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樱一大早就起来扫院子。苍梧宫素净是素净了些，但位置是极好的。院子正对着东方，太阳升起时，整个云霞会慢慢从深紫色变幻成淡粉色。

    玉钏从自己屋里跑了出来：“芝樱你怎么那么早就起了？”

    芝樱看了看玉钏，有些惊奇地发现这位灵宝阁大小姐居然一支珠钗都没戴。

    玉钏注意到芝樱的视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既然你不喜欢这些珠钗环佩，我也就不戴了。”

    芝樱鼻尖忽然有些酸，怎么会有玉钏这么傻的人？要是玉钏知道自己曾死在她手上，定会恨极了她吧？

    芝樱撇过头去不看她。

    玉钏追着芝樱走了过来：“芝樱，那你喜欢什么？可喜欢吃食？我听说凡间和九重天不一样，凡人会做各种各样好吃的。我们可以去灶王爷那偷吃的。整个九重天上只有他那有好吃的。”

    上一世也是这样。玉钏和芝樱听说灶王爷那有樱酪酥，两个人偷偷跑去灶王殿。谁知樱酪酥还没偷着，就被转身回来的灶王爷给堵在了殿里。幸得玄卿来解围，两人才带着一脸的锅底灰回了苍梧宫。

    回了苍梧宫之后，自然也免不得一顿惩罚。玄卿也是罚二人不动用仙法，把整个苍梧宫都擦了一遍。

    芝樱想着二人满脸锅底灰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玉钏喜道：“芝樱你笑了？你笑起来真好看！”

    忽然苍梧宫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玉钏探头一看大喊不妙：“糟了！我爹来抓我回去了！芝樱，你可要救我！”

    灵宝真人带着乌泱泱一群仙娥走了进来：“神尊！神尊！玄卿上神可在啊？”

    玉钏躲在芝樱身后，紧紧抓住芝樱的衣袖。

    玄卿扫了一眼灵宝真人身后的一众仙娥：“灵宝真人这是何意？”

    灵宝真人老泪纵横：“玄卿上神，我那小女年幼顽劣，命都是您救的。莫说让她来苍梧宫伺候，就是把命还给您都是应该的。可是我那小女被我娇惯坏了，实在是伺候不了人。上神若是需要人伺候，小仙灵宝阁中的这些仙娥，每一个都比我那小女懂事。上神不若将这些人留下，让小女回灵宝阁吧。”

    玄卿还没说话，玉钏就冲了出去：“爹爹，是我自己要来灵宝阁的！”

    灵宝真人斥道：“你懂什么？你会伺候人吗？”

    玉钏不依：“爹爹，当初要不是神尊救我，我哪里还有命在？你不是说做人要知恩图报吗？”

    灵宝真人急道：“做人是得知恩图报，可你这哪是报恩？你这是添乱啊！”

    玉钏耍赖：“我就不走！我就要留在苍梧宫！我哪都不去！”

    灵宝真人无奈地看着玄卿：“玄卿上神，你看小女这样子，实在是不适合伺候人啊。”

    玄卿淡道：“无妨，苍梧宫无需她伺候，本尊打算收她为徒。”

    “什么？”灵宝真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玄卿上神要收小女为徒？可小女仙根受损，此生最高修为也只至地仙啊。”

    玄卿此话一出不仅灵宝真人吃惊。就连芝樱也有些错愕。上一世玄卿只是留下了玉钏，收玉钏为徒是在芝樱被抽去仙骨打落九重天之后的事。

    看来这一世与上一世，也不是事事都一样。她需得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玉钏更是欣喜，一双眼睛看着玄卿都放了光：“神尊真的肯收我为徒？”

    玉钏是灵宝真人独女。刚出生时白白嫩嫩，人见人爱，像个玉白小团子。玉钏生在灵宝阁，天材地宝都随她玩。可她偏偏喜欢泅水，一个没看住泅进了洗仙池里。幸得玄卿相救，才保了玉钏一命。

    玄卿抬头看着玉钏：“你虽于功法一路不能精进，但你心性至纯，假以时日也能有一番成就。”

    玉钏大喜，赶紧端了茶来：“请师尊受小徒一拜！”

    玄卿接过茶喝了，端着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芝樱。

    芝樱莫名奇妙，再仔细琢磨琢磨玄卿那神情，似乎是在说……该她敬茶了？

    作为一个上神，至于那么小肚鸡肠，事事计较吗？

    芝樱扑通跪在地上，双手端着茶盏举到与眉同高的地方，恭敬得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错处来：“师尊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芝樱扯了扯嘴角，又挤出一个纯洁无害的笑来。做小伏低，明哲保身，她一刻也不能松懈。

    玄卿十分受用地接过茶盏：“起来吧。”

    玉钏开心得直晃芝樱的胳膊：“芝樱，以后你就是我师姐了！”

    灵宝真人自然也是欣喜，但一想到以后玉钏就要留在苍梧宫了，老父亲又有点不舍得：“玄卿上神，这些仙娥不如还是留在苍梧宫吧。多些人伺候……”

    玄卿不等灵宝真人说完，抬脚就往外走：“天帝还在等本尊议事，灵宝真人自便。”

    “诶！神尊，小女着实顽劣，这些仙娥都是自幼伺候小女的。神尊你再考虑考虑……”

    玉钏看着自己老爹带着一众仙娥追着玄卿出了苍梧宫，乐得咯咯直笑：“师姐，师尊原来也有心烦的时候呢。我爹可真能行……诶，师姐呢？”

    玉钏回过头，哪里还有芝樱的身影。不知她何时也离开了苍梧宫。

    ***

    涿鹿陵是上古战场。这战场上自地面往下掘十尺都密密麻麻堆着白骨。整个涿鹿陵草木不生，浮着一层黑气。

    芝樱踩着碎石，穿过涿鹿陵的黑死林。林中不断传来冤魂的低语。

    “是小瞎子。”

    “那个小瞎子回来了。”

    “噗”的一声，土里伸出一只白骨手掌，张牙舞爪地抓向芝樱脚踝。

    芝樱抬起脚，一脚将那手掌踩回泥地里。顺便用脚尖挑了些泥，又好心把那没有踩回去的指骨埋了埋。

    涿鹿陵的最深处，像被神力拉开了一条裂缝，深深嵌入地底。那最幽暗的，不见天光的地方，住着魁女青魅。

    芝樱踩着满地陷入泥泞中的白骨，走到那裂缝尽头。尽处有一座还算干净的高台，青魅晃荡着脚坐在那。

    青魅低头看了看芝樱：“你来了？”

    芝樱迟疑了一下：“你记得我？”

    青魅咯咯笑了两声：“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红衣服的小瞎子找到我，用七情换了我的眼睛。”

    有些不合常理。芝樱蹙了蹙眉。不过自己重生本来也就不是合常理的事。涿鹿陵这地方又处处透着诡异，独立于天地之间。这么一想倒也释然了。

    芝樱跃上高台拿出桃花醉给青魅。青魅毫不客气地接过，就着酒壶豪饮了一口。

    青魅晃了晃酒壶：“看来外面是变了很多了。就连这酒的味道都不一样了呢。”

    青魅一瞬不瞬地看着芝樱：“你还想用七情来换我的眼睛？”

    芝樱从怀里拿出应龙逆鳞：“是想换你的眼睛，可是不是用我的七情，是用你的七情。”

    青魅愕然地看着芝樱：“你见到他了？”

    芝樱点点头：“答应过你，报了仇之后去南冥看看。”

    青魅接过应龙逆鳞，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千万年了……”

    上一世，芝樱落入涿鹿陵。彼时的她被抽去了仙骨，法力全无。一进入涿鹿陵就被瘴气毒瞎了眼睛。

    她爬过满是白骨的泥泞，滚入悬崖裂缝，遇见了青魅。青魅想要七情，而她只想要一双眼睛，爬出这鬼域复仇。

    于是她将七情给了青魅，从这泥泞之中一步步爬出去。若有厉鬼拦她的路，她就斩了那厉鬼的头，若有冤魂索她的命，她就以命相搏，把冤魂踹回深渊。

    青魅的双眼可以炼化妖鬼为己所用。芝樱在涿鹿陵里杀了数以千计的妖魔，将自己所剩无几的仙气洗得一干二净，彻底入魔。

    她爬出涿鹿陵的时候，那一身红衣就像淬满了冤魂厉鬼的血，带着毁天灭地的煞气。

    青魅侧过头看着芝樱：“那一万年于我就像是南柯一梦，不值一提。于你却是一生。重活一世，并不好过吧？”

    芝樱冷笑：“有什么好过不好过的？上一世没有斗赢我，难道这一世还能斗赢我？”

    青魅叹道：“这一千万年，我最后悔的不是帮黄帝征战蚩尤。而是没有好好与应龙在一起过。那时候觉得日子好长，有的是千年万年的时间在一起。于是每天不是忙着征战，就是忙着护佑苍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重活一世的。你还准备复仇吗？”

    芝樱许久没有说话，直到风声吹过谷底，又席卷而上，她才缓缓开口：“我没有爱的人。那些害过我的人，这一世也不会得逞。”

    “是吗？”青魅轻笑。她低头看了一会儿应龙逆鳞，将逆鳞紧紧握进掌心。

    随后青魅伸手拂过自己的双眼，一对金色的铃铛落在芝樱手中：“我这双眼睛没用了。你拿走吧。”

    芝樱收好青魅铃，从高台上跃下。

    青魅低声道：“芝樱……这辈子别让自己后悔。”

    “嗯。”芝樱低低应了一声。踏着泥泞中的碎骨，一步步离开了涿鹿陵。身后传来青魅的吟唱。那是芝樱从没听过的歌。

    青魅喝掉最后一口桃花醉，一滴泪“啪”地落在应龙逆鳞上。那歌声婉转，终于渐渐落幕。涿鹿陵的深渊彻底沉寂，从此再无人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