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

    自从意识到自己被花灼骗了之后裴玥就一句话都没再跟花灼说过,每每见到花灼必要黑脸。作为玄烛塔少主,花灼有意让裴氏剑门嫡系弟子对她们玄烛塔有个好印象;作为她自己,她也并不讨厌这个心性纯善的同龄人。于是乎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她在答应卓潇帮忙之后特意找上门去。

    抵着门扇不让裴玥关,她三言两语把事儿说清楚,向裴玥发出邀请:“怎么样?要不要来帮忙?”

    裴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等天边最后一丝阳光落下,明月将升未升之际,三人各自从屋里出来碰头,花灼领路,卓潇和裴玥跟着,鬼鬼祟祟地遛出了玄烛塔。

    然而他们避开了所有避不避开其实都无所谓的人,唯独没有避开卓潇最想避开的高少怀。

    花灼到底还是低估了真正一流高手的五感,卓潇和裴玥和高少怀同住第七层,她自己下塔也要经过第七层,他们仨还没碰头高少怀就已经知道了。

    听出这三人蹑手蹑脚,是有意压着动静要避人耳目,高少怀决定先不“打草惊蛇”,等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再说。

    三人出塔后直奔后山山泉,高少怀远远缀在他们身后,一点动静都没让他们察觉。到了地方,花灼掏出一卷细麻绳,麻溜地把卓潇一捆,之后在裴玥的帮助下将他挂到了水边的树上——此地泉眼和当初裴琛绑卓潇的地方很像,是一方水上悬生古树的小湖。

    挂好卓潇,花灼攥着麻绳另一头站在岸边,按照之前卓潇说的,缓缓放松麻绳把他往水里放。钝刀子割肉最磨人,水从足尖开始一点一点漫上来,卓潇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发抖,咬着舌尖硬逼着自己不叫出声。

    直至湖水没顶,花灼小脸紧绷着,心里默默数了五下,忙把卓潇从水里拽出来。

    “你还撑得住吗?”看着他活尸一般青白的脸色,花灼心里有点打怵。

    “行。”卓潇从牙缝里挤出声,“继续。”

    如此几轮下来,卓潇被折腾的面如金纸、奄奄一息,高少怀终于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偷摸出来“干坏事”的三人登时吓傻了。

    有意帮卓潇一把,花灼原地表演了一把什么叫“敢做不敢当”,她扯住裴玥往后一退,毫无顾忌地把卓潇给卖了:“不关我们的事,是卓大哥请我们来帮忙的。”

    卓潇脑子转的飞快,编出的瞎话却怎么想怎么鬼扯,眼看要糊弄不过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少怀,眼神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希望用装乖扮弱换来高少怀的就此揭过。

    高少怀没见过这等自己给自己上水刑的奇葩,铁了心要把他那嘴撬开:“说。”

    卓潇蔫了。

    高姐姐的“揭过”是等不到了,他没精打采地承认:“我怕水。”

    高少怀不明白他怕水和他作死之间有什么联系:“怕又怎么了?”

    看着她眼睛里那个畏畏缩缩一点都不英俊潇洒的自己,一股冲动涌上卓潇心头,他脱口道:“可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怕。”

    “我也想和你一样,所以就琢磨着像这样多试几次,应该就不怕水了。”

    高少怀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胡说八道。”她照头呼了卓潇一巴掌,越过他看向花灼,“阿灼,你是东道主,酒你来出,肉我去弄。”

    “你俩。”睨了一眼浑身淌水的卓潇和不明就里的裴玥,她吩咐道,“别闲站着,都给我拾柴去。”

    两刻钟后,后山崖边燃起一堆火。

    火上烤着两只高少怀刚猎的野兔,四人围坐在火堆边,火光将他们的脸照成温暖的橙黄色。

    高少怀坐在离悬崖最近的地方,背靠着一块大石头问卓潇:“你现在十九岁,你说你怕,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你为什么就觉得我不会怕呢?”

    卓潇闷闷回答:“因为你好像什么都能应付得了。”

    “那是因为我比你年长,经事儿比你多。”感觉自己手又痒了,高少怀左手抓住自己右手手腕,克制住揍人的冲动,没好气地说,“我有些事做得比你好有什么奇怪?我怎么也比你大七岁,什么都不行多活的这七年是活到狗肚子里了吗!”

    “还我什么都不怕,谁跟你说我不怕的?我又不是神仙!”

    卓潇让她怼得一愣一愣的。

    接过花灼递来的酒,高少怀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决定和这傻小子好好谈谈:“我十六岁入江湖,出桐花谷第三天就叫黑店摸走了盘缠。”

    她说起往事时带着股一言难尽的嫌弃,骂起人来敌我不分。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是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二傻子,全身上下被那黑心掌柜偷得连个大子儿都没剩,还傻了吧唧地拿他当好人,为了不欠他房钱跟他借债结账,之后睡着柴房给他干活抵债,一天就吃一顿饭……啧,借钱的时候利都没算清,那债越还越多,干到最后就差没出去舞刀卖艺了。”

    花灼“扑哧”笑了。

    “别笑,我说真的呢。”高少怀就着酒坛抿了一口,自己也笑了,“其实那时候我真的就打算要去卖艺了,结果刚上街就听说有个什么大比,赢了有千金。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苍茫台武道会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想着拿了第一就有钱还债,脑子一热就去了,临到上场前一天才知道这是整个武林都瞩目的盛会,给我吓得一宿没睡,就怕自己功夫练得不到家,上了比武台给师父丢人现眼,堕了他老人家的声名。”

    裴玥表示不信:“可我听说你那时可厉害了,对上我大哥之前连赢十来场,最艰难的一场都没拖过五十招,你有什么好怕的?”

    别人怕你还差不多吧?

    “有什么稀奇的,我那会儿又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水平。”高少怀摆摆手,又喝了一口。

    烈酒辛辣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她脸上泛起一层霞光般的熏红:“我大师兄二师姐武功稀松,在桐花谷的时候每天就我师父给我喂招。他老人家何等高手,我天天被他拎着根树杈子揍得满谷乱窜,‘度春风’一天得脱手几十回,一直以为自己的武功也就凑合能看。”

    不光卖自己,她还把裴玠也卖了:“你觉得你大哥很厉害吧?他该怕也怕!”

    这段往事没那么轻松,她对着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继续说:“我俩那会儿不打不相识,接了你家清平榜上的悬赏一起去剿一窝拐卖小儿的恶匪,人都快杀完了,窜出来一个老头子,抱着我俩的腿声泪俱下地控诉说我们被骗了,他们不是拍花子,是有人陷害他们的。”

    “我和阿玠当时就傻了,回头一看整个山寨就剩了这一个活人,地上躺的那些全是死在我们手里的。”

    高少怀不笑了,她有些醉,目光却还是清明的,清明中带着分明的悲意:“那是我们头一回杀人,我和阿玠手底下各自挂了几十条人命,听到老人的哭诉都要吓死了,我俩对着满地死人吐了半个时辰,就怕自己杀错了人。”

    “直到一个被我们救了的小孩放心不下找过来,当着我们的面指着那老头说他就是贼头,让我们别听他胡说。”

    火上烤的肥兔子滋滋冒起了油,香味飘得到处都是,但没有人伸手去拿。

    卓潇身上的水已经被烤干了,他看着高少怀,怔了怔,反驳:“可那时你才十六岁。”

    “臭小子,犟死你算了。”高少怀敲了他脑门一下,“那和你说个年纪大的行了吧?二十,比你现在大了吧?”

    “我的过去你也知道了,”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她苦笑一声,拎起酒坛猛灌两口,这两口她喝得又急又凶,一坛酒几乎见了底,很快就从脸上到脖颈红成了一片,“那会儿阿玠找来和我说未雨的事儿,你当我不怕吗?”

    “一日之间,天翻地覆,我身后是蒙冤的知己,面前是为我涉险的挚友,肩上还牵连着无论如何都不愿连累的师门,我不怕吗?”

    高少怀眼眶通红,她眨眨眼,眨掉眼里隐约的水光:“我怕死啦。”

    “当时我连刀都拿不动了,师父昏迷不醒,我眼睁睁地看着未雨为了保护我跳崖,”她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扑过去想抓住他,却被他一掌推回来,摔在血泊里,那时候我趴在地上,连爬过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就别说那会儿了,到现在,我看到有人站在悬崖边就腿软。”

    他们围坐的地方离悬崖不远,山风从崖边吹来,带来似叹息又似呜咽的风声,高少怀靠在石头上回头看向月光中的悬崖,借着这个动作别开脸,遮住眼底海潮一般复杂而汹涌的情绪。

    “那时我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若非还惦念着重伤的师父,大概当时就撑不下去了吧。”

    “所以你看,我其实也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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