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

    卯正,秦哲跨出思政殿的门槛,高阶下一人正匍匐等候,他经过他径直往前走,段浔调整跪姿跟着他转身,叩头恳求道:“陛下请留步,若朝中寻得小女下落,请陛下开恩留情。”

    国君惜言,只留那双龙靴上的盘龙舒展鳞甲,冲着他冷漠抬头,傲慢咆哮。

    段浔抬首视看他的背影片刻,继而起身叫停了秦哲的步伐,“陛下,臣要辞官。”

    秦哲回身看向他,他说:“请陛下应允”。

    果然,他并不是意气丧尽的样子,他看着他面色平静地解下乌纱官,他只是一夜白头了而已,描白他发丝的是月华凝结的霜。

    他双膝和袖口沾染的尘土也似霜,可能因为文人热衷于对月兴叹吧,上天对他们独有偏爱,混淆黑白,障人眼目,只为让他们看起来无上高洁。

    他恨这些博学有礼,口述是非的人,他们在他面前躬身、沉默、屈服,他仍能感受到他们对他的一种审视,这让他芒刺在背。

    天下人评判秦哲,会拿他同他的父亲相比,同他的手足相比,同大秦史上的每一位国君相比,执笔墨善言辞的文臣是他们之中最有力的喉舌。

    民多愚,愚民往往愿意被他们煽惑。

    他恨他,他逼他这般,他的骨只是弯了弯,被礼、雅、傲浸润入髓的骨,绵中带坚,他无法将其折断。

    “准了。”秦哲轻佻提唇,“不过口头上的来往不做数,还请爱卿给政事堂递封辞呈,申禀朝中,按规矩走章程。朕本不忌齐王之嫌,可惜爱卿执意绝交于朝,为尊爱卿所愿,朕也不好再做挽留。”

    段浔躬身附和他的话外之音,“是臣自愿释冕,并非受他人逼迫。”

    晨光要降下来了,他们的官袍会褪去暗沉,生出另外一种华色。在朝会上,他目睹过很多很多次。

    “甚好。”

    他夸赞他有觉悟,转身走进阴影里,避开他看腻了的景。

    逢露台。

    廊下悬吊着一只灯笼,一人正提着笔在上头作画,见秦哲前来,敛袖要行礼,秦哲制止他说:“你画吧,朕瞧着。”

    温绪继续作画,“今日銮驾回长安,陛下为何不偷闲休息会儿?”

    “合不上眼。”秦哲在一旁看着他一下一下地落笔,“兄弟如手足,不知世人会如何评说朕?他们会不会觉得朕很残忍?”

    温绪直起身回顾他,“齐王的供词,臣愿闻其详。”

    秦哲开口说:“朝中查上官瑾军粮案时,御史台弹劾太子秦舒用刑酷烈一事。”

    “花鸟司介入,南下杭州前,刑部起火一事。”

    “平康初年,朝会大典时,符宝郎吕庆携帝印遭遇他勒一案。”

    “今岁夏税转运遗失一案。”

    “云韵府伎人申育行刺一案。”

    “都是齐王在幕后做的手笔,以上是池浚回禀案情时,转述齐王的原话。”

    温绪颔首,“所以,根据齐王的供词,揭露军粮案线索,配合燕王捏造证据,动用北衙兵马,逼反太子秦舒的人是他。”

    “杀死吕庆,夺门下省执掌帝印之权的人是他。”

    “掀翻漕船,劫走部分夏税,嫁祸尚书左仆射兼门下省侍中贾旭恒的人是他。”

    “授意申育假意行刺,欲借陛下之手,构陷燕王,除掉燕王的人是他。”

    “太子秦舒,是燕王和齐王这两位手足联手诛杀的。齐王利用陛下这一手足,欲杀燕王这一手足。”

    “他们自断手足时,可曾有过怜悯之心呢?若非陛下睿智,一早识破齐王的诡计,反将他击之。真待他除掉燕王之后,他又会生出何种计谋来对待陛下呢?”

    “齐王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秦哲垂眸,沉吟不言。

    温绪笑问:“在陛下眼里,世人为何人?”

    秦哲看向他,“臣子,百姓。”

    “是也。”温绪颔首,“大秦的臣子忠贞,百姓淳朴,他们并不贪婪,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国和丰乐,至于御座上的国君是谁?他杀了几位手足?陛下以为他们真的在意么?百岁千秋评功过,他们只会铭感陛下的功,而原谅陛下的过。”

    “国君之所以为国君,是因为他们的野心宏阔,要杀、要搏。臣子和百姓之所以为臣子和百姓,是因为他们懂得知足,懂得忘记。”

    “臣子、百姓,他们会说服自己,会对国君宽容的,那样,他们才得以常乐。”

    国和丰乐。

    秦哲恍然颔首,“所以,秋税的转运不能再出差错了。”

    温绪笑道:“臣听说,段学士有致仕之意?”

    秦哲微怔,他不知温绪是如何这么快就得知此事的,但他瞬间忽略了这个疑问,鉴于温绪方才的一番侃侃而谈,他把原因归结于对方对人性的精准预判。

    “是。”他答。

    温绪笑道:“臣会将秋税转运的路线勘察仔细,池御史应该也会将秋税平安运送回来的吧。”

    “只要他能运回来。”秦哲走近他的灯笼,详视着说,“朕就把段浔的职位给他,等池浚掌了中书门下……”

    他的话没有说完,突然皱眉道:“你画的这是什么?”

    灯笼纸上有一座蟾宫,不见仙娥,只见一只头戴宦臣官帽的玉兔在捣药。

    温绪提笔为那只玉兔点了睛,“突发的一些念头,让陛下见笑了。”

    “滑稽,”秦哲笑嗤,“兔子是红眼睛,你为何用黑墨着色?”

    温绪转眼看向他,笑问:“陛下怎知,玉兔的眼睛不是黑的?”

    他眼里笑着,一臂静静端着,笔尖的墨无声凝聚,滴落。松形鹤骨的人,怎么会是个太监。

    玉兔和凡间兔子的眼睛到底是不是一个色,谁又知道。

    “强词夺理。”秦哲又笑了声,温绪俯身靠近灯笼继续做他的画。

    “可惜,”秦哲说:“让齐王妃给逃了。”

    温绪笔尖挑出玉兔那顶官帽的帽翅,“齐王绝嗣,段浔决意离朝,齐王妃不成大患。”

    “可惜,”秦哲又叹:“平康军折了不少兵马。”

    温绪笑答:“秋成后再募便是。”

    秦哲颔首,只要池浚将秋税顺利转运回长安,便会有足够的粮钱招募兵马。

    两人都开始沉默,片刻后语声再起。“秦舒、秦泽、秦蔚动作再多,不过都是虎皮裹着羊质之人而已。”

    “秦衍,朕一直都知道,他不一样。想除他,即使要耗时百倍,也不能贪快。”

    这便是他方才想说却没有说出的话。

    温绪的画做完了,他一处一处仔细地审视,顾不上看他,“陛下之言极是,对待靖王,一定要出其不意,才能预定机谋。”

    秦哲熟悉温绪脸上这种漫不经心的神色,他往往这般时,往往心里就有了画策。

    “乏了。”秦哲终于安心打了个哈欠,“朕去眯一会儿,大监不必相送。”

    国君的脚踏声越走越远,温绪不屑看一眼他的背影。

    日替代了月的光,照进他眼底那座蟾宫里,那些暗中堆砌苟合的椽桷桁梁尽显无疑。

    可惜,他笔尖勾画出的精密肌理,也只有他一人才能体味到其中的妙处。

    秋风来了,笼中的殿宇瑟缩,摇动不止。

    秋风缠着宫门的轴,推开它们,伴着它们一起嗡鸣呜咽。

    马车内,杨培芝听见哭声后惊醒了,她抬手撑着额头问:“几时了?”

    李良见在车外答:“回娘娘,戌初,到宫门口了,您再歇会儿。”

    从铜川返回长安,足足走了一天。杨培芝揭开窗帘一角向外看了眼,天已经黑了。

    马车驶入门洞,身后的宫门又呜咽着闭合。未行出多远,远处传来多人呼喊和跑动时的回声。

    “德妃娘娘!”

    “德妃娘娘……”

    有什么东西扑来,扑在了马车上,震得马车连连颤动。

    “杨培芝!你让我的儿子入皇陵!你让我的儿子入皇陵!”

    窗帘被人一把揪开,杨培芝同车窗外披头垢面的女人对视,昏暗的门洞如阴曹地府,齐王的母亲袁灼蕖像一只爬行的恶鬼,死死攀在她的窗口。

    她的儿子齐王秦蔚葬身于铜川,她的父亲泾阳伯袁瑞和他们的宗亲、同/dang被抛尸泾阳郊外,袁灼蕖来找她索要一份让儿子尸身入皇陵的诉求。

    她冷漠注视她,看着她被赶来的侍卫们拉远。

    当初,我儿被阻止入皇陵,我孙儿被诛杀时,袁灼蕖,你好不快活吧。

    她想,但是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

    她是鬼,她又何尝不是呢。

    丧子之痛,是对宫内女人最残忍的一种酷刑。

    她们可以长久地忍耐秦重渊独爱独孤昱,因为男人离开她们,她们只会疯上两三天,孩子离开她们,她们就彻底疯了。

    区别在于,有的人疯得平静,有的人疯时在叫嚷。平静的人不是胜者,叫嚷的人不是败者。她们不过都是受难的母亲。

    见她态度如此,袁灼蕖瘫软在地,喃喃地哀求,“求太后娘娘……”

    “求太后娘娘……”

    杨培芝放下窗帘,将她封闭在视线之外。

    “袁灼蕖,你很清楚,哀家不是你要找的罪人。”

    她平静地对她说。

    马车向前走了,哭声浩大,不绝于耳,杨培芝在黑暗中挑起唇角默笑,阖眼留下了一行泪。

    泪水的酸涩,只有她们尝得出来吧。

    ————

    廊下的灯笼在秋风中打着摆子,她借他的力向后仰,靠在阑板上看他眼睛里的光影缭乱。

    他将她的湿发包裹住,耐心揉着擦着,但就是不与她对视,她看向同样被晾在一旁的她的那身花鸟服,上面已被他洗得没有任何血迹了。

    它脏了,干净后,她会重新穿上。但某些痕迹已经渗透到它的肌理之中了,看不见,但是她会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接受它们的存在。

    她的发端坠下来落在她的肩头,他绕回廊间,一手提着巾布,一手牵着她往室内走,“上药。”

    他不与她对视,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走,她没能迈过门槛,向前栽倒,他只能回身接稳她。

    他终于跟她对视了。

    “秦戎钺,十来天了,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她踩在门槛上,个子高了一头,平视他质问。

    “是。”他冷声说。

    唐颂垂眸避开他迈入室内,走至南窗前一言不发,他跟过来,牵起了她的手腕。

    “我不喜欢你了。”她回过身说。

    他攥疼她的腕,“收回这句话。”

    他皱眉凝视着她,喉结微动,她等他再说一句,他没有。

    秦衍眼底映着窗格,窗里嵌着她,她逃出一层,还有一层,任性撞到他的眼眶上声称,“我不。”

    他的眼眶开始发红,断眉不再拧着,声调也跟着低了,“颂颂,收回这句话。”

    唐颂鼻酸,含着哭腔说,“那你不许生我的气了。”

    她不是没哭过,只是没有被他惹哭过。秦衍很后悔,他一臂够到她,将她轻轻揽至面前,低声说:“颂颂,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那我就还喜欢你。”她也低声说。

    “不要伤害自己,永远都不能,不管你要完成的事有多重要。”

    “好,我不会了。”

    “上药。”

    “好。”

    她坐在窗边,他解下她颈间的纱布给她的伤口处上药,她的刀伤需要缝合,是他一针一线缝合起来的,她就是再能吃痛,也会痛。

    她痛得低呻出冷汗时,直面她伤口和血水的人是他。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眼红,第二次是方才她说她不再喜欢他的时候。她很后悔。

    离开铜川回到长安已十日有余,她的伤口愈合得很快也很好,但是新生的皮肉还未能将线的痕迹完全吞没,所以他会渐渐地皱眉。

    唐颂双手撑在窗边,抬高肩颈笑道:“靖王殿下,你亲一下就好了。”

    于是他不再皱眉了,他的吻落在了她的伤口上,热意招惹来了痛意,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的一下延伸成了两下……

    唐颂在痛感中迷失,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她自己的呼吸声,他们的呼吸交织,淹没彼此。

    每次在南窗边,她总是长发散落,衣衫不整,

    欲想变得赤/裸,他的爱意很快就会填满这处狭小的格局,将她围裹,将她冲击,将她剖明。

    有他在的窗里能映出日和月,小小的窗一点也不小了。她第一次在小窗前见到他的背影,拉他回眸,他看向她的那一眼时,她就深深体会到了小窗意境之所在。

    很美。

    “秦戎钺,我好爱你。”她眼红着,笑着说。

    好不公平啊,她想。凭什么她就要直白,而他可以隐晦。

    她心跳慌张,微微惊讶于他的自信,他不说,又不遮藏,好像确信她会懂,确信他爱她的痕迹会被她留意、追溯,在无声的对视中被她破解其中的密语。

    当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时,她什么都不想再计较了。

    “颂颂。”

    “嗯……”

    “颂颂。”

    “嗯?”

    “不要离开我。”

    “秦戎钺,我答应过你了。”

    “一次而已,我要你次次都答应我。”

    “不烦么?”

    “这样就不会忘记了。”

    她真的留意到了,他还是从前那个将她从乱杀中救出的秦戎钺,但他又有些不一样了,他眸中的月光更加浓稠,多了疼惜和忧哀,这两样质料不知是何时被他掺进去的,应该有段时日了,久到足以使它们飘洒、凝结、沉淀成弥深的爱意。

    这一次他仍不愿趁人之危,他比她更珍爱小窗前的风景。

    爱原来是可以勇猛并温柔的。

    痛意褪去,她起身,足尖踩上他的靴面静听他的心跳,这样的声音会陪她安稳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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