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快点,再快点。”

    李氏不停催促车队,一行人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洛阳。

    马车一路呼啸而过径直驶到夏侯府,姑嫂二人相携下车,下车时,李氏脚步虚浮,差点倒在地上,幸亏夏侯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天色已黑,夏侯玄还未回府,问了府中服侍他的下人才知,今日下朝后,夏侯玄就没回来。

    姑嫂二人面面相觑,看来,提议去泡温泉是假,特意支开她们才是真。把她们送出洛阳城,为的不就是……

    “嫂嫂,应速速派人去宫中打听兄长消息。”毕竟,信上所写之事只是谋划,只要消息没传到司马师耳中,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对,妍儿说的是,快,快去宫中问信,看侯爷是否无恙?何时回来?”

    “是。”

    一名仆从领命而去,骑马奔向皇宫方向。

    那素帛上写着,待陛下拜谒先人,移驾出宫时,可令各营将领屯兵在皇宫各门,届时让“自己人”瞅准时机,袭杀司马师。

    与司马懿的外宽内忌不同,司马师行事果决狠辣,若有信件落入司马师之手,又或者,这些人中有人改了主意,泄露此事……

    夏侯妍不敢再往下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色越来越暗,桌上的烛台已燃尽了两根蜡烛,却还是没有宫里的消息。

    李氏面白如纸,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夏侯妍也好不到哪里去,手心的冷汗怎么擦也擦不净。

    寂静庭院中忽然传来响动,两人都站起来,就见先前去宫中探信的仆人连滚带爬地进了客厅,哭喊着说,“夫人,小姐,不好了,大将军深夜带禁军进宫,说是有人密谋叛逆,中书令李丰、光禄大夫张辑,还有、还有咱们侯爷,全都被抓住,押往诏狱!”

    夏侯妍双腿发软,正勉力支撑着,就见身旁的李氏浑身瘫软,径直向后倒去。

    “嫂嫂,嫂嫂,你怎么样?”

    夏侯妍扶住李氏,将她的头小心靠在软垫上。

    李氏虽然瘫坐在椅子上,眼神却还清明,她握着夏侯妍的说,吃力地说,“我……无事,要想办法,救,救你兄长。”

    说着,大颗眼泪滚落下来。

    在此危急关头,夏侯妍的心志反而前所未有的坚定起来,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再倒下了。

    “嫂嫂先别急,此事尚无定论,你且坐着,我来想办法。”

    夏侯妍说着,安排下人煮热茶,又叫人请了府上的医生过来,看着医生给李氏施针,李氏状态渐渐平稳后,她换了一身衣服,驾马直奔司马府而去。

    到了司马府门口,正遇上司马昭穿戴整齐向外走来。

    夏侯妍立刻下马跑到司马昭面前,一张口,泪就落了下来。

    “子上哥哥,你救救我兄长吧,兄长他已被送去诏狱…他没有谋反之意,是李丰等人邀他…”

    司马昭握住她微微颤抖的双手。

    “阿妍别怕,我出府正为此事,我现在就去找兄长。无论如何,我会想办法保住太初兄长。”

    “听我说,阿妍,你现在回去等我,一切有我在,别怕。”

    司马昭弯腰与她对视,眼中传递出的笃定和从容让她紧张的心绪缓和三分。

    她擦去眼角的泪。

    “好,子上哥哥,我这就回去。”

    ………………

    然而,从天黑等到天亮,从清晨等到午后,没等来司马昭,反而等来了中领军。

    身穿铠甲、手持长枪的中领军将夏侯府团团围住,正门、后门、侧门无一处遗漏,显然,是一只苍蝇也不打算放过。

    李氏面如枯槁,扶着扶手缓缓坐下。

    “看来,罪名已经落实了。”

    “司马昭劝不住司马师。”

    “咱们家,或许,也要步曹爽的后尘了。”

    李氏的声音很轻,听在夏侯妍耳中却仿佛巨石落下,她猛然记起那一日桓范的告诫,“曹爽之后,就是夏侯家”。

    不,她不信。

    兄长与司马师为少年好友,一同宴饮、清谈,私交甚笃……

    这可是谋逆大罪。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内心深处反驳。

    夏侯妍忽然起身向屋外走去,李氏拉住她。

    “妍儿,不要与他们起冲突,刀剑无眼,你只是个女儿家。”

    “嫂嫂放心,我还没有不自量力到要凭一己之力对抗中领军,我只是出去问几句话。”

    夏侯妍背起弓箭,步履坚定地向府门走去,惜悦和高迎娣没有说话,只是紧跟在她身后。

    下人将府门从内打开,她一只脚还没迈出去,门口的两名士兵已伸出长枪拦在她身前。

    枪头锋利,反射着午后耀目的阳光,寒凉刺眼。

    “我要去见陛下和太后。”

    “大胆!逆贼家眷,不可走出府门一步,否则,杀无赦!”

    守门的士兵语气凶狠,夏侯妍手指动了动,那一瞬间,她想要一箭射死面前这个人,可是,她有多少支箭?她的箭,又能射死几个中领军?

    “逆贼也是你说的?可有陛下诏令?”

    那人冷哼一声,“陛下亲笔诏令,自然是在大将军手中。”

    “既如此,夏侯妍求见大将军。”

    “大将军日理万机,没空见你。把门关上,退回去!”

    惜悦忍无可忍,“放肆,你怎敢对我家小姐如此无理!”

    话音未落,那名士兵已执起长枪对准惜悦,明晃晃的枪头就抵在她胸口。

    夏侯府的主人他不敢随意动,杀一两个下人却不需犹豫。谁都知道,大将军治下,不论出身,只看功绩,只要他忠心为大将军做事……

    夏侯妍一把抓住惜悦,拽到自己身后,自己则站到长枪前。

    剑拔弩张之际,后面一名士兵匆匆上前,不知对那持枪的士兵低声说了什么,那人思索片刻,将长枪慢慢放下。

    这名士兵走上前来,对夏侯妍恭恭敬敬行礼。

    “小姐,请再耐心等待片刻。”

    “主人今夜必至。”

    最后这句话,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夏侯妍惊讶地睁大眼,她细细打量他,忽然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

    想起来了,曹爽府被围当日,他曾跟在靳越身边一同守着夏侯府。

    靳越是司马昭最信任的暗卫,此人必然也是司马昭的人。

    她看向左右两侧的士兵,不知这些人中,有多少是司马昭的人。

    可是,多等一分钟,兄长便多一分危险。

    见夏侯妍犹豫,那人低头道,“小姐,如今情势危急,大将军现下正在宫中,治张皇后之罪。”

    言下之意,连皇后都被治罪了,她,还能怎么抗争?

    夏侯妍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惜悦,迎娣,咱们回去。”

    ………………

    临近子时,司马昭终于来了。

    他径直将夏侯妍带出府,数十中领军无人敢拦。

    “阿妍,此事罪名已定,凡涉事者,皆要问斩,夷三族。”

    夏侯妍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兄长救不回来了?我也要被杀,是不是?”

    司马昭的眼中流露出近乎悲悯的意味,他伸出一只手,想要轻触她脸颊,被她扭头闪过。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太初兄长也能救,只是,需要阿妍助我一臂之力。”

    夏侯妍抬头看他,喉头发干,“你说,要我怎么做?”

    司马昭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夏侯妍逐渐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子时,洛阳城诏狱,漆黑夜色中驶来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三人,为首的正是司马昭。

    守门的狱卒见司马昭来,皆跪下行礼。

    “见过将军。将军深夜来此,有何要事?”

    “听说夏侯大人生了热病,陛下仁慈,念其先祖功绩,特许医生来为其治病。大将军已允准此事。”

    “是。”

    狱卒按下机关,沉重的铰链转动起来,精铁大门徐徐向两侧打开,司马昭一行三人走了进去。

    一进去,空气陡然变冷,长长走廊晦暗悠长,每隔数米,石壁上去就放置一火把,火光将三人身影拉得很长。

    转过两条这样的走廊后,终于走到关押犯人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见天日的霉味,他们依次走过几个狱房,夏侯妍看见了中书令李丰和光禄大夫张辑,夏侯玄的狱房,就在尽头。

    夏侯玄正盘腿坐在草席上,双目微阖,身姿笔挺,虽身处囹圄,仍有芝兰玉树般清逸之姿。

    “兄长。”

    夏侯妍摘下兜帽,扑到狱门前轻唤。

    听到妹妹的声音,夏侯玄立刻起身走到狱门边,走动间,手腕上的铁链发出碰撞之声,撞得夏侯妍心头发苦。

    兄妹俩的手穿过木栏握在一起。

    “兄长,时间紧迫,你听我说,我身后这个医生其实是个死囚犯,现在名义上让他进来为你治病,你换上他的衣服出来,我们一同出去。”

    夏侯妍握紧兄长的手,飞快地小声说道。

    死囚犯已是必死之身,司马昭许他家族诸多财物田产,他乐意来做此事。

    夏侯玄凄然一笑,“然后呢,从此隐姓埋名,遁于乡野?”

    “白日里,子上已来劝过我。”

    夏侯妍听出他语气不对,心就凉了半截,但还是试着劝道。

    “兄长,你想想嫂嫂,她还在府里等你。无论如何,先活下去,才有明天!兄长……”

    夏侯玄眼圈发红,一滴滚烫的眼泪打在她手上。

    “为兄虽不堪大用,却也不愿做个苟且偷生的小人。行事不密,致有此败,唯有一死,以报陛下天恩,全先人英名。”

    “妍儿,是兄长没用,招此覆族之祸。为兄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惠姑,更对不起陛下。”

    听到兄长连说两个对不起陛下,再联想到陛下近日频繁诏兄长入宫,兄长归来又总是郁郁难安,夏侯妍心中已隐隐猜到,此次事件,并非单纯的李丰、张辑等人不满司马师专权。

    是长大了的皇帝曹芳想要收回权柄,所以才会倚靠近臣,默许或者说是策划了这次事件。

    夏侯玄是曹魏宗室,张辑是张皇后之父,曹芳想要依靠这些人扳倒司马师,却最终功亏一篑。

    “你走吧,妍儿,若有来世,咱们再做兄妹。”

    “不要,兄长,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我只要兄长活着!”夏侯妍拼命压抑着声音,眼泪汩汩流下。

    夏侯玄温柔注视着她,抬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接着,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后退一步站定,目光移向她身后的司马昭。

    “子上,妍儿就托付给你了。”

    “太初兄放心,子上,必不负所托。”

    司马昭静静伫立在夏侯妍身后,声音沉郁有力。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归途。”

    “妍儿,回去吧。”

    夏侯玄后退几步,坐回草席上,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兄长,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兄长,我求求你,跟我走吧……”

    夏侯妍哭了又哭,求了又求,夏侯玄始终不发一言,不再看她。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握着木栏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整个人滑落到地上。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诏狱的,只觉脚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眼前始终是兄长坐在牢房草席上的身影,清俊、单薄而孤单。

    她第一次意识到,兄长竟是这般倔强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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