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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天都(十一)

    第四十六章:

    宁州,问天都,巽天宗。

    “他还是不肯理我啊!”

    在碰壁两天之后,聂纯无奈地找到明净堂,双手一摊:“无咎师叔,你不行啊,这个招儿压根没用。”

    责无咎在室内煮了一壶灵茶,正在品用,闻言冷不丁一口茶喷了出来:“诶诶诶,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说话注意点,不能随便对一个男人说他不行。”

    见他还在煞有其事地摆弄那壶茶,聂纯忍了又忍:“这方法无效,售后还是退款?”

    坑了她三千灵石,买的方法是一点都不奏效。

    “退款是不可能退的,”责无咎捡了只新杯子,给聂纯也倒了杯茶,“我新制的灵茶,用云崖岚海采集的云蒸气,及阳和雪岭采集的新雪煮的,驱寒暖身,你要不要试试。”

    自从迁移一事不欢而散后,言致观走后当天就派人向聂纯呈上了长老印章、长老服和一封辞呈书函。

    俨然一副铁血忠臣,劝谏不了昏庸无能的帝王之后的无奈与辛酸:与其看着弱主被妖妃蛊惑,断送江山,不如辞官退隐,告老还乡、不看结果。

    言致观辅佐了两任宗主,宗内大小事宜,他的决断都十分有分量。聂纯也十分倚仗这位司礼长老,怎能轻易放他离去。

    她还要给他养老呢!

    她亲自将长老印章、长老服饰给他送了回去。

    奈何都被言致观扔了出来。

    聂纯带着无言刚从司礼长老那碰壁回来,在他屋外言门立雪一个时辰,那最年长的师叔祖阴阳怪气地数落她:

    “自从您带回来这个器灵,行事便日益轻浮。老朽早就说了,器灵这类存在,最会蛊惑人心。可惜宗主您不听我的,既然如此,老朽没什么好说的了,宗主请回吧,不必在意一个老东西的想法。此后宗内之事,更不必过问老朽。”

    想罢,聂纯叹了口气,搓了搓方才冻得双手通红,她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还真别说,喝下去,她就觉得身上风寒远去,有股暖意环绕。

    她喝完,想给站在门外的无言也倒上一杯,刚拿上茶壶准备续杯,就被责无咎抢了回去。

    他像是看出来聂想做什么,“这东西珍贵着,一个器灵无悲无喜无情,不知冷热寒暑,你给他喝,也只是浪费罢了。”

    聂纯低估了一声小气,小心地望了望门外,见无言站姿不动如松,背脊笔挺,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这样伤人的话?

    她为无言辩解了一句:“不是所有器灵都没心没肺。为何你们都对器灵这么大的恶意?”

    “不是恶意,是警惕。”她的小动作被责无咎尽收眼底,后者摇摇头一笑置之,他道:“我教给你的道歉方法分明是对症下药,投人所好,结果你就这?”

    “就这?”聂纯瞪大眼睛,“我都照你说的了,拿出诚意晨昏定省,一日三餐跑去向司礼长老赔罪问安,结果他老人家连门都不让我进,连见我都不肯。你就说吧,我还能怎么办?”

    责无咎如看笨蛋一样看着她,淡淡‘哦’了一声,认真点评:“我终于明白为何你小时候开窍慢了。这真是饭喂到你嘴边,你都不会吃呀。”

    自小受他打击惯了,慢慢地聂纯也就练就了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她上上下下打量回去,轻飘飘回怼:“损我能让你高兴的话,我很乐意尊老爱幼。”

    按年纪来说,在聂纯面前,责无咎称得上是老;按外形来说,他顶着这幅少年外形,不知情的人看来,确实是幼齿。

    责无咎破了个大防:“滚滚滚,我正值意气风发的大好年华!!老什么老,幼什么幼!”

    聂纯一乐,笑嘻嘻道:“是是是,我这刀子嘴豆腐心、才情与善良并重的执法师叔,还请不吝赐教,细说一下何为‘对症下药、投人所好’?”

    “听好了。”责无咎抖开扇子,侃侃而谈,“所谓对症下药,就是要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你得先知道言师叔的心结所在,方能去解决。你以为司礼长老,不同意迁移巽天宗,真就是怕动摇宗门气运和根基?”

    聂纯虚心求教:“心结?莫非这背后还另有什么隐情?”

    责无咎看了眼门外的无言,缓缓道来:“言师叔本非巽天宗人,三百年前他是带艺入门的。”

    “带艺入门!”聂纯十分意外,这种事情,她还真不知道。

    也不怪她不知道,三百年前,还没有她呢。

    她竖着耳朵认真听责无咎往下说:“言师叔出生在齐云州一个玄门世家,他的生父便是掌门,原本家庭幸福,师门和睦。一日,他的父亲言掌门意外得到件法器,法器品阶上乘,诞有一器灵。器灵是一女子,善解人意、性情温柔,且自主择言掌门为主,与他结了灵契,为他增强了数倍修为,与他同仇敌忾共进退。”

    后来,日久生情,他们甚至同栖同宿……那器灵渐渐成为了言掌门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那器灵说他们门派本能做大做强、飞黄腾达,可惜他们选址不行,如龙入浅滩,施展不开。言掌门对此深信不疑,犹如魔障,不顾全门反对,硬是将门派迁移出这个本来灵气旺盛、生物繁多的地段。”

    举门搬迁,便是连护山阵法、封印、禁制等一干物什都带走。那日他们刚迁移离开,那地方就破土而出众多妖邪、瞬间流窜天下,危害人间。”

    原来那器灵并非器灵,乃是一千年蛇妖伪装而成。她为了救出被镇压在言家千年的同族,设计蛰伏在言掌门身旁,获取他的信任、蛊惑他迁移门派,撤走阵法和封印。”

    聂纯惋惜道:“妖邪狡诈,竟然能想出这样的计谋,也无怪言掌门中计,后来呢?”

    责无咎继续道:“言家私放妖邪,酿下大祸,被当地的其他玄门视为叛徒,对他们喊打喊杀。为了将功补过,言家一面追击逃窜出去的妖邪;一面躲避其他玄门的为难和追杀,两相难处,令言家人员损失惨重。言掌门为赎罪,带领部下深入百嵬域追捕妖王,最终寡不敌众,被妖王部众活活吃掉。”

    如若听了一场跌宕起伏的说书,聂纯这才恍然大悟为何一开始言致观就对无言,有着近乎仇视的厌恶,以及坚决反对迁移门派了:“难怪师叔祖如此不喜器灵,没想到有这样一段惊心动魄、血雨腥风的凄惨往事。无咎师叔,你是如何知晓的这些秘辛?”

    责无咎看着她一弯唇,温雅的笑里藏着刀:“我不知道这些,怎么对得起你背后叫我‘八卦能者’的称号?”

    聂纯挤出笑,连忙称道:“那是、那是夸师叔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赞美的,褒义的。”她继续问道,“那么师叔祖又是如何来的巽天宗呢?”

    “是你师父救了他。”提起道然真人,责无咎不禁神情认真起来,“早年谢师兄尚未执掌宗门时,还很喜欢外出,时常云游天下。那时谢师兄经过齐云州,遇到被众玄门围剿的言长老,他出手将他救下,为了断绝其他人继续对言长老的迫害,他竟然另辟蹊径……代师祖收徒,对外宣称言长老是他的师叔。”

    聂纯吸了一口气,赞叹:“代师祖收徒!没想到啊,我师父这么稳健的一个人,曾经竟然这么轻狂不羁。”

    责无咎笑了笑:“有了‘剑道双璧’之一的‘仙剑魁首’的撑腰,果然那些人都不敢再为难言家余下的人。谢师兄斩杀了那条蛇妖和妖王,在齐云州追捕回逃窜的所有妖邪,收拾完残局之后,邀请言长老上巽天宗。此后言师叔就真成了我辈的师叔。”

    “没想到师叔祖竟有这样的过去。”聂纯突然想起来什么,“无咎师叔,我还有一个问题,三百年前,你和我师父的师祖,他老人家好像早已羽化登仙了吧。我师父他为何是代师祖收徒,而不是代师收徒,又或者直接自己收徒呢?”

    “不知道,我猜是这样——代师收徒,你言师叔祖就只能是你师父的师弟,辈分低了;他自己收徒,言致观的则辈分更低。在当时面对大小十个玄门和世家的围堵,也许把他辈分说的高些,更显得他对巽天宗的重要性,更能唬住对面的人。以至于之后,话既然说出去了,就只好顺理成章,让言致观成了你师父的师叔。”

    聂纯顺着他的话梳理逻辑,确实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她点点头:“好像有点道理。”

    “好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自个琢磨怎么去解开他老人家的心结,别再天天往我明净堂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堂堂掌门真人犯了什么大事,来领罚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无咎师叔,您真是我亲师叔!我先走了啊,回见。”聂纯起身朝他抱拳,旋即风风火火朝门外走去,声音轻快,言笑晏晏:“无言,我知道怎么劝师叔祖了~”

    责无咎看着门外一双身影,陷入沉思,他略怀担忧:小纯儿好像确实对这个器灵不太一样啊……

    ……

    言致观递交了辞呈之后,就搬出了巽天宗知礼司,在问天都境内的一处孤山结庐为居。

    屋外有一块空地,他闲着持锄开荒,花了两天时间挖开坚硬的冻雪,松了松冻土,打算种些不畏寒的灵植灵药,就此深耕,归田园居。

    挖开最后一角,远远就听到有人喊他“师叔祖——”

    声音由远及近,“师叔祖,我特意给你寻来些种子和幼苗,最是适合种在雪地中,不怎么费力气,也完全不用担心会被霜寒冻死。”

    古板的老头儿充耳不闻,兀自挖完最后一点。

    见对方不理自己,聂纯就在后边,打开一包雪莲种子,挨个种入冻土中,念道:“这是九叶雪莲,种下三日便可发芽,六日长叶,九日开花,其花淡雅清新,不仅能作观赏、也具有清除邪火,养肝护脾的功效,是个好东西。”

    “这是冰月参的幼苗,每逢月圆之夜,它便会释放灵气,食之能疏肝解郁,忘忧消烦。”

    “这是……”话未说完,遭到打断。

    “宗主这是何必,”言致观冷冷道:“宗主尊贵之躯,何必纡尊降贵浪费时间来此,老朽已经不再是司礼长老,不配与宗主说话。”

    “师叔祖说这话,可就生分了。”聂纯道,“您是巽天宗的肱骨之才,宗门发展至今,一直离不开您的辅佐与提点。”

    开垦完最后一点地,言致观转身就往木屋走,决绝道:“宗主你倒也不必强行打感情牌,老朽心意已决,不会再回去了。”

    聂纯没有停下,继续道:“我知道我不如我师父,剑道修为比不上,名气作为比不上,治理门派更比不上,您若真的辞去长老一职,聂纯无疑痛失一名,能够时时刻刻提点自己的前辈。我太年轻、见识尚有不足之处,若是少了您老的指点,日后不慎出了差错,我真就无颜面对历代祖师,更对不起师父临终的托付……”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言致观,他身形微微一滞,跨步进屋的脚下一顿。

    聂纯注意到这个细节,知道提起师父,才能让他起码听得进去自己的话,于是趁热打铁,继续晓之以情:“从前我还小,师父就常常告诉我,巽天宗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的家人。如今师叔祖要辞去长老一职,对聂纯来说,您就是要抛弃这个家,抛弃我们这些家人。没想到时至今日,自师父走后,我又要少一位亲人。”

    她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也罢,这或许就是我的命。师叔祖,保重,聂纯先告辞了。”

    聂纯走了,这次她没有如之前一样,在屋外站着软磨硬泡,让言致观收回决定,跟她回去。

    言致观缓缓进屋,从窗外看见那亩土中,一株株冰月参幼苗,立在雪地里,嫩幼的叶片迎着风寒,颤颤巍巍地伸展枝丫。

    在它们的头顶,还有一道道遮蔽风雪的无形罡气,护着它们每时每刻的生根发芽,壮大自己。

    莫名地让他反复回想聂纯刚才的那番话——

    “您若真的辞去长老一职,聂纯无疑痛失一名,能够时时刻刻提点自己的前辈。”

    “我太年轻、见识尚有不足之处,若是少了您老的指点,日后不慎出了差错,我真就无言面对历代祖师,更对不起师父临终的托付……”

    “无颜面对历代祖师,更对不起师父临终的托付……”

    “师父临终的托付……”

    道然真人的托付。

    是了,二十年前,谢尘鞅神陨前向他托孤,交代他要好好辅佐小聂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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