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州缘水河畔，夕阳落下，金波流转，劳作了一天的男人们经过缘水吹起了口哨，河岸边洗衣的娘子们有的娇笑掩面，有些年纪大点的便拿起棒槌挥舞，那些男人讨不到好便讪笑着离开。

    徐大娘这才放下棒槌，甩起臂膀就开始揉搓起脏衣，眼一瞟胖手一顿，向身边的同伴努努嘴：“这不是那景家三小姐吗？”

    同伴们循着徐大娘的目光看过去，缘水石桥下的台阶处坐着位身形单薄的姑娘，一动不动痴痴傻傻地盯着水面瞧。

    “哪还是景三小姐？景家如今已经落败了。”说话的柳大娘搓着手里的衣物，接上徐大娘的话头，“再说都已经是韦家人了，等那韦河成年，不就是要拜堂成亲了？”

    “也是可怜，又不是家里揭不开锅，就被卖给了韦家当童养媳，说到底啊，还是爹娘死得早。”

    “韦家那独子韦河，整个乌州谁不知道啊，痴傻小儿，身肥貌丑，那韦家就是知道自己儿子以后娶妻困难，才落井下石。”

    “韦家是落井下石，但景家能同意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给你，那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你不心动？”

    几人说到这儿就笑开了声，景家和韦家那点事已经满城皆知，原本两家都是乌州有名的商户人家，因着景家生意出了问题，急需银钱，竟将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三小姐卖给韦家当童养媳，一时间成了乌州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谈资。

    几人笑着笑着又突觉当事人就离她们几人不远，纷纷闭了嘴，过会儿又压低了声音谈起其他的话题。

    景乔薇直到天色完全暗沉下来，耳边的嘈杂声完全远离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在这里呆坐了一天，终于从晨起的那场梦魇中回过神来。

    她做了一场堪称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她将她十六岁之前的人生又过了一遍，她爹娘自她出生时就已去世，被祖母养在身边，跟着祖母学习经商之道，那是她最无忧快乐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祖母仙逝，她便失了庇佑。

    她成了叔父眼中待价而沽的商品，十六岁这年被叔父卖给了韦家作为童养媳，她本想攒钱准备跑路，谁知还没来得及跑，韦家就被人灭了满门。

    而她也被一刀割喉，葬身韦家。

    景乔薇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梦中那被割喉的痛感如今依然令人心悸，她坐在这想了整整一天，梦中前半截发生的一切都可与现实一一对应，分毫不差，她如今确实是在偷偷攒钱，为逃跑做准备，如果真按梦中那样，那她将于三个月之后死于非命。

    景乔薇丢了一颗石子落入缘水，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溅起水花，泛起千层涟漪。

    “祖母，定是你在保佑我。”景乔薇拂去衣袂裙角的灰尘缓缓站起，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夜空群星，眸中绽放绚丽的光彩，“祖母，你放心，乔薇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好好活着。”

    天机可窥不可轻泄，天命难改也不是不可改，就当是祖母托梦，她必须提前做好打算，可不能真如梦中一般死不瞑目。

    看了眼天色，景乔薇知道是时候回去了，要不然韦家人便该着急了，但还未走到平时惯常会走的小巷道，便看见前方黑影重重，间或传来几声顿击声。

    景乔薇停下脚步隐匿在转角处，因为夜幕降临，一层黑色笼罩下来，离得远了便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但从叫骂的脏话中能辨认出是经常在附近乞讨的一群乞丐。

    几人围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殴打，抢走少年一天的乞讨钱，嘻嘻哈哈叫骂着。

    “从本大爷的裤下钻过去，再叫两声，本大爷就给你一个铜板！”

    大伙哄笑起来，那身形瘦弱的少年一声不吭，闻言也只是抱着头蜷着身子动都不动，围着的几人等了片刻没动静又开始拳打脚踢招呼上去。

    “关狗，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打，爷就告诉你，这一片都是爷的天下，以后想在这讨钱，定期上奉知道不？”

    景乔薇听到这敛下眼眸，转身离开。

    等那伙人拿走一天乞讨来的三文钱，关耿才坐直，撑着自己身体移向墙角，喘着气靠在墙边按压伤处，另一只手捂着嘴不停咳嗽，垂着的一双眼蓦地看到一双白色缎锦布鞋，他瞬间警惕地抬头。

    景乔薇借着月色，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衣衫破烂，面色蜡黄的少年，看到少年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面庞，唇角微微一勾没有按住笑意。

    关耿呆呆地看着未施粉黛却自然婉丽的貌美少女，少女有一双弯弯的月牙眼，笑起来便自然让人卸下所有防备，关耿防备的心不知觉就松懈下来，转而又有些恼怒：“你笑什么？”

    “笑你为了几文钱就被打成这样。”景乔薇将刚从药铺买来的药罐递给少年，“喏，用药擦一擦吧，好得快。”

    “你看到了？”关耿嘶了一声，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姑娘，他没接过药，只觉得此人奇怪，“你这种富家小姐，哪里知道几文钱的珍贵。”

    “我当然知道，有三文钱就能买个包子，吃个包子肚子就不饿了，就能多活一天。”景乔薇也不嫌脏，将药瓶往关耿怀里一丢，径直在少年身边坐下，托着下巴语调悠扬婉转，“你看到有几个富家小姐，有我这般好心？还给你送药。”

    关耿没吭声，景乔薇也不说话，两人陷入沉默，关耿靠着墙，许久才问：“如果是你，你会钻过去？”

    “会呀，能少掉一顿打呢，我要是没钱，还被打，万一被打死，可太不值了。”景乔薇不假思索回道，“我可是拿得起放得下。”

    “士可杀不可辱。”

    景乔薇闻言，侧头看着关耿：“我说这位少年，你，要不要跟着我干？”

    “我呢，不敢保证你以后富甲一方，但至少保证你衣食无忧。”

    关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眼前笑得明媚的少女，景乔薇用手摁了摁关耿脸上的伤处，关耿回神立刻痛呼一声。

    “你，你这个和我一般大的姑娘，能做什么？”

    景乔薇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不做什么，活命而已，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是谁？要说城里消息最灵通的还属你们这些以乞讨为生的。”

    他是认出眼前少女是谁了，最近人人都要说上几句闲话的景家三小姐景乔薇，正因如此，他更不信这个毫无自主选择权，被自家人卖给痴傻儿做童养媳的小姑娘。

    “我不信命，不想就这样蹉跎一生，你呢？要一辈子当乞丐吗？”

    这话戳中了关耿的内心，他确实不想一辈子被人看不起，他犹豫了一瞬：“你为什么选我？”

    “我还以为你要问我做什么呢？”景乔薇递给关耿一钱碎银，对着少年讶异的目光，莞尔一笑，“因为我欣赏你的士可杀不可辱。”

    ”你叫什么？”景乔薇又问。

    “关耿。”

    “好吧，关耿，你要是愿意，就明日巳时这个地点见，这一钱碎银，去买件衣服吧。”景乔薇见关耿一直没接过去，如同先前丢药瓶那般丢到他的怀里摆摆手就走了。

    关耿一瞬不瞬地盯着景乔薇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紧紧握住带有余温的碎银。

    他想，这个景家三小姐是有什么魔力吗？他好像真的愿意跟着她干，甚至都没问是不是杀人放火的事。

    大概是脑子被打糊涂了。

    次日，景乔薇带上自己攒下的二十两银钱来到约定的地点，果不其然就看到穿着干净布衣的关耿站在那，除了脸上还有伤痕，看着比昨天顺眼多了。

    景乔薇眨了眨眼：“你想好了？”

    关耿有些别扭，但还是嗯了一声。

    她将手上的包裹扔给关耿：“跟我来。”

    如果一切真如梦中所预知的那样，那么两个月后大穆南方包括乌州在内的大片州郡将迎来长达一个半月的泼天大雨。

    她曾经在古书上学过一种叫燃条的制作方法，如果属实，是大赚一笔的好机会。

    有了这笔钱，她就能比较舒服的去京都了。

    如果梦中一切都是假的，她顶多家财散尽，大不了以后随关耿一起去乞讨，这个和上天的赌，她下定了。

    想到这，景乔薇便觉有些好笑，要是赌输了，关耿这个人指不定要破口大骂她。

    两人走到无人的地方，景乔薇指了指关耿怀里的包裹：“这里面有二十两。”

    景乔薇无视关耿听到数额惊讶的表情，继续道：“下面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首先以你的名义租间院子，最好可租半年，你可以住在里面。”

    “另外，我需要一千只左右的麻鞋，最好收旧的麻鞋，再找四个麻袋，我需要两袋子的树枝和树胶，还有蓝靛、猪脂膏和硝石。”

    “这些需要你去打听一下最新价格，我在韦家不方便经常出门，就交给你了。”景乔薇叮嘱了一句，“你先把宅院租下来，价格打听好，我们三天后依旧在这见面。”

    关耿一口应下，他从小乞讨，对乌州地形颇为熟悉，他很快找了个隐蔽的院落租了下来，等再次见到景乔薇后就将她带到了这座位于石庆坊西北角的民宅里。

    “这间民宅的主人去京都了，宅院就空了下来，和房牙暂时租了半年。”

    关耿关了宅门，景乔薇站在院落中央环视了一圈，这是一间一进一出的小型民宅，三面围墙，仅一面有三间厢房，便显得庭院宽敞。

    关耿道：“这间民宅有些年月了，便宜，一个月的租金为二两，所以租房花了十二两。”

    “我打听过了，现在时价新麻鞋二十文一双，那二十文便可收三双旧麻鞋。蓝靛一斤四百文，猪脂膏一两一小块，硝石可找硝民买，一斤二两五钱。”

    景乔薇很满意这间宅院，闻言看向关耿，眼睛里充满了赞赏，关耿还是第一次看到别人的眼神里有对他的肯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景乔薇看出关耿的窘迫，没有戳破，径直走进正房，里面已经被关耿收拾过了，干净整洁，关耿连忙跟上，给景乔薇倒了杯水。

    “还有其他的，东家都可吩咐我做。”

    “你倒是来劲了。”景乔薇心里算着她所需要的量，冲关耿一笑，“你还记得我同你说的要树枝和树胶对吧？你最好找十个人左右，一人一天三文，我要两大袋五天完成，一天便是三十文，五天便是一百五十文，如果五天内按时完成，可给每人奖励金十文，那便是二百五十文。”

    “树胶，最好二十个人，一人一天五文，我要两大袋十天完成，一天一百文，十天便是一两，如果十天内按时完成，可给每人奖励十五文，那便是一两三钱。”

    “至于麻鞋，我要一千双，二十文三双，那便是六两七千左右，蓝靛五斤，二两银子。猪脂膏一两一小块，我要十块。”景乔薇顿了一下，看了眼关耿极力想要记住的模样，放慢了语速，“十两能买到，硝石五两的量就可以，总共我给你算满二十六两。”

    “之前给了你二十两，租房用掉十二两，还剩八两，我这边还有二十五两。”景乔薇拿出钱袋递了过去，“全部购置到位，最多也就二十六两，还剩下七两全部用作工钱。”

    “若有多余你就自己留着用。”景乔薇皱起细眉嘟囔了一句，“算了，你记不住，你去买点笔墨纸砚回来，我写给你。”

    “我记住了东家，你要是写给我，我反而看不懂。”关耿轻咳一声，“我记忆力一向好，你放心，定会给你办得妥妥的。”

    景乔薇微怔，认真地想了一下：“那以后要给你请个教书先生。”

    关耿不解，景乔薇扬起好看的笑容：“以后你就是体面人了，不识字怎么能行？以前缺失的，以后我们都补回来。”

    关耿睁大了眼眸，看着笑靥如花的少女，心里涌过阵阵暖流，这种陌生的情绪令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处理，景乔薇看关耿目光有些呆滞，敲了敲桌子：“你不问我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耿回了神，他很认真地答道：“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不会问，东家只管吩咐。”

    她没看错关耿这人，但是关耿不问，她依旧要和他说清楚要干什么，后续她不能经常来这儿，要让关耿全程掌控。

    “关耿，乌州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