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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霆州(三)

    第七十章:

    聂纯脑中突然钻入很多片段,与君莫笑的讲述逐渐重叠。

    但远远不止这些。

    十六年前,阆霆州的仙魔战场上,魔营城门下吊着一个卧底魔营三年,被种下魔种的读书人。

    魔族折辱他,虐待他,将种下魔种的妖兽灵兽,和他关在一起,让他们如斗兽场的野兽一样,做困兽之斗。

    每天都有死掉的魔兽,但第二天一早就又会换上新的魔兽。

    魔君以此为乐,乐此不彼。

    七十七天,仙盟派出一批又一批元婴以上的精锐,去解救那位不惜背负骂名,也要护住阆霆州百姓的圣贤君子。然而每一次行动都犹如飞蛾扑火,落得一个损兵折将的结果。

    聂纯是被仙盟,从其他战场临时调过来支援的。

    她没有选择带队过去,因为这样目标太大,很快就会让对面注意到。只有缩小目标或能成功。

    借着夜色遮掩,单枪匹马的她,躲过了城墙望楼上魔军的重重眼线,成功靠近了那堵城墙下。

    悬挂在城门前的巨大铁笼里,乌泱泱挤着一堆看不出是什么的残尸败蜕。

    粘稠的兽血从笼子里滴下,城门下一片黏腻的血渍。血腥味腐烂味尸臭味混杂在一起,交织出来的绝望的气息,让她至今难忘。

    她化成一只飞蛾钻进牢笼,在里边找了许久,才在满笼的妖兽尸堆里,找到那个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鸣湖书院君子。

    被魔化的禹知方,儒衫褴褛,浑身血污和伤痕,蓬头垢面,骨瘦嶙峋。

    一条锁链缠住他的颈脖,绕向背后,穿进琵琶骨中。

    他的手足间,也都全部捆着禁锢灵力的锁链。他暴露在外的肌肤长着一层漆黑的鳞片,整个人像野兽一样,蹲坐在牢笼的角落休眠。

    他的周围,是比他体型大上好几倍的各种魔兽。

    但这些魔兽都缺胳膊少腿,断头断尾,毫无生机,显然是被这个牢笼里唯一的活人撕成这样。

    有风吹过,禹知方抬起头,赤红的双目警惕地看向四周,身躯紧绷,呈现出攻防的姿态。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直到他确定这笼中没有活着的魔兽,才微微松懈,合上眼睛继续休眠。

    聂纯见过很多被种下魔种的人,都是这般神志不清,没有思维,不会交流,只有最原始的兽性和破坏欲。

    那时的琼霄宫药师殿派,还没有研制出解魔种的药。在遇到被种下魔种的人,唯有将其杀死,才是对其最好的解脱和救赎。

    她接到的命令其实并不是来救人,而是来杀他。

    盟主交代她:“杀了他,既是为了帮他解脱,也是为了仙盟不再受制于人,未免动摇仙盟联军的士气。只有他死了,死在魔营城墙,才能激起天下文道读书人对魔的愤恨,才能让他们主动与仙道结盟。”

    但这一刻,她犹豫了,不忍动杀心。

    面对这个一肩挑起一州百姓安危的浩然君子,聂纯下不了手。

    她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吵架:

    “他不是人了,他已经成了魔,杀了他,你就帮他解脱了。”

    “你要违抗盟主之命?你以为就算将他带走,那日后他将如何?他若得片刻清醒,愿意接受这样的自己吗?”

    天人交战良久,她终于做下决定。

    她用灵力为他压制住片刻的魔性,打算跟他说清处境。

    清醒后的禹知方,虽然浑身血污,但气韵温淡,见到眼前多了个人,他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是被魔物抓来的?”

    聂纯道:“禹先生,我是巽天宗聂纯,来救你的,可以我现在的境界,一次只能让你维持短暂的清醒,你先听我说,阆霆州最后一批百姓也安全转移了。但是你……我们暂时没有能力,为你拔出魔性,为了安全起见,所以我若带你离开,也只能委屈你安置在荒无人烟的秘境。”

    听到阆霆州最后一批百姓也安全转移了,禹知方唇角微扬:“多谢告知,我明白了。”他看了看她背后的剑,笑道,“我若不走,可否请仙长,送我一剑。”

    “什、什么?”

    “这些天发生的事,我有时清醒,知道一些。”他抬起手臂,臂上兽鳞倒映月光,寒光晃眼,他艰难地吐字:“如今我这幅模样,活着也只是被魔族做饵,令你们仙盟主力受制于它们,这段时间,因我而害死无数仙家修士,我很抱歉。

    “若是我死在这里,至少还能有些用途。鸣湖书院的山长死于魔营,足以让天下文人群情激愤,愿意与仙家结盟,齐心共同抗魔。”

    他说的与盟主所言如出一辙。

    皆是以天下为先,以大局为重。

    战场之上见多了生死,聂纯不禁叹声:“你活着,未尝就不能凝聚天下文人,与仙门共抗魔军呢?”

    “我活着,他们的恨意就不够强烈,不足以在天下文人心里,都种下一颗抗魔的种子。”禹知方轻声笑了一笑,对着她一揖:“多谢仙长送我一程,若有来世,禹必定结草衔环。”

    这些年,聂纯见过很多慨然赴死的人。

    他们都流着同样的一腔热血,心里是为天下计的深谋远虑,眼里是对未来的无限美好期许。

    看得多了,纵然是超凡脱俗的修真之体,胸腔中那颗跳动的硬心肠,终究还是会被软化。

    她默了默,将这笼子里的妖兽尸体处理干净,就地盘膝坐下来,“等看完日出吧,我陪你看。”

    “为何?”禹知方愣了一愣,“夜长梦多,恐有生变。”

    聂纯将背后的川风横放在腿上,望了望暗夜苍穹上的那轮朦胧明月,“今天是冬至,用你们话来说,本该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应该一家人在一起围桌吃饭,吃饺子或者汤圆。”

    “原来是这样,仙长好心肠,”禹知方同样望着那轮月光,不由倾吐衷肠,“只是禹自小截然一身,既无高堂也无家室,从未过过这样的节。”

    聂纯诧异地看着他,她以为山下的人,都应该有父母和兄弟姐妹。

    禹知方读出了她眼睛里的疑惑和好奇,遂坦然说给她听,“我从小在鸣湖书院,吃百家饭长大。”

    他原来是个弃婴,被鸣湖书院的一个老门房收养。

    说是收养,其实不过是逗猫逗狗般,养着解闷。

    老门房打了一辈子光棍,脾气不好,还经常酗酒,一喝酒就大醉,一醉就随地睡上好几天。

    他想起来的时候,才从书院带回来些汤汤水水喂着他,让他不至于饿死。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打他出气。没有想起来,就任他自生自灭。

    有一回老门房几天都没回来,他实在饿的不行,于是从摇篮上蹒跚爬了下来,扶着东西学会了走路。

    从前老门房有时候心情好,也会带着他出来玩,看鸣湖书院的学子上课。

    他依着那点朦胧的映像,一路跌跌撞撞,从老门房的屋子里走出来,闻着飘荡的饭菜香气,到了膳堂。

    膳堂里吃饭的学子,见到这么个小人儿觉得新鲜,就从自己的饭碗里,分些馒头鸡蛋喂他。

    他就这样,靠着那些学子的施饭长大。

    他四岁的时候,老门房醉酒摔进湖里淹死。

    他又成了孤儿。

    还好书院的管事,嫌弃老门房住的那间屋子晦气,就没有收回,让他至少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三四年在书院里,经常跟在那些学子的身后熏陶,这时候的他也渐渐懂些了道理。

    他喜欢那些学子的读书声,见他们读书时,不会上前去打扰,就在旁边默默跟着他们念。

    有一次他听到一位学子在念书,听到其中有个嗟来之食的典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光靠那些学子的施舍是不行的。

    于是他去了膳堂,求那里的管事给他一份工做,能换些吃食就行。

    幸运的是那位管事人还不错,没有拒绝他,只给他一些轻松不费力的小活。

    有了饭吃,做完事后,闲下来的时候,他会在学堂的窗外,听夫子念书,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学写字。

    寒来暑往,不论风雨,只要膳堂的活干完了,他就会过来。

    有好心的学子知道他在外面偷学,经常送他笔墨纸砚和一些书。

    八岁的时候,他认识了很多字,能背很多书,于是自己给自己起了名字——“知方”,取自《论语》的“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有勇气知礼法的人。

    后来书院的山长知道这事,让人在学堂加了一张书案,让他进来听课。

    他就这样开始真正成为了一个读书人。

    聂纯来时,看过这位年轻山长的信息,只是那上面写的尽是一些他成才后的功成名就。

    年轻才俊,温润君子。

    鸣湖书院的新任山长,读书读出来的大乘境文人。

    远没有当下他说的这样,有血有肉。

    那样的出身和起点,走到如今的位置,这其中有多艰辛,可想而知。

    聂纯不禁对他的敬意更深了一分。

    禹知方略带怀念地说:“在阆霆州的冬至,其实不吃汤圆,也不吃饺子,是吃桂圆烧蛋的。”

    “这样啊,我还真不知道。桂圆烧蛋是什么味道?”

    “是甜的,很甜很甜。有一年冬至,书院的一个厨子没有回去过节,就给所有留在书院的学子做了一碗桂圆烧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冬至是要吃桂圆烧蛋的。”禹知方顿了顿,“不知从阆霆州撤离出去的百姓,今夜有没有吃上故乡的桂圆烧蛋。”

    聂纯声音染了哽咽:“能的,他们活着,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把一碗故土的味道传承下去。”

    “说的极是,只要人在,凡是他们身安身立命之处,就有乡味隽永。”累日累夜的困兽之斗,禹知方已经很久没睡过了,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皮止不住的往下掉。

    聂纯注意到他的疲惫,温声开口:“禹先生很久没睡过好觉了吧。你先睡一觉,日出时我叫你。”

    禹知方失笑道:“抱歉,让仙长见笑了,既然你守着这里,那我可就能安心睡上一觉了。”

    “嗯,我守着,禹先生安心睡吧。”

    聂纯彻夜睁着眼睛,时不时为禹知方压制魔性,也时刻提防着城墙上的魔军。

    才短短几个时辰,她就觉得无比煎熬。

    那么他呢?

    聂纯朝禹知方看去,他天天如此,要和魔兽争斗,要让自己不受重伤,连夜间休息都是警惕十足。

    聂纯度日如年地熬到东方破开一线微光,她轻声唤醒他:“禹先生,醒来看日出了。”

    熹微晨光洒在深睡的禹知方脸上,他蓦然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逆光中的聂纯,“很美,日出很美。”

    聂纯的视线从那片破晓转过头来,“禹先生,你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唯一的心愿,便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禹知方目视苍茫大地,缓缓笑了笑,“仙长,请赐剑。”

    聂纯还未出剑,前来换班的城头魔军就从天而降,“哟,什么人还值得巽天宗的宗主亲自来救。”

    站在队首的正是磨君座下左护法-昧沉,他挥手一抬,就将聂纯抓了出来,“我们这招请君入瓮,看来真是收获颇大。”

    昧沉掐着聂纯的脖子,恨声道:“三年前,我们第一批兄弟入宁州,却全部死在你师父手下;一年前,你又抢了我们两个州域,歼灭我四万魔军,既然今日清阳真人主动送上门来,不如新仇旧恨一起算。”

    彼时的聂纯聂纯才灵寂圆满,要单打独斗拼死一搏,勉强可与昧沉一较高下。

    可如今在他的地盘,周遭都是魔物,她的灵力被压制住。

    想要全身而退的可能性不大……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禹知方见聂纯被擒,暴怒的瞬间魔性暴涨,挥舞着手上的镣铐在铁笼中撞击,想冲破桎梏。

    昧沉听得这声音生烦,叫人重新往铁笼中投放魔兽。

    禹知方一边与笼中虎视眈眈的魔兽做斗争,一边传音给聂纯,“能得真人一夜守护,我感激在心,可连累你被擒,我十分过意不去。幸而真人让我最后一天还能维持清醒,我将毕生功力传与真人,之后我自爆元神与他们同归于尽,还请真人趁机速速离去。”

    聂纯之前没有挣扎,是为了以免引起昧沉的反感,对她立下杀手,而安静思索来之前看过的地形图。

    这里本就是一处高地,易守难攻,城墙之外是一片迷踪林,入林者极易迷失方向,有被永远困在其中的风险。

    是以仙盟联军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穿越这片迷踪林,前来攻城略地。

    但此刻,这片迷踪林是她唯一的活路。

    她刚想完这个,就听到禹知方的这番言论。

    “不要!”聂纯刚刚开口,就感到体内灵气澎湃。

    却是禹知方冲破紧固灵力的枷锁,将剩余灵力传给了她。

    而后,她眼睁睁看着他兵解在此,爆发出的强劲气力自铁笼中冲出,炸毁了整壁城墙。

    昧沉被炸陨,聂纯则被强大的气劲冲下了迷踪林。

    下坠的时候,她还听到轰隆的响声里夹杂着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声音: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1】

    后来她花了半个月走出那片迷踪林,脑中心里久久不能忘怀那段悲壮的画面。

    交织在一起的,还有昔日师父道然真人,散道兵解时的场景。

    时隔三年,亲眼见两个人在她面前兵解,以至于她很长一段时间,几近有走火入魔的趋势。

    后来还是仙盟盟主发现了她的异样,强行将关于禹知方的记忆从她识海中抹去,将她转回了其他战场。

    ……

    此刻在文圣庙中,听到君莫笑的讲述,那些尘封的画面完完整整飞回她的识海。

    聂纯头疼欲裂,纤细的指骨紧紧握住,捏的发白。

    无言感觉到怀中的器主在微微颤抖,索性身形一闪,抱着她回到了客栈。

    后面追上来的两人,同样很是焦急。

    榴允:“剑主怎么了?”

    文锦上前,抓过聂纯的手腕搭脉:“我给真人看看。”

    聂纯躺在榻上,目光涣散地看着上面的房梁。

    她费力聚焦视线,看向站在床边的无言,轻声道:“文锦,榴允,你们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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