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问，高少怀有点意外：“你缺钱了？”
“不是！”卓潇哭笑不得，“高姐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就是真缺钱也不能让你给我弄啊！”
高少怀倒觉得无所谓：“有什么不行的，都是自己人，你若有难处，我肯定是要帮你的。”
这一声“自己人”听得卓潇心花怒放。
他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双手反反复复来回交握，不错眼地盯着高少怀，满脸都是想藏又藏不住的笑意。
高少怀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轻咳一声：“所以你问这个做什么？”
“高姐姐，等我一小会儿。”卓潇却罕见地没有立刻回答她，“我需要问小裴两个问题。”
“你们家是怎么选人接榜的？”在高少怀点头之后，他看向裴玥，“既有人从清平榜求利，那就一定也有人从清平榜求名吧？这样一来，岂非许有重酬或受人瞩目之事人人想接，而其余响应者寥寥？”
“确实会有这种情况，”裴玥同他解释，“不过我们也有应对的方法。”
“裴氏剑门不遴选接榜人，在有人接下清平榜后，我们会从中牵线，让接榜人和事主见面详谈，双方都同意，就算接榜了。至于无人愿接的事，裴氏剑门会放在门内弟子堂，让弟子们量力而行、自己选择，不接没有惩罚，接了门中另有奖励。”
她后面说的这一串“废话”卓潇全没听到，他就记住“双方同意，就算接榜”这八个字。
有戏！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兴奋难当之下，卓潇把什么沉稳不沉稳的全都给扔到了九霄云外，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自己的打算秃噜了出来。
“高姐姐，清平榜或许能扭转江湖上对你的风评！”
“当初你出事，确实是有人存心不良、刻意陷害，但所谓人云亦云，世人大多从众，除开当初谋划这一切的幕后真凶，其余人跟着对你喊打喊杀，大多还是因为不了解你的品行为人，听人振臂一呼，便就跟着信了，即便有人不信，群情激愤之下，也少有人敢仗义执言。”他面露笃定，“但只要他们和你接触过一定可以发现你根本不是那种人——不信你看小裴，你们俩满打满算相处了也就两个来月，你现在问她，她信你会勾结魔道吗？”
“确实。”裴玥表示赞同，“如果现在来个人和我说‘胭脂刀’心狠手辣杀人无数，我肯定觉得他是在扯谎哄我。”
卓潇：“所以只要让那些不明真相的江湖人与你多相处，就一定能让他们对你改观！”
“但我确实杀人无数。”高少怀给他俩泼了一盆凉水，“当初围杀我和未雨的那些人，七成以上都是死在我刀下。”
裴玥双目圆睁，小声抽了口气。
高少怀冷眼看着，觉得他俩着实天真。
改观又怎么样？
世人求名求利，她一人单刀，没有能压服整个江湖的无上威势，也许不出足以让旁人冒险一搏的如山重利，满打满算，大约也只有一颗项上人头，能帮他们摘得赫赫声名了。
她对旁人来说什么都不是，即便他们心里相信她的品行，可相信归相信，但要让他们甘愿与正道一众名门大派相忤来替她说话……呵，还是做梦比较快。
她有些凉薄地想：人人都在权衡利弊，大约也只有少年人眼里会只有是非，能为了区区一句“相信”不计得失、义无反顾。
况且……
寒意一层层从心底翻上来，她强压住心里的嫌恶，漠然说：“再说我当初接的清平榜难道就少吗？那些人还不是平日里说我千好万好，等事到临头，照样觉得我残害同道、包藏祸心。”
初识那会儿卓潇曾一度觉得高少怀性情冷淡，倒不是说她冷血，只是她平日里仿佛和谁都隔着一层，他也好、许彦也罢，分明是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却从不主动与他们说话，喜怒哀乐也都克制，一天中得有大半天是看不出情绪的。直到向他道出往事后，她在和他相处时才隐约有了些变化，纵然依旧深居简出，整个人却仿佛凭空多了三分活气，再不像以前那样难以亲近了。
然而此时她坐在篝火边，分明一身灼灼绯衣，却莫名显得疏离渺远、遥不可及，让他想起当初她连一句解释都不肯说就要他离开的样子。
她就像一只久困暗室的飞鸟，虽也曾无拘无束翱翔天际，却早已被这幽暗逼仄的环境搓磨得失去了勇气，即便有人推开窗子向里张望，也只是朝着天光远远看上一眼，转天就又把自己封了回去。
可卓潇却完全没有被她消极的态度打击到——反正他早就打算拆了这间倒霉催的“暗室”，把她拉出来。
他的心上人光明磊落、侠骨柔肠，凭什么要背负污名，受人指摘？
“不是这样的高姐姐。”他在脸上展开一个温和又克制的笑，想要说服高少怀，“当初你接清平榜都是和裴公子一起，出力的时候你和裴公子联手，等事儿了了你就躲着不出面，让裴公子自己去见事主，这样事主们当然会觉得是裴公子温厚敦良、侠义为怀，即便也感念你，那份感念也是要排在裴公子后面的。这样一来，当他们听闻你勾结魔道，又听说裴公子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出的事，曾经的感念崇敬自然就会转变为抵触憎恨——他们厌恨的不光是你，还有当初看错了人的自己。”
“这回你再接清平榜，带上事主一起行动，他们定能看清你是怎样的人！”
裴玥被他的话打动，忍不住去看高少怀，双眼亮晶晶的。
“我没必要做这些。”高少怀的神情却一片冷漠，“旁人如何看我，与我有何相干？如今阿玠恢复有望，等他醒来，自然可以证明我不是害他的人。”
旁人或许无法说服高少怀，但卓潇知道她还有一个软肋：“可你难道不想回桐花谷吗？”
“就算裴公子之后可以恢复，也只能洗清你下毒害他的污名，那些不明真相的江湖人还是会说你勾结魔道，但若让他们亲眼看到你是怎样的人，他们定然不可能相信你会做这种事的——这样你就不用担心自己会连累桐花谷了！”
“高姐姐，”他盯着她的眼睛，眼皮压下一点，目光锐利而坚定，“难道你就不想你的师父和师兄师姐吗？”
“我与秋殊晓相交甚笃是事实。”高少怀有些不耐烦了，“就算你能让他们认同我的品行，难道还能让他们忘了这件事吗？”
“不用让他们忘。”卓潇却显得十分又把握，“你当初的风评是‘恣意洒脱、不拘小节’，这样的人与人相交不管来历身份可不稀奇，只要能将‘勾结’变成‘结交’，咱们就赢了。”
高少怀没心思和他纠缠这些不切实际的事，只觉得他说出的话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
卓潇身子一僵。
糟了，忘了这事高姐姐压根儿没跟他说过了！
“之前打听的。”怕惹高少怀生气，他面不改色，试图糊弄过去，“当年的事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害裴公子的真凶也不知是谁，我想帮你。”
“找谁打听的？”高少怀不肯放过他。
“黎叔。”不想跟高少怀说谎，他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坦白，“我家里多年经商，在各地都有些门路，那会儿听你说了往事之后我想帮你，就让他帮我查了一下。”
疑虑在高少怀心头一闪而过。
做生意的人有探听消息的门路不稀奇，但能探听清楚她当年行事作风的门路……
“我的事无有不可对人言者，你若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便是，无需费这些功夫。”略一犹豫，她终归还是没有直言相问。
“我不敢找你问。”卓潇瞄瞄她，眼神有些忐忑，“往事太重，我怕你伤心。”
高少怀却在这句话里怔住了。
少年的声音清朗温柔，像抚过红肿伤口的溪水，顷刻间带走了她心中的烦躁。
心口一阵陌生的酸软，她发不出脾气，只好叹息：“你说的这些或许不是没有可能。”
卓潇的眼睛倏地亮了。
“但清平榜我不能接。”她轻轻摇头。
刚刚升起的希望转眼就摔了个稀碎，卓潇有些沮丧：“为什么？”
高少怀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她明白他的心意，也不想惹这个小心翼翼又细致周全的少年难过，但她确实接不了清平榜。
“要接清平榜需得是正道侠士，”忍住冷笑的冲动，她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我现在早就不算是正道侠士了。”
狭小的山洞中一时安静下来。
篝火边，女人脸上喜怒莫辨，火光落入她眼中，照不出分毫暖意。
卓潇张了张嘴，呐呐道：“抱歉。”
“不必道歉。”高少怀垂下眼帘，“这不关你的事。”
卓潇还不死心：“可你也不是魔道中人啊，既然是双方同意就算接榜，那只要找到愿意让你接榜的事主不就行了！”
高少怀静静看了他半晌，笑了：“不会有人敢来的。”
“你并不知道我在他们眼里是怎样的人——我手上亡魂无数，当年还在正道时就屡屡对为恶之人斩尽杀绝，被武林中一位颇有地位的前辈评价为偏激执拗，若不能加以约束，日后必入歧途。”她脊背笔挺，眉梢眼角挂着遮掩不去的倦意，“之后我叛离正道，更是大开杀戒，说来不怕你笑话，我的名号一度是能止小儿夜啼的。”
“你说，事到如今，谁敢让我接清平榜？”
“那就事先不让他们知道。”卓潇不肯放弃，为了让她放松下来，他故意歪头冲她笑，嘴角翘起一点，带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满不在乎劲儿，“高姐姐，你只管解决榜上的问题，别的都不用管，交给我就行。”
“试试呗高姐姐？反正咱们眼下也没别的事儿，闲着也是闲着。”
高少怀觉得他异想天开：“等你们什么时候找来人再说吧。”
此时的她完全没有料到，卓潇居然真的能给她找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