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

    “可是怕就怕呗,有什么大不了的。”高少怀今年二十六岁,这些年风霜搓磨下来,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动辄就把七情全挂在脸上的少年人了,她很快收拾好情绪,转回头来静静看着卓潇,“那很正常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恐惧的东西。”她的目光罕见的温和洞明,与平日里全然不同,有一种润物无声的力量,有点像那日行将昏迷之际撑着一口气安慰郑大龙时的样子,“这不代表你无能,只能证明你是个普通人。”

    大概是走的路多,见的人也多的缘故,不喜不怒时,她身上有一种近乎超脱的淡然,几乎像个温和的长者。

    “但你不做普通人,难道要做圣人吗?”

    可惜不知是醉意渐深,还是本性到底难移,高长者超脱淡然不过几息,很快就又做回了自己。

    一口饮尽坛中酒,她把酒坛随手一掷,在瓷坛碎裂的声音里纵声笑道:“那可得有多——没——劲——啊!”

    就着砸酒坛的动作,她长长伸了个懒腰,将胸中经年不散的郁气不动声色地吐进穿山而过的夜色里。

    目送悲欢与长风共远,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卓潇,正色道:“而且恐惧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

    “在恐惧面前,有些人会软弱逃避、自欺欺人,有些人会进退失据、裹足不前,但总还是有些人会被它推着向前走,去做一些自己原本可能……不会去做的事情。”

    她看着卓潇,意有所指:“至少在这点上,我觉得你比我强。”

    卓潇双眼微微睁大,他隐隐感觉自己好似抓到了什么头绪,细想又总是隔了一层,雾蒙蒙地看不真切,于是他急切地望向高少怀,试图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指引。

    高少怀却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做。

    “看什么看,自己想去,”她踹了他一脚,表情有点嫌弃,“什么都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那点嫌弃转瞬即收,她眼里流露出一种欣赏与鼓励交织的神采,映着天上的明月光,熠熠生辉:“你有你自己的长处,至少在你来了之后,黑龙寨那些人和烟波山的乡亲们都过得比以前好了,这是我做不到的。”

    “所以遇事儿自己多琢磨,别事事都看着我,我没什么了不起的。”

    把卓潇打发到一边去思考人生,她将烤得外焦里嫩的肥野兔拿下来,一边抽气一边撕开分给众人,弄得满手是油,又随手揪了片草叶子胡乱擦擦拉倒。

    分完野兔,她也不吃亏,“顺手牵羊”,把花灼那坛酒从她手里牵到了自己手里:“小孩子家家的,别喝那么多酒。”

    一边嘴上说着花灼,她一边把酒坛口凑到鼻尖下,长长吸了一口气:“——嘶……好香啊。”

    从高少怀说起那个剿匪的故事时花灼就开始闷头灌酒,几句话的功夫就灌下去小半坛。此时剩下的半坛酒被高少怀给抢了,花灼没和她计较,她盯着自己的双手,半晌轻声说:“你说得对。”

    “可如果做错了怎么办?”她抬头看向高少怀,瞳孔里映着火光,忽明忽灭,“可如果因为恐惧害怕做了原本不会做的事,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做错了,又该怎么办呢?”

    “错就错了呗,谁还不犯错了?”高少怀在她后脑勺呼了一巴掌,“事情已经发生了,知道错了就想办法弥补,磨磨唧唧想东想西反正也没用,不如就干脆别想了。”

    “不管因为什么做错了事,都是要尽力弥补的。”呼完这一下,她给花灼揉了揉,“能弥补多少算多少,反正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这话花灼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总之她没有再出声。高少怀也有些恹恹,回忆可以压在心底藏好,被回忆勾起的情绪却一时无法散尽,她难以遏制地想起当年那个无所适从又无能为力的自己。顺着背靠的大石头滑到地上,她侧身枕着自己的手臂躺下,稍稍蜷缩起身子。

    裴玥一直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只始终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高少怀,直到此时才终于开口。

    她问:“所以你此番为了给大哥找药不顾自身安危,其实是为了弥补错误吗?”

    少女畏冷一般抱着双膝,目光清澈又迷茫。

    “是,也不是。”高少怀闻声看向她,“确实是为了弥补,但谈不上错误。”

    裴玠疯癫痴傻的样子在裴玥眼前闪过,她蓦地睁大了眼,眉间窜上一丝遮掩不住的怒意。

    高少怀却毫无所觉,她望着夜色中的篝火:“出身不代表善恶,更无关正邪。凌波山庄一事并非未雨所为,无论当年一事结果如何,我都不觉得保护蒙冤受屈的挚友是一个错误。”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眼底浮起一层难言的哀色:“但你大哥也是我的朋友。”

    “他因我至此,我不能不愧疚,更不能袖手旁观。可话又说回来,就算他受伤中毒都不是因为我,难道我就能不管他吗?”

    “就算他的同门亲友都不想让他交我这个朋友,他自己也已经把我忘了,”火光中,她眼皮颤了颤,睫毛不堪重负一般垂落,在脸上投下雾蒙蒙的阴影,“可我还记得啊。”

    “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就是想让他好。”

    服用“逢春丹”的代价言犹在耳,高少怀感觉自己眼眶有些发胀,忙闭上眼。

    “哪怕我们从今往后都不再是朋友,我也还是希望他好。”

    不知内情的裴玥并未听出高少怀的言外之意,却能听出她言语间藏不住的柔软情谊,怒火不知不觉间散了,她怔怔看着高少怀,半晌轻声说:“对不起。”

    道完歉,她忽然有点不敢看高少怀的表情,别过头小声问:“高姐姐,这些年是我误会你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高少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摇曳的篝火边,她枕着月色睡着了。

    ——————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醉成一堆的四人终于迷迷糊糊地睁了眼。

    发现高少怀睡着,卓潇先解下外衫到她身边坐下,他轻手轻脚地把她的头挪到自己腿上,又将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身上。按说高手睡着时莫说被人搬动,就算有人突然靠近也定会惊醒,高少怀却只在半中间迷迷糊糊睁了一回眼,被卓潇柔声哄了两句就又重新跌回了黑甜乡里。

    之后三个满腹心事的少年人就开始对坐着喝酒,仓促堆起的篝火没捱过越来越烈的山风,没多久就灭了,灰扬了满地,但他们谁都没管,最后醉倒在漆黑的夜色里。

    花灼带来的酒喝着不呛,后劲却极足,就这么吹着风喝了半宿,他们醒来时一个赛一个的头昏脑胀、脚步虚浮。高少怀醉得最早,喝得却一点不少,因而也没能幸免,起身时站都站不稳,好好的一个来去如风的高手,差点丢人现眼地摔个屁股蹲。

    没奈何,他们只好相互搀扶着往玄烛塔走。

    好不容易爬上玄烛塔第七层,各怀心思的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决定要先把高少怀送回屋,高少怀觉得他们仨莫名其妙,但面对他们眼巴巴的表情却又不忍心拒绝,只好松口随他们去了。

    这种显而易见的照顾让她浑身不自在,一进房门,她立刻扭头赶人:“好了,已经送到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等等高姐姐!”见她要关门,花灼赶忙阻止,然而腿脚还不利索,一个着急立刻左脚绊右脚。一个趔趄扑到高少怀身上,她被高少怀的胸骨撞得鼻梁一酸,眼泪差点下来。

    高少怀脚下也还软着,花灼这一下砸得她连退三步,差点跌倒。卓潇连忙乖觉地上去扶她,顺势也进了屋,裴玥紧随其后,顺手关门——昨天那情形他们都忘了高少怀身上有伤不宜饮酒,此时酒醒了,他们开始不放心了。

    “我还有件事。”花灼从高少怀胸前抬起头,一边“嘶嘶”吸气一边从袖子里掏了个瓷瓶塞给她,“这个给你。”

    “你要的‘逢春丹’,就这一颗,拿好了,丢了再想炼可就难了,当初来求药的那个人找了一年才把材料找齐呢!”

    高少怀连忙双手捧住。

    她有心想在这几个小的面前保住自己沉稳冷静的形象,然而这些年心心念念却不可得的药忽然一下到了自己手里,心底的兴奋涨潮似的往上漫,到底还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看起来。

    看到她跟个小孩子似的难掩激动的表情,花灼也不禁露出一个笑。

    她细细叮嘱道:“服下‘逢春丹’裴玠就会散功,过个两三日功夫,待内力散尽,他会先闭气——届时就像死了一样,不用担心,过一炷香他就会醒,醒来之后就是前尘尽消,重获新生了。”

    “只是他毕竟自幼习武,服用‘逢春丹’后的散功虽说不会让他形同废人,身子骨也还是会比寻常人略差些,往后也不能再练内力,神志可以恢复,过往的记忆却会尽失。我听说他早年行走江湖也有不少旧仇人,若让他们知晓此事可能会趁机前来报复,你们记得早做准备。”

    这一句话直接把裴玥从残余的醉意里给吓醒了。

    她脸都白了,双眉倒竖,冲过去劈手将瓷瓶夺下来:“这药不能给大哥吃!”

    高少怀有点茫然:“为什么?”

    “你没听到阿灼说的吗?!”裴玥觉得她那漂亮的脑袋指定是被昨夜的酒给泡糊涂了,“一旦服了这药,我大哥就再也不能习武了,甚至连以前的记忆都没了!这怎么能行!”

    “这为什么不行?”高少怀满脸莫名,反问她,“不能习武、没有记忆确实遗憾,但阿玠能恢复神智,难道不是比他现在这疯癫迷乱的样子要好得多吗?”

    “可我大哥怎么能变成那样?”裴玥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难以置信,脱口反驳,“他是裴玠,他怎么能变成那样!?”

    面对裴玥这个态度,刀锋般凌厉的愠色缓缓从高少怀秾丽的脸上浮现,将她眉目间依稀的温暖一扫而空。

    她盯着裴玥,一字一顿地问——

    “他为什么不能变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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