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一般的寂静中，没有人开口。
裴玥脸色苍白，死死盯着脚下横陈的五具死尸；高少怀神情冷淡，目光投向烟波山层叠的山林背面，若有所思；卓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裴玥，最后把目光移到领头的那个杀手身上，沉吟片刻，打破了沉默。
他问裴玥：“江湖上认识你家剑法的人多吗？”
“我爷爷成名数十载，‘含章剑’是他融汇家里几代先人留下的剑谱和他自己对剑的理解自创的一套剑法，只要是稍微有些见识的江湖人应该都识得。”裴玥咬紧了牙，心头隐约成型的猜测让她咽喉发紧，一句话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们应该是……”
“他们应该是认出了你的武功传承。”卓潇替她补上了她没说完的话。
这话恰如裴玥所想，她霍地扭头看向卓潇，双眼圆睁，半晌挤出一句：“为什么？”
“每年死在江湖争斗里的人不知凡几，我们裴氏剑门与晦明渊并无交情，他们为什么会因为我的出身放过我？”
卓潇默默腹诽：何止是没交情，真要算起来，你们还有仇呢。
觑了始终沉默不语的高少怀一眼，他说：“恐怕是有人想让你见到高姐姐。”
裴玥疑心已起，听他说得这么“点到即止”，立刻踩着他的尾音追问：“他们为什么非要让我见到高少怀？”
“他们不是要让你见到高姐姐，是要让裴家人见到高姐姐。”卓潇拿捏着分寸解释，“六年前高姐姐叛出桐花谷，那些人的谋算不说功亏一篑也是失败了大半。但你们家和高姐姐的仇已经结下了，只要让你们再和高姐姐对上，折几条人命进去，届时新仇叠旧恨，非但你们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桐花谷也难免会再被拖进去。”
稍加迟疑，他还是没对裴玥说出五年前发生的事——当年经历那些事的人是高少怀，不论高少怀是否愿意让裴玥知道，他都不能替人家做主。
如他所料，高少怀压根没想把那些旧事告诉裴玥——她与裴氏之仇在于裴玠，不论有何因由，阿玠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确实是因她而起，若他能痊愈自然万事好说，他们一起跟裴老门主解释清楚就好了，但如今这种情况下，她再和裴家人说所谓“真相”，就未免有巧言令色、狡辩推诿之嫌了。
“哼。”自忖做不出这等事，她干脆什么都不跟裴玥说，只垂眸一瞥脚下死不瞑目的尸体，冷笑，“我还道自己藏得挺好，看来是有人一直盯着我呢。”
“好了。”草草压下情绪，她快刀斩乱麻，试图用一句话给这场“危机”收个尾，“暗中盯着的人不见得只有这几个，天马上就要黑了，此地不宜久留。”
“我前面开路，小卓，你骑术不行，和我骑一匹马。”她抬脚就走，路过裴玥身边时看了她一眼，“小裴，你自己骑马，跟紧我，跟不上就喊一嗓子。”
交代完，她刚要上马，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拽住了她的衣袖。
“高……”裴玥抬头看着她，眼眶通红，“高姐姐。”
高少怀对他们裴氏的人屡次容让本就透着古怪，此番烟波山这些事更是透着诡异——这些人似乎是有意要挑起他们裴氏和高少怀之间的争端。
可是为什么？
“卓大哥说的‘那些人’是谁？我大哥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你害的？”
高少怀叹了口气。
“我高少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杀谁提刀上门就是，从不用下毒暗害这等龌龊手段。”她没有直接回答是与不是，说话间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一句话说完，她忍了忍、没忍住，补充道：“而且你大哥对好友从不设防，武功又没比我高，我真要害他用得着下毒吗？”
这是看不起谁呢！
这直白的一句话说得裴玥脸色乍青乍黑，一副想发火又不敢、只好硬憋着不吭声的受气包模样。一旁的卓潇撇过头，感觉自己快不忍心看了。
高姐姐的这个嘴哟！
虽说当年之事是有人蓄意陷害，但他敢肯定，高姐姐当初遇到那么大的事，拢共就裴玠一个肯帮她的朋友，绝对和她这张再好听的话都能说变味儿的嘴脱不了干系！
裴玥被裴老门主教导多年，曾经还有一个那样优秀的大哥做榜样，虽然年纪小、又身为家中幺女，难免娇惯了些，但也不是只会冲动逞强意气用事的。深吸一口气，她绷紧抖个不停的面皮，又问：“那害我大哥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让高少怀有点心烦——在避走烟波山之前，她辗转各地调查了整整三年，连魔道里那个什么消息都敢卖的无相宫都去了不止一次，却愣是除了一个晦明渊谁都没有查到。
可晦明渊一帮拿钱办事的杀手，查到他们有什么用！
谁被害会找“刀”索命不成！？
“没查到。”
仗着天色已暗，卓潇和裴玥肯定都看不到，她没太掩饰自己的情绪，磨了磨牙：“若我知道是谁干的，他现在应该早就投胎去了。”
如有实质的冷厉杀气随着这句话喷薄而出，兜头扑了裴玥一脸，她一时没说出话来。
见裴玥不出声，高少怀理所当然地觉得她是问完了，她也不再废话，利落地翻身上马，在自己坐稳后俯身探手，打算把卓潇直接拎上马背。
就在这时，裴玥又伸手了。
她又扯了高少怀一把。
如果“怒火”真的是火，高少怀觉得自己现在肯定已经着了。
卓潇一个正当年的大小伙子，再清瘦分量也不轻，裴玥这一把又正扯在高少怀的腰带上，两厢作用之下，高少怀猛地一抖，差点直接栽下马去，卓潇两只脚直接就着了地。
拍拍卓潇的后脑勺示意他往边稍稍，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你又要干什么？”
“不对。”裴玥仰头看着她，“这事儿我都能看出来有蹊跷，我爷爷不可能看不出来，那他为什么偏偏就认定了是你干的？”
高少怀垂目盯着她，短暂地沉默片刻，哼笑：“好问题。”
“五年了，我也没想明白。”
裴玥没看出她隐晦的愠怒，再次追问：“当年害我大哥的人和现在暗中盯着你的人到底是不是一伙？”
让人不愉快的回忆、一个又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以及身旁不管不顾问个没完的裴玥让高少怀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彻底告罄，她横跨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裴玥，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杀意乍现在她眼里，她掂了掂手中的刀：“但不重要。”
“我迟早把他们的狐狸尾巴都揪出来。”
揪出来片了涮锅下酒吃是吗？
这回裴玥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心里直嘀咕，按说她本该有些害怕的，可看着暮色中高少怀刀锋似的眉眼里毫不掩饰的狠色，不知怎的，她却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兴奋来。
“如果这暗中人才是害大哥的人，我也要刮他两剑。”她暗暗想。
“行了。”高少怀打断她的思绪，“放手，上马。”
“再不走就得在这儿过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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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朝晖古城，福来客栈。
初到此地，高少怀把卓潇和裴玥这两个“拖油瓶”一起打包留在客栈，自己乔装打扮出去逛了大半天，直到明月初升才回来。
回身关好门，她一捋衣袖，煞有介事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叫钟逢春。”
卓潇：“……”
裴玥：“……”
不是，说好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呢？？
高少怀才不管他俩瞎嘀咕什么，她独来独往惯了，向来是遇事儿自己拍板有难自己搞定，连当初和裴玠秋殊晓交往时都不怎么问他俩的意见，更别提让卓潇和裴玥这两个“小家伙”参与进来一起做主了。用半天时间基本摸清了本地三教九流的情况，她琢磨出一个大致可行的方案，直截了当地吩咐卓潇和裴玥照做。
“玄烛塔向来神秘，平日里甚少与外界往来，只有每旬第一日会派门下一小队弟子下山采买，所寻商户也都没有定数。”她简单和他俩交代了一下情况，“我们扮作商队和她们接触几次，探听清楚情况，之后再找机会混进去见花潋塔主。”
她这明显是完全没打算和他们商量的意思，卓潇眉心很轻地皱了一下，没出声。
高少怀没注意到他的动作：“东西我都置办好了，记住，明日出了这道门，你俩就是我的妹妹，我另起了两个名字，一个钟醉春一个钟怀春，你俩商量着分吧。”
这话属实是震撼过了头，噼里啪啦地打下来，直接让卓潇把片刻前的“不妥”扔到了脑后。
等等，什么叫我俩是你妹妹？
还有，怀春又是什么玩意儿？！
他脱口问：“是什么？”
高少怀瞥他一眼：“妹妹。”
卓潇难以置信地盯着高少怀，摇曳的烛光中，他看到她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
你是笑了吧高姐姐？你一定是笑了吧！
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大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