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处吹起的寒风，掠过平静的湖面，掀起阵阵波澜，穿过高墙瓦舍，来到哀嚎遍野的人间，翻跃满是尸骨的仙山，满树繁花在寒风中痉挛抽搐，最终随风飘摇落在森森白骨上。
那风，最终从她的指尖呼啸而过，奔向了天际。
九竺望着宛若被人撕开了口子的天空，不断冒出的黑雾侵蚀着它原本的颜色，愈来愈浓，黑压压的，像是要把人吞没一般，十分压抑。
寒风凌乱了她的发丝，将她的云纹纱裙向前扬起。听着肆虐的寒风，只觉四面都是凄厉哀嚎。
悲痛和无力感在她的身体弥漫。
她没能阻止这场灾祸，四万年前的灾难重蹈覆辙。
九竺眼皮微颤，她闭眼，就能感受到四周剧烈地撕扯，是一个个冤魂在遍地哭嚎。
九竺垂首想要撩开怀中人的头发，却被他抢先握住了手。
那手生得十分好看，骨节颀长润泽，只是有些细细的伤口，已经结了红痂，在这双纤长的手上显得十分刺眼。
九竺的手就是被这样一双手给轻轻的地握着。
“别看，不好看。”说话的人声音暗哑低沉。
“你一直都很好看。”九竺轻声说道，声音是说不出的轻柔，像是哄小孩子一般。
这可真是破天荒，清清冷冷从不被别人左右情绪的九竺，居然也会有哄人的一天。
仅轻轻一挣，九竺便挣开了那双手。
他向来是不会违背九竺的意愿。
从前是，现在也是。
九竺将他凌乱的发丝别到了耳后，露出一张极其摄人心魂的脸，只是脸上有几道黑色暗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内里，上下起伏，蠕动着，一直蔓延到脖颈，一时间显得有些恐怖。
九竺浑然不觉，满眼只有心疼。
“能被阿竺这样看着，我便是死也值了。”寻宥瞧着她的神情，轻笑道。一双丹凤眼里像是压抑着什么波涛汹涌的东西。
“瞎说什么傻话。”九竺单手抚上寻宥的脸颊，轻轻掠过他的眼。话里没有训斥之意，全然是温柔缱绻。
“阿宥。”九竺的拇指从寻宥的唇划过。
怀中人低低应着，等待着后话。
九竺轻笑。她不常笑，一笑起来便让人感觉看到冷月下悄然绽开的昙花，清冷却又格外勾人心魂。
忽地，她低下头，轻轻吻上了刚被她抚过的唇。
一时间，万籁皆静，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这是一个极为温柔缱绻的吻，没有情，也没有欲。
他们在通过唇间温热感受着彼此最真挚，浓厚的爱意。
“阿竺。”寻宥声音沙哑，低低唤道，声音缱绻。
“嗯。”九竺与寻宥额头相触，轻声应道。
“阿竺。”
“嗯。”
寻宥唤一声，九竺便应一声。
一唤一应之间都是两人之间无法压抑的情意。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寻宥眼里汹涌翻腾的东西愈发浓烈，仿佛只要九竺否认一声，便会倾泻而出，冲破他的一切理智。
九竺没有应他，反过来叫他的名字。
她轻轻蹭了蹭寻宥的额头，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那呼啸的寒风肆虐，将二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这风可真冷啊，却远不及那人从心里蔓延到全身四周的冷，要将他的骨头都冻碎。
“我可以的，我可以把这些秽都吸收掉，我......”寻宥忽然说道，却又戛然而止。
他可以将这些秽都给吸收掉，却不能阻止阵中人的死亡。况且，他如何能吸收如此多的秽，即使可以，九竺也不愿再让他受苦了。
他本潇洒自在，随性不羁，生平最厌束缚，却因为她甘愿划地成牢，被困在一方之地，日日忍受痛苦折磨，变成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看到的模样。
她的阿宥已经付出够多了，她不愿意再看到他受到折磨。
“对不起。”九竺哑声说道。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寻宥颈边，一滴清泪从他的脸没入他的后颈，那不是他的泪，是她的。
这是她第二次落泪了。
唯二的两次都是为他。
淡淡的灵光徐徐从她周身升起，将她和寻宥萦绕在内。
九竺从自己的灵海中剥离出一瓣真身，抵着寻宥的额将其送入进入他体内。
纯白的灵力冲散黑色暗纹，露出来原本那张干净惊艳的脸。
“阿竺！”寻宥颤抖喊着，声音已经是乞求。他意识到接下来九竺要做什么，寻宥想要制止，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从阵法开启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九竺会怎么做，只是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接受。他心里带着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侥幸。寻宥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九竺，他了解九竺，她不可能对这灾难视而不见。
九竺会牺牲自己，来换四界生灵。既然阻止不了，那便陪着她罢。寻宥打算到。
可是，九竺又怎么会想不到，她的阿宥原来是这么骄傲恣意，她不愿意他因为自己失去一切，她想她的阿宥好好活着。
“阿宥，你要替我好好活着。”九竺看着寻宥，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里一样。轻轻说道，眼里尽是不舍。
“你若不在，我绝不独活。”寻宥眼尾泛红，眼里翻涌的情绪已经接近疯狂。
“你若不在，便没有人能压制我，届时我失去理智，一切又会重蹈覆辙，你得在，阿竺，你得在我身边。”寻宥低吼，到最后却又变成低低的呢喃。他已经有了不甚明显的哭腔。
“求你......”
九竺一窒，心里翻涌起不舍，但她只能这样做，她生来就是为了清除这世间的秽。
这是古神阿祖派与她们优昙一族的使命。
“你不会，我知道的，阿宥。”九竺将他平放好，起身再次看向这黑压压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黑幕。
“阿宥，遇见你，已是我此生之幸，我不遗憾。四万年前阿祖派我优昙一族下界镇压类族，除秽净灵。我生来就是为此。
这是我生来就有的使命。”
“破局在我，以我一命换四界生灵，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好的结果。”
九竺不再回头，抬步向前走去，她怕自己看到那双眼睛会产生更多的贪恋。
风越来越大了，连九竺的衣袍都被吹得猎猎作响。她身形削瘦，踏出的每一步却全然是坚毅。
九竺仰头望向这片黑幕，手腕一翻，便飘了起来，悬浮在半空中，灵力在她周身萦绕，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那浅金色的灵光将她层层包裹住，连身影也变得模糊。
突然那团灵光骤然变亮，四下散开，如细碎的点点星光一般，一点点逼退那浓郁的黑雾，将白色的天际推到远处。
白昼降临，那边际如同一只利剑将黑幕贯穿。
被黑暗笼罩的世界，重见了天日，获得了新生。
优昙一族生来圣洁，可净世间一切邪祟，抚怨止杀，净灵赐福。
“阿竺——”寻宥嘶哑喊道，声音悲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在他眼前分崩离析，却无能力。
泪划过他的鼻梁掉落。那种悲痛无法言喻，无法宣泄，就好像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每一处都被人狠狠碾压成粉末。
他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宛若溺水的人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如此痛苦，他说不出声来，只眼泪不自觉落着。
一抹白色落在他的睫毛上。
下雪了。
他眼睛眨也不眨，目光就这样空洞望向九竺消失的地方。
不知何时原本凄厉哀嚎的声音消失了，肆虐的寒风也停止了脚步，天落起了飘雪，落雪吞没了其它的声音，天地间只留了一片沙沙声。
从苍穹而降的雪，奏响悲寂哀曲，响彻这片天地，涤荡世间污秽。为众生而生的圣女，终究为了众生消散。
苍山负雪。
不见天南明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