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文辩 一更

    三年不见,要说的太多,秦放鹤等三人果然一夜未眠,直聊到天色微明、睡眼沉涩才在暖阁内横七竖八躺着胡乱迷糊一阵。
    卯时的梆子一响,三人陆续醒来,接二连三打哈欠。
    仗着年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外头有人送进来热水,三人都洗了。
    怕肌肤皴裂,还额外涂抹加了各色香料的羊油,十分滋润。
    早有桂生亲自回去取了替换,孔姿清又换上干净衣裳,连同配套的发冠、腰带、荷包也一并换过,坐下用早饭。
    桌上摆着一罐金灿灿的小米粥,里头还加了补气血的山药丁和枸杞、红枣碎,微甜,黏稠,很香。
    又有一大叠肉沫芝麻胡饼、一小筐灌汤肉馒头,另有一碗什锦烩菌子、一盅高汤里煮出来的软糯笋干,一碟片好的盐水鸭脯,一盘北方冬日分外珍贵的碧油油洞子货炒青菜,几样腌姜、拌豆腐、葫芦丝等小菜。
    十来二十来岁的青少年们胃口惊人,轻而易举将餐桌扫空,甚至后期又续了一回热腾腾的肉馒头,这才饱了。
    用完了饭,外头齐家的下人送进来书信,说是汪府给小秦相公的。
    见那人肩上、头上都零星落了雪片,秦放鹤顺势往外看了眼,果然空中已然纷纷扬扬洒起碎琼,衬着院中几株苍翠青松,越发好看。
    秦放鹤打开书信一看,是汪扶风亲自回的,说这两日不得空,未必在家,叫他三日后辰时再去。
    又问他路上如何,可曾遇到麻烦,这几日住在友人家是否方便等等,事无巨细,俱都问过。还特意声明,上门时带着脑子和嘴就行,不必在意繁文缛节,去挑选什么礼物。
    两页信纸之间,还夹着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
    师徒之情,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又火热。
    秦放鹤就笑了,现场回信,保证会按时到,又问过对方身体。
    他看信写信时,齐振业和孔姿清就在旁边大眼瞪小眼,时不时往那边扫一扫。
    见秦放鹤眉宇舒展,便知这场师徒缘分虽来得突然,但师徒双方对彼此大约都还满意。
    这已很难得。
    待书信写完,让秦山亲自送去时,外头雪势越发大了。
    齐振业和秦放鹤都是第一次进京,多少有些兴奋,左右行李自有下头的人安置,也不用他们守着,孔姿清便提议带他们去见见赵沛。
    “不曾提前知会,会不会太过失礼?”秦放鹤问道。
    孔姿清笑道:“他这几日一直在醉仙楼与人赛诗,来者不拒,去找的何止你我?”
    进京才几个月,赵沛就凭借出众的灵气和天赋而声名大噪,引来各方关注,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三人收拾妥当,果然往醉仙楼而去。
    临近年关,城内各处人潮汹涌,坐车还不如走着快,他们就都换了防滑防湿的冬靴,擎着油纸伞,不紧不慢往醉仙楼方向而去。
    昨日匆忙入城,未来得及细看,此时出门,秦放鹤就发现都城跟下头诸多府州县的最大不同:文化相关产业极多,在沿街各色店铺中占的比重惊人。
    仅以他们方才走过的街道为例,两个路口间的短短数百米,竟就有规模不小的书肆两家、戏院一家,以及专卖各地名品笔墨纸砚并名人字画、古董等物的铺面五家。
    甚至每一家的客流量都不小。
    秦放鹤随便进去看了一回,发现多有各地考试选本,另有许多私人刊刻印刷的本子等,内容非常丰富,而且更新换代的频率也很高。
    想想整个青山镇仅有的一个白家书肆,再看看眼前的无数选项,他不禁叹了口气。
    怎么比?
    拿什么比?
    小地方的读书人想出头,太难了。
    “咦,这不是子归兄和有嘉兄?”
    秦放鹤正出神,就听斜对过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转身一瞧,正是之前曾在红叶寺见过的康宏和杜文彬几人。
    齐振业对康宏的印象也不错。
    当日红叶寺一别之后,他们又先后遇到过几波举人,其中相当一部分一听说他只是秀才身份,就恨不得当场往脸上大写一个蔑视。
    但康宏没有。
    哪怕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但面儿上却一直都能做到一视同仁,就很难让人讨厌。
    两拨人凑到一处,在书肆门外相互见礼,秦放鹤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康宏笑道:“我们走官道,到底快些,五日前就到了,如今便住在湖广会馆。”
    像是湖广、江浙、安徽、山西等地,多出大商人,这些人在外极团结,往往在要塞城市主动出资兴建会馆,平时做本乡商人集会、落脚之所,应考时也接待考生。
    实力雄厚的,还能按节令给自家有功名的后生们发钱!
    他们往往与地方官府有瓜葛,能替在外地遇到难处的本乡人打点一切……
    故而而这些地方出身的文人、官员和商户之间的关系、阶级敌对意识,也比其他地区要缓和许多。
    此举有利有弊,好处是增强凝聚力,劲儿往一处使,也在一定程度上替朝廷分忧;坏处则是必然提前抱团,后期也容易官商勾结,牵动大案。
    略略寒暄两句,康宏看向孔姿清,“不知这位仁兄……”
    他见对方容颜俊美,装扮不俗,便已猜到出身不凡,可听了秦放鹤的介绍后,还是略略吃了一惊。
    竟是孔氏后人。
    如今孔氏在朝中的掌控力大幅下降,远不如前,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有香火情在,怠慢不得。
    “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康宏带头见礼,后面的杜文彬等人也都跟上,孔姿清也还了一礼。
    “无疑兄莫要以为我等是说奉承话,”见孔姿清脸上没什么波动,也没有像常人那样谦虚几句,康宏便笑道,“确实曾拜读过大作,实在是好得不得了……”
    秦放鹤明白他们的意思,笑道:“莫要误会,他就是这个性子,生性不爱笑。”
    这是实话,孔姿清在面对朋友和陌生人时态度截然不同,完全判若两孔。
    众人听了,不管真信假信,都是恍然大悟。
    “无疑兄也是来应试的么?”杜文彬很自来熟地问道。
    孔姿清是上一届中举,时间充裕,汇成的选本他们也看过,当时便觉文采斐然,读来唇齿留香。
    本以为以对方的才学和家世,必然要立刻赴会试的,后来见金榜无名,众人心里还嘀咕来着:落榜了?不应该啊。
    若不是,那么便是他未曾赴试,却又对己方不利。
    孔姿清嗯了声,然后就没了。
    杜文彬都顾不上他的冷淡,微微侧脸跟康宏迅速交换个眼神,都觉得有些不妙。
    京城有几家官方印书局,里面汇聚了全国各地的举人选本,前几天他们到了之后,也去买来看,然后就陆续发现了秦放鹤的文章。
    回想起在红叶寺的经过,当时众
    人便有些脸红。
    乖乖,他们以为人家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没想到……眼瞎的竟是自己!
    秦放鹤再厉害,终究这一届不考,暂时跟他们没关系。
    但孔姿清考啊!
    问:考试之间见到强劲对手作何感想?
    答:尴尬,就是非常尴尬。
    若孔姿清是那等长袖善舞的,倒也无妨,大家正好交流一番,顺便再商业互吹一回,也能很融洽。
    但恰恰他不是。
    见气氛些微有点僵硬,秦放鹤立刻另起话题,“不知几位要往哪里去?”
    “啊,”康宏迅速回神,笑道,“近来听说有位西南赵兄,赫赫威名如雷贯耳,又在醉仙楼与人打擂,左右无事,我们便去凑凑热闹。”
    其实原本他们几人私下里说的是:
    “那厮好生嚣张,敢在天子脚下叫嚣,真当我江南无人了么?”
    “说得是,若碰不上也就罢了,既然遇上了,少不得去杀杀那厮的气焰!”
    “不错,必要叫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这不巧了么!
    秦放鹤笑了下,先看孔姿清和齐振业的表情,见他们没有反对,便道:“巧了,不如同去。”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醉仙楼去。
    城内有名的酒楼足有数十家,这醉仙楼分明是后起之秀,却硬是凭借自家酿造的一款号称能醉死仙人的美酒杀出重围,占了一席之地。
    老远就能看见那栋三层建筑扬起的飞檐,上头一溜小兽,底下还坠着铜铃,很是精美。
    还没进去呢,便有轰然叫好声自三楼打开的窗内炸开,化作声浪,滚滚袭来。外头地上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有穿长袍的文人,也有挑着货担的小贩,一个个俱都喜笑颜开。
    原本楼内已经客满,安全起见,酒楼伙计暂时不能放人进去,不过康宏等人出示了举人腰牌后,那跑堂的就表示,可以进去帮他们安排一二。
    不多时,一伙早就用完饭,单靠续茶水赖着不走的客人就被请出来,秦放鹤等人复又进去。
    进门之后,众人才明白为何不许随便进,感情里头已经超员了!
    非但每桌都挤满了人,甚至连楼梯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仅在一侧留出可容一人通的小径。
    若不加以控制,只怕压塌楼板也未可知。
    众人径直往三楼上去,越往上,那声若洪钟便越清晰。
    三楼乃是回字形构造,中间可以直望一楼正中戏台,全是包间,包间内外皆有座位,无戏时坐在包间内侃大山,有戏时便可坐在包间外看戏,极其便利。
    赵沛就在正南方的那个包间内与人文辩。
    文辩便是后世辩论赛的来源,但难度明显不在一个等级上。
    从核心来说,辩论赛其实更倾向于逻辑思维和表达能力,现实中是否成立并不重要。
    文辩则不然,不仅需要强大的逻辑和表达,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还都必须有对应的典籍、典故、史实甚至是圣人言做支撑,莫说赢下来,哪怕只坚持几个回合都很不容易。
    来之前,孔姿清未曾描述赵沛的容貌,但秦放鹤和齐振业很快就从现场二人的气势上分辨开来:
    左边那个身高一米八五以上,肤色黝黑的壮汉,大约就是了。
    哦,是的,转过来后又发现,他还佩刀,那就更错不了了。
    也不知他们最初辩的题目是什么,可这会儿,赵沛强力喷射的乃是诸如“昔日佛祖释迦牟尼肉身成佛……修来世,留得百姓今生饿死么?有甚卵用!”
    秦放鹤:“……”
    齐振业:“……”
    康宏等人:“……”
    这才子的做派……多少跟传闻有些出入了。
    秦放鹤和齐振业还好,起码之前就听孔姿清说过赵沛的黑历史,现场震撼只是短暂的。
    可怜原本来势汹汹的康宏等人,都忍不住去看赵沛那衣裳下遮掩不住的大块肌肉和高耸的个头,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这厮竟然还佩刀?!
    京城之内,天子脚下,你竟然还佩刀?!
    若说到兴头上,该不会拔刀相向吧!
    也不知谁小声来了句,“这他娘的确实是个文人么?”
    怎么瞧着比他老家的地方武官都魁梧!
    不多时,那倒霉才子便面如土色得落败,复又涨红着脸回到人群中,悄然自闭了。
    或许是肉眼冲击太过,又或许是想要先行观察,总之,康宏和杜文彬一行人很是沉默了一会儿。
    大约过了两刻钟吧,赵沛又“骂”下去两个,依旧不见颓势。
    但见他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按刀,一手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将胡须上酒渍抹去,大声道:“再来过!”
    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康宏有些心动,却也有顾忌,正迟疑时,杜文彬一咬牙,越众而出,“苏州杜文彬来也!”
    赵沛和在场众人顺势望过来,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孔姿清,当即大嘴一咧,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算作打招呼。
    孔姿清笑了下,也不作声,只看他们文辩。
    攻守双方先见了礼,赵沛颇有风度,一伸手,“请杜兄出题。”
    杜文彬却不占这个便宜,拱手道:“赵兄博览群书,思维敏捷,在下佩服,然如此车轮战,我等已然占尽了好处,岂能再抢题?”
    先出题的必然偏向自己,此乃人之本性,所以才叫占便宜。
    他确实想与对方一教高下,却不屑于在这种地方耍心机。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胜之不武?
    旁观的秦放鹤等人也是暗自点头,这倒是。
    赵沛点点头,也不假客气,略想了一回,“既然杜兄是江南来的,巧了,数年前,某也曾南下观潮,途中颇见桑树、织户,又有茶园,更多海外贸易,敢问杜兄,可是要重商抑农?”
    现场先是一静,继而迅速滚开激烈的议论声。
    谁也没想到赵沛的第一个问题就如此尖锐。
    重农抑彬架在火上烤。
    秦放鹤下意识看向杜文彬,想看他如何应对。
    赵沛的问题非常现实,因为商业见效快、收益高,在私人作坊和商业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历史上确实出现过大批农户出售田地,改投商业的情况。
    且不说在那个科技不发达的年代,大规模机械化产业劳作无法实现,劳动力的缺失必然造成粮食减产,危及国本。况且短时间内田地大量抛售,必然会被小部分人低价购入,造成土地兼并。
    短时间内看,农户们得到了银子,又有织造的买卖,一箭双雕,但从长期来看,那些顶层大商人必然会组建大型织造作坊,效率更高、产量更大、品质更好,他们甚至可以借助短时间内不计成本压价的方式,进一步挤压个体商户,
    逼得他们破产。
    先前出售农田的农户们便彻底没了生路,只能再去为人效力,被顶层大商人彻底操控。
    如此一来,农田、商业,最终还是全都流向同一批人手中。
    而赵沛的话里也有陷阱,类似的手法,秦放鹤也曾用在郭腾身上,那就是看似提出问题,实则想引着对手走。
    重彬沉不住气,急于反驳,那么两人的攻守态势便会立刻反转。
    杜文彬却冷笑道:“赵兄此言差矣,以我今时今日所见,北地亦多矿产、林场,又圈养牛马牲畜,难不成那田里便无人耕种了么?”
    答得妙,非但没被牵着鼻子走,更顺势进攻。
    秦放鹤暗道,这杜文彬果然也是真材实料。
    说到底,能考中举人的,其中自然不乏运气成分,但没人能纯靠运气。
    走到这一步的,多少都有两把刷子。
    杜文彬朝皇城所在方向拱了拱手,看向赵沛的眼神略带挑衅,“陛下圣明,治理此幅员辽阔之国,素无遗漏……哪年不是五谷丰登,各地粮仓满盈、百姓户有余粮,赵兄却在此作如此诛心之言,敢是对陛下对朝廷有何不满么?”
    呵,大帽子这就扣上了!
    众人又齐刷刷去看赵沛。
    几乎是杜文彬话音刚落,赵沛就接上了,“天元十五年,西北数个州县滴雨未下,粮食歉收,地方官员频频向朝廷求援,奏折如雪片,朝野震动,陛下连夜召集内阁议事,命户部调拨粮米支援,若照杜兄的意思,处处五谷丰登、户有余粮,难不成是西北上下串通一气,欺瞒朝廷在前,又有陛下昏聩,被奸人蒙蔽在后,乃至满朝文武皆无一人清明,便落下此等笑话么?”
    他每说一句,便上前一步,声调拔高,高大的身材,黝黑的面庞,洪钟般的嗓音,都对杜文彬形成二次压制,后者竟下意识后退。
    随着最后一句落下,杜文彬的后背也贴上墙壁,一时间,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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