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听到小二的话,卓潇下意识地定住脚步,朝小二看去。

    这一天正逢冬至,高少怀一大早就出了门,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连每日晨间例行的练刀都搁置下来,整整一天就没见着人影。正所谓“年终有归宿”,冬至是个旅人还家的日子,前两天稀稀拉拉来的几个客人早就归家去了,此时客栈里只有卓潇和小二,屋外风冷得彻骨,屋里也只有墙角火盆边上那一隅温暖,以至于都进了屋,卓潇身上沾的雪片却还没化,稍稍一动就扑簌簌地往下掉。

    随着卓潇扭头的动作,雪片从发间跌进领口,他打了个寒战,忙忙碌碌一整天几乎糊成一锅浆糊的脑子陡然清醒了。

    他问:“为什么?”

    乌龙客栈的小二和老板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具体来说,除开在客人面前装模作样演戏的时候,老板高少怀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成天就是往高高的柜台后一窝,等闲无事连头都不冒。小二许彦有样学样,活似一个锯嘴葫芦,别说讨好客人的吉祥话不会,卓潇来了这十多天,就没听他说过几句话,就记得他好像总有心事,没人的时候总望着烟波山另一头出神。

    “别问那么多。”尽管是自己主动开的口,许彦却还是没有回答卓潇的问题,他从墙角拎过来一张马扎抛给卓潇,示意卓潇过来烤火,“你也别因为她救了你一次就觉得她是好人,她那个人啊……”

    卓潇一直很好奇高少怀到底是什么人,听许彦有要“揭秘”的意思,他心下一喜,麻溜坐下支起耳朵打算好好听听。

    “算了,不说了。”然而才起了个头,许彦忽然又停了。

    他叹了口气,目光晦暗不明:“总之她就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大侠,更不是那种看人品行好就会乐意收徒的,你别白费力气了,早早回家去吧。”

    卓潇摇摇头。

    “我不是因为想讨好高姐姐才帮乡亲们的。”他认真地向许彦解释,“就算没遇到她,能帮的人我还是得帮。”

    他用的是得帮,不是要帮,更不是想帮。

    不过这些天里高姐姐的态度确实没有松动,他是不是应该换个法子?

    许彦是个大老粗,没注意到卓潇言辞间细微的不同,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问卓潇:“你一个富贵乡里长大的小公子,不求功名利禄也就算了,作甚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找罪受?”

    客栈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大堂里唯一的光来自于他们面前的那个火盆,朱红的火光映在他身上,照得他恹恹的脸半明半昧,有股沉甸甸的倦意。取过火盆旁灰扑扑的旧酒壶,他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壶里半冷不热的酒。

    卓潇嗅了嗅空气中浮动的霸道酒香,认出那是烈酒“倒英豪”。

    这酒着实够劲儿,一口下肚,许彦的脸也红了,大概是酒入愁肠的缘故,这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罕见地话多起来。醺醺然的醉意中,他把酒壶往卓潇鼻尖下面一怼,大着舌头继续说:“还想跑江湖,江湖是什么好地方吗?也就你们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稀罕。”

    面对许彦粗俗的话,卓潇一笑置之,既不反驳也不附和。

    他向往江湖自然有他的原因,说起来可能有些儿戏,但那确实是支持了他十二年的东西。

    接过酒壶,他克制地浅浅抿了一口——大概就是酒气若有似无地沾了沾嘴唇的程度。

    把酒壶还给许彦,他说:“我没想过这些,就是喜欢而已。”

    “许二哥,你们这么闷可不好做生意哟。”他笑眯眯地看着许彦。

    许大哥就许大哥,小二哥就小二哥,许二哥是个什么玩意儿?

    发觉他是在拿自己逗闷子,许彦一巴掌呼在他背上。

    他大抵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看着跟中年文士一般的手轻飘飘地一掌拍下来,竟活似有人拎着锤头抡圆了胳膊给了卓潇一下,差点把他给锤进面前的火盆里。

    “你小子瞎操什么闲心。”一把揪住往下倒的卓潇,他又灌了一口酒,“高老板哪儿是做生意的料,就连这客栈也不晓得是打哪儿搞来的。你没事儿别去她眼跟前胡晃,小心哪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么吓人?”卓潇眨眨眼,带着点试探问:“所以她到底做的什么营生?总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吧?”

    “江洋大盗?”许彦嗤笑一声,却没回答,“行了,不该问的甭瞎打听。”

    “你是个好人,好人来什么江湖,快快回你该在的地方去吧。”他咕哝着,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到了。

    他抱着酒壶睡了过去。

    卓潇一哂。

    这醉鬼。

    许彦语焉不详的话他是听进去了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少怀救他在先,他并不如何害怕,只是有点好奇。

    她到底是什么人?不管怎么说,她会在那种境地下搭救他,总不会是什么坏人吧?

    卓潇家里几代从商,他自幼耳濡目染,别的本事没学下什么,却是实打实地练出了一双毒辣的眼睛,寻常人的心思性情所求所愿他一眼就能看个分明——就像方才的许彦,他说那些,不是与他有多亲近,大抵是想家了,思乡之情无人诉,只好借着酒劲说给他这个不相干的人听。

    可他偏偏怎么都看不透高少怀。

    大概是因为家境优渥、自幼过得平顺的缘故,卓潇人不傻,却有一副万事不往里搁的透明肝肠,待人处世随性惯了。直觉高少怀不会害他,便也懒得想这些复杂的事,无所谓地把心里的念头抛到脑后。

    高少怀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他稍一琢磨,决定煮一壶姜汤。这个时辰,他自己是可以不必喝了,但外面天寒地冻,高姐姐回来必然会冷,若能有一口热汤喝,想来心情也会好上几分。

    说干就干,他一点也不见外地钻进了厨房,从角落里刨出一个落满了灰的红泥炉,还找了个客栈里常用的酒壶——刻意没碰高少怀自己的那个——灌了一整壶水,把菜案上的老姜切下来一大块丢了进去。

    诸事齐备,只差东风——临时扒出来的炉子里没有火。

    作为一个珠服玉馔、行止出入都有人服侍的公子哥,卓潇当然不会生火,于是他盯上了许彦脚边还没烧完的火盆。不光不会生火,他连怎么把烧好的炭弄出来都不知道,和摸一把就能掉一层皮的炭盆“大眼瞪小眼”片刻,他果断钻回厨房找了个最大的炒勺,小心翼翼地拨开火盆里的炭堆,把堆心烧得火红的炭扒拉出来铲进小泥炉里。

    ——————

    高少怀是在黎明时分回来的。

    这是一天中最黑的时间,她单衣提酒,裹着一身风雪冷意推门而入,泼墨般的乌黑长发被雪盖得斑白。

    内功修为到她这个地步,早已能做到寒暑不侵,几天不睡也不会十分疲惫,可她一日夜间靠着轻功辗转奔波了八百里,内力基本耗了个干净,再加上目睹了师父相较一年前憔悴苍老了许多的样子,满心的惦念化成了哽在胸口的钢针,扎得她一阵阵地疼。

    睡是睡不着的,反正客栈里也没人会管她,她打算自己回房喝两杯。

    可一推开门,她却看到了一点橘红色的温暖火光。

    离门口最近的方桌上放着一个红泥小炉,炉子上不伦不类地烧着一把酒壶,咕嘟咕嘟响个不停的壶身里不住地冒着热腾腾的白雾,姜汤带着点辛辣气的味道蛮横地冲开她冻得麻木的五官六感,她忽然就觉得有些冷了。

    除了冷,她还有点意外——炉子边上放着两个杯子,一个被卓潇握在手里,另一个放在炉边,干干净净没人用过,像一种无声的邀请。

    没想到这姓卓的小子懒鬼一个,连自己都照顾得乱七八糟,居然还懂得体贴人。

    握着茶杯的卓潇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侧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半边脸被桌板和胳膊挤得变了形,依稀能看到眼下深深的青黛色。客栈的桌椅对他来说矮了些,他修长的胳膊腿委委屈屈地蜷在一起,大概是觉得冷,他趴得位置离红泥炉很近,于是另外半边脸也没能幸免于难,被炉里的炭火烤得通红。

    高少怀甚至隐约闻到了一股燎毛味儿。

    这小子,睡觉的时候烧火,也不怕烧死自己。

    熄了炉火自己回屋呆着、把卓潇扔在这儿自生自灭才是她的行事作风,可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从炉子上取下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热乎乎的温度烙在掌心,热气洇进她眼底,迟疑半晌,她低头喝了一口。

    一口下去,她没绷住,直接喷了。

    这傻狍子,拿酒壶煮姜汤也就算了,还不搁糖!

    这一口“刺激”的姜汤给高少怀喝得是又好气又好笑,她垂眼看了卓效半晌,轻手轻脚地弄走炉子,悄没声地走了。

    她没意识到自己把那从桐花谷外春晖镇带回来的冷酒忘在了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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