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

    卓潇来乌龙客栈时打扮得十分富贵,人却是个温和又没架子的,平日里和客栈周围的乡亲们笑闹寒喧,开起玩笑来全没半点公子气,在高少怀面前更是常常伏低做小,很容易就会让人忘了他出身不明、身家不菲的“设定”。

    然而此时他越众而出,连看都没看许彦和郑大龙一眼,细皮嫩肉的下巴颏抬起一点,垂眼一瞥对面的人,忽然就像个鼻孔朝天、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了。

    这等“变脸派”神功震得原本想说什么的许彦和郑大龙一时收了声。

    “他俩一个下人,一个土匪,算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也配和我姐姐论交情?可笑!”目光一扫那些执着火把的蓝衣人,卓潇端足了二世祖和二百五的架势,“你说你要找我姐姐?哼,你又是什么东西,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周围一片寂静,没人说话,忽有一阵风在山洞外刮过,刮来被吵了一宿的老鸹不满的叫声。

    “阿玥,这就是你说的救了你的义士?”过了好久,裴二哥神色古怪地看向身旁的妹妹,“他怎么看着像脑子不大好?”

    “嗯……或许、可能……”裴玥结巴了一下,也有点自我怀疑,小声嘀咕,“他确实救了我两次啊。”

    “救你?”卓潇挤出一声冷笑。

    多说多错,未防露馅儿,他还留了个白。

    “也罢,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

    他话说得没头没尾,神情却是一副能以假乱真的忿恨,看着像极了阴谋落空后的那种不甘心。

    裴家的兄妹俩初出茅庐,妹妹不过刚满十六,哥哥也才堪堪不到二十,俩人都不是混惯了江湖的老油条,见识有限,又比纯粹什么都不懂、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孩子想得多,正是最好忽悠的年纪。此时乍然遇见卓潇这等稀罕的奇葩,兄妹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留下其他人围住黑龙寨的人,裴玥把裴二哥拉到角落里,小声问他:“二哥,他这话的意思……他救我是有什么阴谋?”

    “说不好,但是听着像。”裴二哥也有点犹豫,“阿玥,你给我说说,这人和你相处时可有什么古怪?”

    “倒也……”裴玥茫然地看看他,“好像没什么古怪?就是他和高少怀看着很是相熟,和那贼头也称兄道弟的。”

    她这么一说,倒越发显得卓潇存心不良、别有目的。和自家兄长对视一眼,裴玥忽地回过味儿来,心心念念的相助之恩瞬间成了图谋不轨、有意利用,再加上卓潇还和高少怀牵扯不清,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裴玥一咬牙,扯住了兄长的衣袖。

    “我确实听他管高少怀叫高姐姐,他们可能真有交情!”她尚是黑白分明的年纪,眼里一点砂子都容不下,略显苍白的脸上狠色一闪,下了决断,“二哥,就用他!高少怀销声匿迹这么多年,这些年多少人在找她都找不到,咱们好不容易遇上她,说什么也要给大哥报仇才行!”

    想到这些年始终未能恢复的大哥,裴二哥脸色一沉。

    “好。”他干脆地点头应了。

    安抚地拍了拍妹妹,他大步走回众人面前,朝同来的门人下属一挥手:“拿下他。”

    “其他人暂时压回黑龙寨,男丁女眷老人孩童各自分开看管,别让人走脱。”

    河东剑门裴氏和高少怀那是老仇人了,众弟子就等着他发话,闻言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把人撂倒捆了起来,就连这里面身手最好的许彦也没能例外,在两个蓝衣剑客的包夹下坚持了最多半刻钟就被放倒了。卓潇则受到了裴二哥的亲自招待,在下属别着他的胳膊把他绑上之后,裴二哥上去咔咔两下卸开了他手臂的关节,保险起见,还点了他的穴。

    “暂且在黑龙寨安顿,把他带到我的住处去,我亲自看管。”

    郑大龙万万没想到卓潇所谓的“办法”就是这么个意思,他惊愕地看着卓潇被一个蓝衣剑客扛麻袋似的扛走,脸上的神情难以置信中掺着动容,还混了一点忧虑,总之复杂极了。

    似乎是知道郑大龙在看自己,被人头朝下扛在肩上、全身上下就一个脑袋能动的卓潇在被扛着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略一歪头,满不在乎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别管我,先自保,小心行动。”还记得高少怀的耳力就好得出奇,未防被这些蓝衣剑客听见再坏了事,错身而过的瞬间,卓潇比着口型无声地对郑大龙说。

    敌我双方在一片狼籍的黑龙寨暂且安顿下来,次日黎明,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砸在乌龙客栈紧闭的窗匪上,羸弱的木栏栅“咔”一声断了,西北风“呼”地灌进来,柜台后打坐调息的高少怀睁开眼,眉间窜上一丝黑气。

    混账玩意儿,暗地里鬼鬼祟祟也就算了,居然还砸她窗子!

    到底是艺高人胆大,她不惧有人埋伏,收功起身绕过柜台径直走到窗前,俯身拾起石块,看到上面捆着一封信。

    看清信封的瞬间,她的动作倏地一顿。

    信是用火漆封好的,火漆印上大大方方地落着线条锋利的云雷纹,高少怀沉默着看了那熟悉的印鉴半晌,闭了一下眼睛,抬手撕开信封。

    看完这封表面上措辞文雅、礼数周全,然而实际上的表意是“你弟弟在我手里,日落前自己来东南四十里外飞虹崖见我,不然就撕票”的信,她陷入了沉思。

    真是世道变了,连裴家的人都会使这种手段了。

    但她哪儿来的弟弟?师门里都是属她最小了!

    思前想后,高少怀觉得还是得去一趟。

    不管这封信里的“弟弟”到底是什么人,终归是被她连累的,怎么说她也不能不管。

    鉴于乌龙客栈穷得根本没有好马,高少怀干脆也就不骑了,回屋提上“度春风”,她踩着夜色孑然往东南赶去。

    ——————

    在黑龙寨安修整了半日,卓潇就被裴二哥带到了十里外的飞虹崖上。

    此地山崖陡峭如刀削斧凿,乃是一处飞鸟难栖、草木不生的绝壁,偏绝壁中段是一眼自然造化生出的活泉,泉眼涌出的水终年不歇,汇成一汪净澈见底的深潭,硬生生在此间绝地造出了一方草木环抱的“小天地”,深潭紧邻崖边,泉水飞瀑从崖间坠入云海,夕阳落时会有飞虹横空,若在春夏之际大约是宛如仙境的奇景,在隆冬时节也有着别样的禅意。这般美景着实世间难得,所以卓潇刚来时一点没顾上怕,光睁着眼睛左看右看了,活像是被人抬来观光的,心情似乎还颇为轻松愉快。

    这倒不是说卓潇已经能全然无惧生死,主要是来前他亲眼见黑龙寨的其他人虽说没有被当场放了,但也只是暂时囚在原地看管,裴氏的人甚至在当地雇佣了村民来给这些俘虏准备三餐。看这待遇估摸着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他也放下了心。

    可惜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属实是放心放得太早了。

    裴氏剑门家风严谨,裴公子耳濡目染,也是个厚道人,纵然认定了卓潇是仇人的义弟、心头杀念已起,也没有使人折磨他,只是找了一个显眼的地方把他绑了挂在上面。

    但卓潇却觉得他还不如把自己吊起来打一顿呢。

    普天之下的“熊孩子”约摸总是殊途同归的,大概是因为卓潇哄骗自己妹妹的举动让裴二哥认定了他是个心思狡诈的滑头,怕再出什么变故,这位好兄长思前想后,也琢磨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仗着轻功高,把卓潇挂在了泉眼深潭边唯一一棵大树下。

    但很不巧,卓潇有个弱点。

    他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一样东西——他怕水。

    此时他被吊在临崖的深潭上方一根旁逸斜出的树枝上,四面悬空,脸对面两丈外就是那道上山时他欣赏了好久的瀑布,脚尖和潭面上若有似无的一层浮冰近得几乎贴在了一起。

    虽然这么说一点也不英俊潇洒,但不得不承认,他快要吓死了。

    卓潇觉得如果不是被点了穴,自己大概能抖成个正在筛糠的簸箕。

    “都说江湖人快意恩仇,阁下怎么说也是江湖名门弟子,要杀要剐大可干脆点,何必如此墨迹。”他尽可能稳着嗓音对裴二哥说,甚至都没敢喊——此时他只要稍有一点动静,哪怕只是阵一只虫都惊不走的风从他身侧吹过,他头顶的树枝都会吱呀呀地抖两抖,送他的脚尖和薄薄的浮冰以及冰下森寒刺骨的潭水亲密接触。

    一直站在崖边朝西远眺的裴二哥根本没搭理他。

    夕阳一寸一寸从山巅沉落,直到卓潇脚下那一方深潭被阳光照成了浓郁的血红色,他终于叹了口气,回身看向卓潇。

    “对不住了兄弟。”裴二哥负手站在潭边,湖蓝劲装的下摆在山风中猎猎飞舞,面无表情地霸占了那个一般归卓潇的“英俊潇洒的角色”,“你我并无夙仇,我本不该如此待你,但令姐高少怀与我全家仇深似海,请恕我不能对你手下留情。”

    “还请兄弟留下姓名,你此番因我等受难,往后逢年过节别的没有,清香贡品还是会给你备上一份的。”

    如此别具一格的杀人宣言让卓潇瞠目结舌。

    好家伙,你都要杀我了还要我谅解你,你们江湖名门都这么不要脸的吗?

    他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算了吧,你给的贡品,我下去享用起来怕是还得硌了牙。”

    大概是烦了他的“不识抬举”,裴二哥也没再说什么,并指成剑往卓潇这边掠来。

    正当他掠过水面,要割断吊着卓潇的绳索时,一声尖锐惨叫刺破覆雪的山林,被西北风卷着劈到山巅,打断了他的动作。

    “高少怀!我的手——你找死!”

    大片的飞鸟在惨叫声里振翅而起,裴二哥面色陡沉,撂下卓潇纵身跃下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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