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

    翌日,新婚夫妇要向公婆行进拜之礼。

    梅寒迟坐在镜前望着窗外发呆,婢女雪峙为她敷粉上妆,用血晕妆遮掩了她眼周的红肿,安慰道:“世子妃莫伤心,您是洛城王府的嫡妻,等三个月后入了庙,谁也撼动不了您的地位。殿下跟姑娘总共也没见过几面,殿下面冷只是一时,之前缘浅,日后相处久了自会情深的。”

    寒迟安静点点头,“我省得。”

    “姑娘讫小就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太过好脾气了。”雪峙扶她起身,“昨夜这出,是殿下折世子妃的面子,周公之礼不必勉强,但是留宿侧室是大不雅之为。天王老子下凡来论理,也是殿下失礼,姑娘便是发作把事情闹大,于情于理,王府这面都说不得您什么。”

    “我做不得那样的事情,”寒迟跨出门槛,“闹得家宅不宁对谁都无益,慢慢来。”

    听到她说慢慢来,雪峙放下心,如此说明她还有争竞的心。“也是,”雪峙笑道:“礼法内行事,才能技高一筹。”

    礼法内行事,寒迟默品这句话出了殿,世子府的司马韩映前来回话,行礼说:“世子妃,殿下在湛宁阁等您。”

    湛宁阁是洛城王和伊阙公主下榻世子府的殿所,独孤上野递话的意思是两人不必同行,要她单独过去。雪峙冷声道:“哪里有这样的规矩?”

    韩映圆滑一笑说:“世子妃见谅,世子府上就是这样的规矩。”

    雪峙正要反驳,寒迟制止她说:“无妨,按府上的规矩来。”

    行至湛宁阁,殿门前立着一人,眼含光华,袍襕微漾。秋高气爽的天色里,他是其中一袭缓风。走上阶,走近他,寒迟蹲身行礼:“殿下。”

    独孤上野看了眼天边迁徙的大雁,微微颔首说:“进去吧。”

    拜见公堂后,新妇一方要献上亲手做的一席酒饭孝敬公婆,表示遵守妇道,尽孝养的义务。席间新妇要献酒,秦思赋看到寒迟被泪水浇洗一夜的眼睛,心底一声默叹。

    寒迟,风暄。

    两人并肩而立,郎才女貌。仅从意象上来说,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秦思赋同情寒迟的处境,牵起她的手轻抚道:“你备的酒菜很好吃呢,听说那道醯醢是你亲手腌制的,我回洛城要带走一些。”

    寒迟眼睛渐渐流露出笑意,“殿下若喜欢,我再腌制一些。”

    “好孩子,不劳驾你了,够了的。”秦思赋笑道。

    独孤上野在此时起身说:“既然已经礼毕,我跟苍苍上衙去了,上官府离宫里近,以后苍苍还在上官府起居。”

    他腔调冰冷压得寒迟黯然垂眸,秦思赋替他们一对貌合神离的新婚夫妇感到难过。独孤上野和上官苍苍之间有四年的羁绊,疼痛与孤独相互纠缠,那是刻骨铭心的一段情分,大约是再难被超越了。

    “风暄,”独孤谋道:“我和殿下等你上梅府行过回门礼后要回洛城,今日提前跟你说一声。”

    那便是三日后,独孤上野站在门边回道:“儿子知道了。”

    见他迈步要离开,寒迟在秦思赋面前跪下身说:“这次大王和公主回洛城,奴婢想与两位同行,三个月后是宗庙礼,殿下在京事务繁忙,往返洛城长途劳顿,没得耽误了衙门里的差事,奴婢一人回洛城行礼,奠告祖宗牌位即可,长安这面就由侧妃暂时照顾殿下吧。”

    庙见礼是一姓宗室正妻才有资格行礼,礼成后便是取得男方宗庙的认同。正妻是男方的专偶,大秦礼法虽然承认滕妾之制,但一夫一妻中正妻的身份地位才真正受礼法维护。

    寒迟担心因为有上官氏的存在,独孤上野不会轻易让她达成庙见礼,她需要主动捍卫自己的权威。雪峙在一旁低眉顺眼听着,暗赞一个好字。

    “礼法如此,遵照礼法行事便是。”独孤上野头也不回,只道:“依你说的做,届时由大王、公主出面主持就好,我就不回洛城了。”

    他这一走留下满殿荒凉气氛,秦思赋扶寒迟起身,笑道:“只是去的时节不好,错过了洛城牡丹花开。”

    寒迟弯眉笑,昨夜的泪痕越来越浅,“以后机会还多呢,奴婢常回洛城瞧殿下。”

    世子妃告退后,洛城王陪伊阙公主在园子里散心,秦思赋说:“我瞧世子妃聪慧的很,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风暄的心没在她那里,她便来走我这边的路子。”

    独孤谋不以为意,“这是风暄的事情,让他自个取舍,照照,你别为他伤神,情/事若处理不好,怎么处理公务?我们该做的为他做,其余的让这小子自个忙活。”

    独孤上野走出府门,已经有人驾马在等候着,上官苍苍在掖庭宫接受四年的培养,歌舞、乐器、杂技样样精通。她坐在马上,神色盎然,肩侧越过一排雁影。

    独孤上野上马,望向她轻笑:“昨夜休息的好么?”

    苍苍脸如枫红,驱马丢开他向前行,独孤上野追上前去,两人并驾齐驱,在崇仁坊和平康坊相隔的大道上道别。

    “晚上我等你一起回府。”他说。

    “今日我要值夜。”苍苍道:“殿下别等我了。”

    独孤上野靠近她,探身吻她额头,“我等你下值。”

    苍苍眉眼间尽显羞涩,摇头说:“会很晚。”

    “多晚我都等你。”他凑近她耳旁说:“昨夜不够尽兴。”

    “讨厌!”苍苍推开他的马。

    独孤上野轻抚一把她的鬓说:“走吧。”

    “殿下。”苍苍肃下眉眼,揽过他的脖颈,贴近他耳边,轻声说:“圣上的病情最近需要留意,我听说不大好。”

    独孤上野嗯了声颔首,她把一抹粉香印在了他的唇上,再次推开他说:“走吧。”

    他要靠近,苍苍喝了声驾,向大明宫的方向驰去,回眸留给他一个笑,一份念想。

    *** ***

    八月二十八,顺永四十四年的第一场秋雨降临。中秋刚过不久,反倒像是深秋的时节,到了夜晚寒气更甚,整座宫禁沐在森冷的雨水中。

    宫门各处的灯光里掺了湿气,散落在夜色里如同萤火。御前太监黄阁在麟德殿值夜,看着玉阶下那一团团萤火飘忽不定。忽然他听到殿内传来一阵低呻,忙推开殿门迈进殿内。

    走近御塌,太监宫女们正在给皇帝擦着冷汗,皇帝勉强睁开眼说:“朕觉得有些冷,黄阁,让他们把炭燃起来。”

    黄阁忙应声是,挥手吩咐宫女太监们去办,他接过太监更换的手巾继续为皇帝擦汗,皇帝在这时急咳,咳得整张御塌都在颤动,殿内登时忙起来,有人忙着去宣奉医局,有的忙着去准备汤药。

    皇帝咳得不能自已,夺过黄阁手里的手巾捂住了唇,咳嗽平息后他摘下手巾,雪白的底色上湿红一片。

    黄阁跪在地上哽咽:“陛下……”

    “咳血了。”皇帝沉沉叹了口气,“朕大限将至了。”

    “陛下才刚过六十大寿,正值春秋鼎福,”黄阁老泪纵横的安慰:“陛下寿与天齐,您这是说胡话呢……”

    “朕的病朕自己清楚,你莫糊弄朕。”皇帝艰难咳嗽道:“奉医局的人何在?让他们来。”

    “回陛下,”黄阁说:“已经传了,马上就到了。”

    殿中省大监温绪和奉医局奉御大夫姚松仁匆匆赶到,姚松仁带领属下直长、侍御医、医佐为皇帝诊脉。随后姚松仁俯身回话说:“陛下风温痰热,并交于肺,喘不能平卧。当服用以大熟地,粉丹皮,福泽泻,当归身,赤茯苓,北沙参……”

    “姚松仁,”皇帝在黄阁的搀扶下起身,靠在御塌上打断他说:“朕病了这么些年,咱们俩打过的交道多了,你说的症状,当服瓜蒌皮、大贝母、前胡、甜桔梗、桑白皮、制半夏、陈橘皮、桃仁、苦杏仁的方子,朕说的可对?你如何能欺君?”

    姚松仁叩头不语,膝前地砖上掉落的全是泪水,皇帝见状,笑了一声说:“跟朕说实话吧,如有大不敬之处,朕恕你无罪。”

    姚松仁止了泪方道:“龙体病延五年之久,如今食少痰多,血不华色,脉来弦细少神。阴亏不治,沉疴难济……”后面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皇帝颔首说:“也就是说病体无救了,大概还有几日?”

    “陛下……”姚松仁呜咽。皇帝这一问,问得满殿人跪身叩首。

    “说吧,”皇帝道:“你还要待到何时再说?”

    “回陛下……”姚松仁终道:“如若龙体不思食,那便还有两到三日……”

    “看来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了,”皇帝在膝下众人的骇异中哀叹,看向黄阁和温绪道:“不瞒着了,通知奉医局、将作监、宗正寺、太常寺……让他们做准备吧。”

    “陛下!”两人齐声道。

    “去吧,”皇帝命令:“总得有人为朕披麻戴孝。”待两人领旨,皇帝服下汤药说:“都散了吧,趁天明前,朕再歇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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