推他一下。

    盛寻礼貌笑了笑,将车窗升上去了。

    鉴于后座还有个喝得醉醺醺直冒泡的薛勇,他开车速度不快,平稳又安静。

    许久,车主哑着嗓子。

    “几点了?”

    盛寻瞟一眼时间,“十二点十五。”

    “14号了。”

    “嗯。”

    车主慢吞吞挪着身体坐起来,带着一种盛寻说不上来的灰败枯萎脸色。

    “后半夜代驾费是不是多啊?”

    盛寻微微一笑,“我们这种是按时间段算的,后半夜起步价会贵二十。”

    “贵也有贵的道理,”薛勇呼噜了一把脸,似乎是清醒了点。

    “这么晚了还出来跑代驾,不多挣点谁来遭这个罪。”

    “是。”

    他不擅长交谈,所以在应声后没有提起新的话题。

    “我看你好年轻啊,你结婚没有?”

    “结了,我都有孩子了。”他瞄了一眼后视镜,拐到旁边一条线上等待左转,随口说。

    “要不是养孩子花销大,谁愿意大晚上的出来跑代驾,在家里待着多好。”

    “是,”薛勇疲惫地看车窗外,又问,“你家住哪啊?”

    “棠梨街。”

    “15路公交站的终点是不是?那你今晚回家可不能早了啊。”

    盛寻不在意地摇摇头,“这单跑得远,我挣完这单就回家了。”

    薛勇看窗外入了神,轻声说,

    “你也是辛苦人。”

    许久没人讲话,盛寻在红灯的间隙里无意识地瞧一眼车主,发现他眼神涣散,满腹心事,醉醺醺的劲儿倒是没有了,似乎....醒酒了。

    “棠梨街的房价多少钱?”

    “一万二左右吧。”

    “你买房了?”

    “还买不起呢,现在还带着老婆孩子蹭岳父岳母的房子住。”为了活跃气氛,他说,“妥妥的上门女婿。”

    想起余照,他微笑起来。

    “怪不得这么晚还出来挣钱,你这压力不小。”薛勇叹了口气。

    “有一点吧。”

    车缓缓开进薛勇家的小区,老旧小区凌晨一点寂静得呼吸都能听见,他在薛勇的指引下将车开进停车棚,安稳地倒车入库。

    薛勇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一些,懒散地舒了口气。

    盛寻顾及着薛勇还醉着,自己下车将电动车从前座拎出来,打开车门扶了一把薛勇。

    看到他扶着车喘气,一副累得不行的样子。

    “用不用我扶你上楼?”

    “不用,”薛勇低声说,“我还想在这待会儿,我身上酒味太大,怕熏到我爸妈,你就先走吧。”

    “好。”

    盛寻尴尬地摸摸额头,“钱...钱还没结。”

    “哦,对,差点忘了。”

    两个人对着笑起来,薛勇掏出手机,“我看看啊...我研究一下...我也没怎么用过这软件....”

    夜色里,后备箱明显没有关紧,或许是路上不小心弹开的。

    盛寻瞧瞧昏暗环境里被手机屏幕光刺眼,眯着眼睛研究付款的薛勇,将电动车立住,走到后备箱去伸手要摁。

    他的视力真的很不错。

    即使是夜里,他也看到了,一只惨白的手就软塌塌地搭在车厢的边缘。

    后备箱的门在受力后机械地弹起。

    他不可置信地呆在了原地,瞪大的眼睛就像是卡壳的门,完全眨不动。

    分不清下巴和嘴唇到底哪个抖得厉害。

    “付好了...我多给了你....”

    薛勇的声音也沉寂下来。

    后备箱里,一个女人以一种怪异的姿态仰面蜷缩在里面,无神的眼睛直直望天,手搭在边缘垂着。

    身体上一点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脸色灰败得如同蜡像。

    盛寻恐惧地微微摇头,想把那种跟尸体对视汗毛直竖的感觉甩出去。

    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他控制不了自己发抖的双腿,舌头打结。

    “我...我...走...先走....走了”

    他不敢看薛勇的表情,骑上电动车就以最快的速度向来路走。

    路好黑,天地之间只剩下了独自被黑夜包裹住发抖的自己,还有...仿佛黏在背后的阴冷双眼。

    所以刚才一路上,尸体都在后备箱里吗?

    要...要做什么?是不是要报警?

    不,不对,要先跑,要先离得远远的。

    他什么都不敢再想,耳朵里满是令他恐惧的心脏狂躁跳动声音。

    就算是电动车压过一个小石头,他都会吓得哆嗦,慌张地回头看有没有人跟上来。快点,再快点,至少要骑到一个能看见人又有光的地方他才安心。

    换气过度令他头晕。

    本来就黑的路开始出现了片片小黑点。

    他不熟悉这里。

    哆嗦着手去点导航,边看屏幕边恐惧地回头看薛勇家小区的方向。

    一阵寂静里,摩托车的嗡嗡声分外明显,他害怕得流眼泪。

    电动车车速提到最高也不能媲美摩托。

    他在不断的追逐里,一直落于下风,最终恐慌地停了下来。

    因为前面是一条火车道,两侧的栏杆已落,夜里输送着货物的火车轰隆隆从眼前开过去。

    隔断了前行的路,也隔断了他的希望。

    栏杆升起来。

    盛寻的眼泪从眼睛里大颗滴落。

    薛勇说,“你别怕。”

    他从摩托车上跨下来,根本没有喝醉的样子,甚至还是带着微笑的。盛寻畏惧地直摇头,只想让他别过来。

    腿软脚软地站起来没跑出去几步,他就被身后的人追上来,一块带着怪味的毛巾捂上了他的脸。

    “我是跑专业马拉松的,你知不知道?”

    挣扎几番,薛勇的声音逐渐迷幻。

    盛寻视线变黑,身体软了下去。

    一只手紧紧摁着他的脖子。

    盛寻只觉得胸腔好痛,有意识的第一秒就呕出一口水,发现自己头朝下趴在江边的台阶上,只能看到身旁人的运动鞋。

    满嘴的泥腥味。

    他大口喘气,立刻求饶,“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求求你....”

    下一秒,他又被摁了下去。

    水纷纷灌进耳朵和鼻子里,痛苦地一直想要挣扎开,但脖子上那双手如同囚着犯人的枷,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摁着他。

    耳膜好痛,窒息又昏沉。

    再次接触空气时,他一时半会儿没法说话了,瘫在台阶上,浑浊江水不断从耳朵还有嘴里往外流。

    哭都哭不出来。

    薛勇见状满意了点,“小哥,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倒霉。”

    盛寻用手撑地,想要爬起来远离他,

    “你...咳咳..杀了我你也逃不掉了...”

    “谁说的?”

    薛勇笑着说,“我就是个喝醉了路都走不稳的车主,我哪儿来的动机杀你呢?我可是醉得不行,回家就睡觉了。”

    他凑近些,“忘了告诉你,我家小区啊,有小门,所以没人知道我出来找你的,你放心吧。”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干嘛多管闲事呢?你要是没看到我还能放你一马。”

    盛寻满心绝望,痛苦地闭上眼睛,脸被台阶上的石子硌得生疼。

    “带着尸体你还出来喝酒,找代驾?”

    “你傻吧,”薛勇笑起来,“我可是失恋了,我跟我的朋友喝得醉醺醺,然后我就回老家了,我哪儿能杀人哪?”

    “我认识她,她是我高中同学,英语课代表。”

    “哦,是吗?”

    薛勇察觉到了盛寻想要靠闲聊来拖时间,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扭曲,

    “死到临头别这么多废话。”

    说着就要把他往水里摁。

    “她叫李想!”

    摁着他的手顿了顿,“呦,你还真认识我女朋友啊?”

    盛寻恳切地说,

    “求你了,我家的孩子还没满月,我老婆还在等我回家。今天的事儿我肯定不会说出去的,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

    他的耳朵嗡嗡的,有种信号连接不流畅的感觉。

    薛勇叹了口气,“你说说你,倒霉死了,你认识她,那你就更得死了。”

    他咬牙切齿,“你同学,这个贱女人,跟我谈着恋爱却还回家相亲。嘁,你猜猜我会怎么做?”

    可盛寻已经听不进去,他只是求饶,

    “求你了,我真的不会说的。”

    “我把她迷晕了,勒死,然后运到我老家来,把她装在冰柜里,哈哈,这死法怎么样?”

    “我不想死...”

    “这么说你们俩还挺有缘分的,高中是同学,现在又死在了同一天,哎呦,还真不是同一天,她13号,你14号,这叫前后脚做鬼。”

    薛勇又说,“你放心吧,我帮你给你老婆发短信了。”

    他再次被摁下去,这一次带着一种一定要置他于死地的狠辣。

    “你只能下辈子再回家了,来世.....”

    脑袋一阵胀痛,濒死之际,他被一脚踢进了江水里。

    好冷,冷得他不住颤抖,最后一丝能撑住他的气也从嘴边溜出去。

    在江水缓慢流波里,他知道,他的人生到此结束了,在这一秒,在下一秒。

    他好想回家。

    那是一阵柔软如羽毛的明亮柔和白光。

    他拎着草莓和纱裙,轻手轻脚地推开家门。

    满室馨香,将手里的东西小心放在玄关柜子上,他换了鞋去洗手。

    先是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嗓子,随后溜进卧室里。

    小小的孩子已经醒了,本来没哭,见到了大人倒是瘪住嘴,看样子要嚎起来了,他立刻凑过去将软软的小身体托在手里,告饶一般,

    “别哭别哭,妈妈还睡觉呢,别把她吵醒了。”

    小孩才听不懂。

    张大嘴几秒后,魔音贯耳。

    床上躺着的人立刻惊醒,翻身要下床,看到盛寻后肩膀松弛下来。余照的长发柔软披着肩膀两侧,穿着小碎花的睡衣打哈欠,埋怨他,

    “怎么才回来?”

    他干脆将孩子抱在怀里安慰,小小声却满脸的幸福,

    “昨晚那单跑得远,去郊区,但是车主人很好,多给了我两百呢,”

    “两百块钱就能买你一个笑脸呀。”余照懒散地拢拢长发,慢吞吞下床,趿拉上拖鞋。

    “孩子饿了?我去冲奶粉。”

    盛寻就抱着孩子跟着她往厨房走,边走边轻轻地拍怀里软软的小身体。

    “你这什么直男审美,这裙子看着像咱们家窗帘。”

    余照将裙子挂到衣柜里,

    “你再看到别买了,壮壮哥上次跟我说,他家孩子穿小的衣服都在呢,哪天让咱们去拿。”

    盛寻嘟嘟嘴,对于余照说纱裙像窗帘不敢有什么表示。

    “孩子长得快,正好甜甜能捡一段衣服穿,现在小孩的衣服怎么也这么贵?随随便便就三四百,也就我哥和我嫂子那样的家庭负担得起。”

    盛寻帮甜甜扶着奶瓶,闻言笑了笑。

    余照走过来要抱孩子,“我来吧。”

    “我抱着吧,等会儿还得拍嗝呢。”

    “你算了。”余照带了几分强硬,“你要累死啊,快睡觉。”

    如果有什么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评选,盛寻一定会给被子投上一票。

    被窝柔软干净,还带着余照身上的香味。不知道是身体乳还是头发精油,还是她皮肤本身的香味。

    他将夏天的小薄被拉到脸上,舒心地闻了好几下,让余照看见肯定又要骂他是变态了。

    困意是从哪儿涌上来的呢。

    眼皮好黏。

    卧室门开了又合。

    余照拉开一点被子钻进他的怀里,盛寻眼睛都睁不开,下意识低头,正好碰到余照吻上来的柔软嘴唇,于是他满足地舔了下嘴,收紧抱着她的胳膊,越来越困。

    “盛寻。”

    是余照的声音。

    “嗯。”

    他听到自己应答,真奇怪啊,明明嗓子也没发力,这也许是从他的心里发出去的应答呢。

    “你要记得回家的路。”声音清脆好听,无比澄澈。

    “好。”

    “记得回家。”她叮嘱小孩子一样。

    “知道啦,老婆。”

    可是,可是这条路好难走。

    他被呼啸狂风迷了眼,被路上的绊脚石绊了跟头,被头顶的烈日晒得昏头。

    渴得要命,身上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累到眼睛都不想睁,他疲惫到了极点,费力地原地翻了个身,不顾身下是干涸成粉末的黄土,只想闭上眼睛睡觉。

    土也好烫,烙得后背像是贴在没刷油的热锅上。

    你要回家。

    什么?到底谁在一直念叨啊,他拧拧眉,手指摸身下干燥成沙的黄土。

    别吵他睡觉。

    “圆圆,你千万别哭,更不能把眼泪滴在盛寻的身上,记没记住?”

    “为什么?”

    即使不睁眼,他也觉得这声音好动人。

    “眼泪滴在他身上的话,他走得不安心。”

    片刻沉默,那声音痛苦质问。“凭什么?凭什么要他安心?我要让他回来。”

    你要回家。

    一颗滚烫灼人的眼泪,滴在他的脸颊上,这一瞬,冰冷江水留在灵魂里的阴冷潮湿都被蒸发如烟。

    那滴眼泪渗进他的皮肤,流经四肢百骸,占据了他不再跳动的心脏。

    回家。

    他咳嗽一声,缓慢睁开了眼睛。

    眼眸里都是不甘心。

    日薄西山,卧室里没有开灯。

    瘦削的人影倚在窗边,窗外黑沉沉,使他的脸也隐匿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与黑暗融为一体。

    “寻寻,下楼吃饭了,你怎么不开灯?”

    荀铮笑着进来,随手啪地摁开卧室灯开关,过来搀扶他。

    “大家都在等你吃晚饭呢...慢点走。”

    他借力靠在哥哥的胳膊上,想起来挂念的车座子。

    “这几天你帮我喂猫了吗?”

    下楼梯对他来说,是会抻到背上伤口的,两个人动作缓慢,听到荀铮讲。

    “前段时间都是我喂的,最近我在家陪你,我联系黄矛让他帮着喂了,不能让你的猫饿死。”

    “嗯。”他的额角渗出细汗。

    荀铮加大了力气撑住他,

    “再慢点...对了,橘色的猫生崽子了,黄矛说好几只呢,最近总是换人喂他们,所以有点凶,不让摸,不然他就给你拍照片了。”

    “是么。”

    他说完才发现荀铮一直盯着他脸瞧,神色里都是探究。

    “寻寻,我以为你会很开心?”

    “我挺开心的。”

    “但你根本没笑啊。”荀铮说,“自从你在那个烧伤病房醒过来,我就再也没见你笑过,感觉你的表情好可怕....看起来有很多心事一样,整个人的温度降下去好多。”

    “有么。”

    就算是吃饭也没能挡住几个家长吵架。

    奶奶垂泪,抚摸他的脸,

    “听话啊,以后咱不去清河了,那地方不安全,在家里多好,不会受伤。”盛寻抬起头,看到奶奶夹给他的菜,想反驳的话欲言又止,随后选择了沉默扒饭。

    这个态度惹得爷爷不高兴,但看到他苍白的脸也没忍心骂,将怒火转移到荀自强身上。

    “要怪就怪你们两个,简直是胡闹!溺爱!

    哪能任由孩子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以后就老老实实在锦绣待着,省得那人贩子又报复。”

    “我们也没想到她丧心病狂到这个程度。”谢淑梅叹气,

    “她为了报复寻寻,差点把他同学烧死了...”

    “下次碰到这种事儿可不敢再去冒险。”

    奶奶说完这句,他心里涌上来的是密密麻麻的痛,不去的话余照就要死在那里了,他的背现在还疼,如果这样的伤出现在余照身上一点点,他都没法原谅自己,太疼了。

    何况,对于余照来说,这就是飞来横祸,她不该受到这样的伤害,都是因为他,因为他这个倒霉鬼。

    想到这,面对奶奶再次来抚摸他的手,他没什么表情地别过头,淡淡说。

    “等我伤好了我需要回去一趟。”

    “还去???”这简直是炸开锅了。

    爸爸和爷爷奶奶轮番讨伐他,他哥不吭声,只有妈妈态度不明地两头劝,脸上的焦急他看了也动容。

    可是不解决这件事儿他睡不着。

    夜里,他趴在柔软被子里打开手机录音机。

    “盛寻,你是不是傻子啊?一般人看到起火了都会离远点,你这种傻子怎么还冲进来?”

    “你下次老老实实地保护好自己小命,知道吗?我更想让你活着。”

    “你可别傻了呀,本来就够呆了。”

    怎么骂人也这么可爱,初识余照的人一定会觉得她说话很冷硬,实际上,她的话暗藏的心思无比柔软,只是有点小小的傲娇罢了。

    盛寻的嘴角微微一牵。

    “我有好多的话想跟你说,好多好多,但是我又想,我不说你也能明白,对吧?”

    他的眼角流出热泪来,苦涩轻声回答。

    “可我笨,你不跟我说我就不懂。”

    “到此为止了。”

    录音进度条也走到尽头,他点了再次播放,反复去听余照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黄矛扒拉两下头发,在树影幢幢里蹲下身来,耐心将猫粮往不锈钢小碗里倒,瞄到远处有个小白影一晃,他笑起来,将碗放在树根下面,自己退后些。

    “快来吃吧?看你吃完我好走了。”

    退出几步远,白影矫健地窜出来叼起碗就跑,掌握不好平衡路上洒出来好多猫粮。

    钻进灌木后,七拐八拐进了luo露的废弃排水管里。

    “警惕心还挺高。”

    黄矛笑着搓搓手,看自己身后站着的光头。“兄弟,你也别劝我了,我是真不准备再做生意了,确实我也不合适。”

    光头愤怒问,

    “当初咱们怎么说的?是不是说不能受到点挫折就放弃?你可倒好,就因为一个人闹事儿你就不干了?你逗我玩哪?”

    “我是真觉得咱们俩都不适合做生意,也不能一条路走到黑吧。”

    光头似乎是气到疯狂,用手拍自己的头顶,

    “我算是看明白了,就那天,盛寻找完你你就说不跟我合伙了,是不是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干嘛?”黄矛惊奇,

    “他可没说你,他是去帮我交罚款的,我最近干了一阵中介,还真挺喜欢的,没看明天就除夕了我都没回家吗?可忙了。”

    “哦,忙..忙到晚上了,饭都不吃也得上赶着替人家喂猫来,一天两顿不带缺的。”

    黄矛眉头拧起来,

    “这什么话?我朋友有事儿喂不了才拜托我来的。”

    “嘁,不就是有几个钱吗?我呸!”光头往地上吐唾沫,

    “有钱了不起啊?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天看房子,他爸都不带正眼瞧咱们的!盛寻能瞧得起我就怪了。”

    “你说得太难听了吧?”黄矛抱起胳膊。

    “怎么难听?还有更难听的呢?!”

    光头恶狠狠地瞪大眼睛,

    “别人挑拨几句你就跟我散伙,不就是有钱吗?有几个臭钱你就上赶着给人家当狗,你当吧,老子不稀罕!”

    说完气愤走了,黄矛叫了几声没叫住他。

    看到灌木里有一双闪亮的小猫眼盯着他瞧,他无奈地摊手。

    “你说他是不是仇富啊?你爹哪儿瞧不起他了?”

    小白猫换了个离他远的地方将空碗叼出来,砸在地面哐啷一声,黄矛笑起来,

    “忘了,少爷还得喝水,我这就给你倒啊...你别费劲往窝里叼了,倒完水我就走,你叫你老婆出来喝吧。”

    小白猫也听不懂,只是尾巴甩了甩,催促地喵了一声。

    黄矛倒着水,自言自语,“我没觉得我当狗啊?”

    除夕夜,钟声空泛,不绝于耳。

    带着口罩和帽子的魁梧身影攥紧手里的木棍,跨进灌木丛,眼睛四处搜寻。

    很快,他就注意到了那一小截废旧排水管。

    越走越近,里面还有小猫的细细叫声。

    他紧张地回头看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

    光远寺的后门远在路对面,这里被高壮的树和灌木丛遮挡,使他放下心来,扬起手里的木棍,面露凶相。

    里面窜出一只白影,浑身的毛都炸起,朝他哈气,背紧紧弓着,爪子也都伸出来,扎在地面。

    他嗤笑一声,

    “小玩意儿,看你就来气。”

    他的木棍狠狠砸下去,白影躲开后,在他的手背凌厉挠了一下,立刻流了血。

    “我扒了你的皮!”

    夜色里,猫的警告叫声越来越尖利。

    窜来窜去就是不让开水管的洞口,他怒上心头,干脆不理白猫,打开手电往水管里面瞧。

    “呦,原来还有呢?”

    里面的橘猫瞳仁竖成一条缝,危险地一直盯着他,几只小猫在妈妈身边眼睛都没睁,像小老鼠似的。

    他坏笑着再次举起手里的棍子。

    “铛——”

    钟声和凄厉的猫叫声一同响起。

    父母和祖辈都已经去祈福了,荀铮和盛寻两个人慢吞吞落在后面。

    “寻寻,你真的还要去清河啊?”

    “嗯。”

    荀铮踌躇,看他脸色小心翼翼,

    “但是我听妈说,余照家都搬走了...你还去清河干什么?”

    “我还有事情没做。”

    “什么呀?”

    盛寻久久不说话,荀铮心里发毛,

    “不能告诉我吗?”

    “哥,我就是有点我自己要做的事儿。”

    看他不想细说了,荀铮只能从兜里掏出猫粮和水。

    “我昨天跟黄矛说了,今天晚上不用他喂,你自己来。”

    “嗯,我还没见到小橘的五只小猫长什么样呢?”

    盛寻接过来揣进兜里,用微微期待的语气,又想起来,“那个歪脖子树在哪儿来着?”

    平时听见他呼唤的声音很快就会出来的小白,今晚久久没见。

    “早晨黄矛喂的时候它在吗?”

    “在呀,要是不在黄矛肯定会跟咱们讲的吧。”

    盛寻点点头,伸手拉住荀铮的胳膊,

    “咱们去它窝里看一看。”

    小白和小橘的窝他喂了好一阵才摸清,灌木丛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跨不进去,荀铮拍拍他胳膊,“你在这等我,我去瞧瞧。”

    荀铮走过去顺势打开了手电筒,好奇地弯腰往里面瞧。

    再直起身时,盛寻从没在哥哥的脸上,见过那般泫然欲泣的表情,让他心寒。

    夜风吹拂过他们对视的脸,也吹拂过歪脖子树下的许愿签。

    这棵虔诚跪伏的树下,多了很多红色纸条。

    其中两张亲昵地挨在了一起。

    一张是娟秀字迹,【希望甜甜小朋友平安健康,开心快乐,多来妈妈的梦里。】

    另一张字迹则潦草许多,

    【希望甜甜小朋友一生平安,万事都能如意,也多来爸爸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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