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轨道意外重合的两颗行星，乔琳和戴蒙在短短一天后又要分别了。他们也许会在很久之后重逢，可就目前的轨迹来看，他们有各自的路要走。

    临走前戴蒙紧紧地抱着乔琳，恋恋不舍地问道：“我知道我们很长时间都不会再见了，可我们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乔琳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回答道：“等到奶牛都回家时，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戴蒙有些愣神，随即露出了一个苦笑：“对，等到奶牛都回家时……”

    “戴蒙，别这样，”乔琳原本只是有点多愁善感的情绪已经被他完全挑动起来了，现在她也开始沮丧了，“我会误以为你爱上我了。”

    “我说过我是爱上你了，”他咬着后槽牙，有点恶狠狠地回答着，“可你从来都不肯信。”

    “不，戴蒙，我不怀疑你说的话。只是对我来说，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好的爱人，”乔琳望着他的眼睛柔声说，“更何况，我已经尝试过长距离的关系了，那糟透了。即使我没尝试过，我们之间又会怎么样呢？从一开始的频繁电话，然后逐渐互相疏远吗？或者是在媒体面前绑定成一个利益共同体？我不喜欢那样，我们没必要遭那个罪。”

    她把头靠在他胸前，“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未经考验的，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吗？也许直到我有了孙女，我都能微笑着回忆起你。”

    戴蒙重重地叹了口气，在乔琳头顶吻了又吻，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是的，你说的没错，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

    他什么都没说下去，只是微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乔，当你跟你的孩子回忆起我的时候，说点好话，好吗？”

    “我会的。”

    “乔，我爱你，再见。”

    “谢谢你，戴蒙，再见。”

    告别了说着爱她的男孩后，乔琳又一次重新回到了工作室。她环顾了一下这个花掉他们20万美元打造的专业录音室，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先机。

    昨天晚上戴蒙还在抱怨呢，他说他们每天乘着头等舱、住着豪华酒店到处巡演，可最终还是得回到自己狭小的公寓去，躺在旧床垫上发呆。那些专辑、巡演门票和周边卖得的钱很大程度上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可那些头等舱和豪华酒店却还要从他们的收入中扣除。

    实际上，戴蒙抱怨的这种音乐产业问题不仅仅出现在英国，全球的音乐产业都差不多。

    乔琳在跟小牛唱片签合同前就摸过了行业内幕，她妈妈的朋友告诉她，假设一个签约了中型唱片公司的乐队能卖出25万张12美元的专辑，也就是说他们足足有300万美元的销售额，而乐队的合同里说他们能有13%的分成，这表面上听起来很不错，对吧？

    可实际上如果扣除了制作成本、行政费用、营销费用、唱片公司收入、巡演成本以及经纪人、经理人、制作人等各色人员分成之类的费用，最后落到乐队手里的收入很可能都不到一万块。而乐队往往最少也有三个人分钱。

    这就是很多乐队为什么看起来也有一部分粉丝支持，私底下却实际没什么钱，甚至还欠债。

    这样比惨下来，紫色天鹅绒自己的那份合同在整个唱片业来说都算得上是优厚了。何况他们破天荒地卖出了两千多万张专辑，除去固定的包装成本外的毛收入也在三个亿！

    尽管在层层分成后乐队到手的不过几千万，但这也是足够让他们现在就退休的收入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这种新乐队居然可以奢侈地修建专属自己的录音工作室！

    再加上乐队和巡演经理在如何使用巡演经费上很慎重，在压缩巡演成本的前提下，他们靠着巡演还挣了一些钱。

    总的来说，在钱这方面乐队成员都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们的集体收入很高，大部分收入都是平分的，但由于乔琳写了大多数歌，所以她单独署名的歌曲也最多，分成的比例也就最高。

    他们每个人都要固定往乐队的集体账户里存一笔钱用来支持乐队活动。工作室的资金就是从这账户来的。

    有钱，有人，有才华，目标一致，他们还有什么事是干不成的？

    乔琳突然醒悟，自己为什么非得钻牛角尖呢？妈妈教过她的呀，这世上没有什么交易对象是不能谈判的，人们总是很容易误解对方的根本需求，认为对方绝对不会在自己看重的事情上让步，可实际上双方看重的事往往不一样！

    公司最在乎什么呢？

    首先是销量，其次才是由销量带来的奖项和口碑，而口碑又关系到销量和乐队的后期潜力。

    公司担心乐队在新专辑中采用了太多与以往不同的音乐元素，像是要同前一张专辑做切割，前后变化太大，可能会直接破坏《非法宿醉》时期积累起的声誉和歌迷群体。

    可公司也同样担心乐队在三张专辑合同结束后转投其他公司，实际上，现在就已经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公司在试图接触乔琳他们了。

    当然，这些感兴趣的公司也都是在观望，一来现在紫色天鹅绒合约的转让价格一定是个天价，二来他们不知道这些年轻人能否继续保持首专奇迹。

    毕竟，人人都知道拿到格莱美新人奖的音乐人被“诅咒”了。新人奖跟年度专辑、年度歌曲和年度制作一起并列格莱美的四大通类奖项，可拿下它并不代表这位新人就能顺利前途无量了。事实上，很多拿到新人奖的新星艺术家都遭遇了倒霉事件，有没两年就闹不和导致乐队解散的，有此后就在排行榜上查无此人的，还有直接放弃职业生涯退圈的……

    谁能说过早的外界关注和荣誉不是一种诅咒呢？

    而乐队自己最在乎什么呢？

    他们想让自己耗费心血做出来的专辑面世，他们想要确保自己的音乐不被商业化的压力扭曲，他们想要控制自己的艺术形象。

    想到这儿，乔琳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从墙上取下了自己在紫色天鹅绒表演时使用的第一把吉他，平静地弹了一首《Tu Scendi Dalle Stelle（星辰后裔）》。

    在这首小时候爸爸常常唱给她听的意大利圣诞颂歌里，乔琳知道自己不得不下定决心了。

    公司想要一张热门专辑？那她就写一张给他们。

    接下来的日子里紫色天鹅绒的家伙们又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工作狂乔琳，她几乎每天都泡在工作室里，就连电影方面的所有工作都停了。

    哈利来工作室查看这帮年轻人时，乔琳正坐在地板上拨弄着吉他。她带着耳机太专注了，根本没听见他打招呼的声音。

    哈利见状只得先去找在阳台上抽烟休息的罗德和史蒂夫。他看着落地窗里露出的乔琳的背影，忍不住问道：“她这样多久了？”

    罗德耸耸肩，“乔？她差不多每天都在这儿待12个小时，一周无休。”

    哈利惊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想不出是什么样的理由能让这帮酒吧常客放弃夜生活。

    他追问道：“她都不出去玩了吗？”

    “玩？我现在都忘记俱乐部的门朝哪里开了。”罗德长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乔琳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她转身看向窗户外的灌木丛，刚想休息休息眼睛，就看到了哈利三人正一起抽着烟看她。

    “唔，哈利，”乔琳惊讶地大声叫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算了，进来，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

    她顺便喊来了正在隔壁沙发上补觉的罗拉。

    接下来哈利便听到了他们要给他看的新歌。

    “他说我的天呐，行行好吧，

    他就想自己待着，

    就在那个破烂酒吧的后门门口，

    喝得烂醉的老哥突然问我借火，

    那个傻瓜为什么就不能闭嘴！

    他说我的天呐，还要跟你说几次，

    我就想自己待着，

    带着刚被打折的鼻梁骨

    和流着血的拳头，

    像个可怜虫一样把眼泪吞进肚子。

    好吧，算了，

    我知道你会念叨一整晚，

    披上你的夹克，

    我们再去玩一会儿，

    你烦得要命，可我就是没法停止喜欢你，

    就这么又一起待了一整天，

    我们就是这么擅长把坏事变成好事，

    把好事变成坏事……”

    歌词描述了一对互相折磨却又互相依赖的年轻情侣，他们争吵又和解，带着几分诙谐可爱。为了配合这种诙谐感，乐队也采取了一种他们此前从没用过的男女对唱形式，从乔琳的女声视角转变为史蒂夫的一小段男声视角，最后再汇总为合唱。

    除了人声方面的变化外，乐队在编曲方面也做了非常成熟的安排，让它听起来几乎像是一首来自70年代的Fleetwood Mac情歌，却足足快了至少两倍。狂躁的鼓点和几乎要压倒一切的吉他声带着暴风雨般的听感袭来，在沉着的贝斯声的衬托下足以摇动所有听者的身体。

    他们还巧妙地在副歌前插入了空白的静音片段，让情绪越来越激昂的歌曲在到达顶点前突然出现了一种令人屏住呼吸的冷冻瞬间，然后又骤然随着鼓点变奏进入情绪高潮，简直想让人当场跟着乐队的鼓点一起跳起来。

    哈利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彻底击中了，这就是他一直希望再一次听到的那种歌，那种魅力无可抵挡，很难不喜欢的歌！

    一首完美的hit song！

    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到吓人的微笑，鼓掌道：“该死，我猜只有植物人才会不喜欢这首歌！广播电台们会爱死它的！”

    面对他的盛情称赞，乔琳几人的情绪倒是很平静。她耸了耸肩，“你觉得这个做我们专辑的先行单曲怎么样？”

    “我觉得没人能拒绝这个提议，”哈利大笑着说，“这首歌叫什么？”

    乔琳耸了耸肩，“我们管它叫《Hit Song 1》。”

    热单1号？这是什么鬼名字？哈利随即说：“《又一天》怎么样？”

    “听起来很俗气，”乔琳皱着眉摇了摇头，“在我们想出合适的标题前，还是保留《Hit Song 1》吧。”

    接下来乔琳向哈利播放了他们这些天闭关工作的成果——整整十首歌的样带。

    “这都是你们这些天的工作？你们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写了十首歌？”

    哈利露出了一种仿佛写着“你不要骗我”的表情。

    “显然不全是，有一些是以前的积累，我们一直在写歌，”乔琳耸耸肩，“但其实写《Hit Song 1》实际上只花了我半个小时。真正费时间的是等待，灵感敲门的时候，歌写得很快的。”

    哈利忍不住嘀咕道：“我看灵感是直接住在你家了吧……”

    乔琳好笑地拧起了眉头，盯着他。

    “这是件好事，”哈利露出了一个笑容，“我觉得这次我的老板们绝对没话说了。”

    一天后，乔琳带着乐队和这首歌的样带出现在了唱片公司的会议室里，当着公司负责人德曼和其他高层的面演示了这首歌。

    演示结束后，乔琳面带微笑着环顾了一下会议室，问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德曼同身边负责艺人部门的总监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反问道：“所以你们改主意了吗？”

    “不，”乔琳摇摇头说，“我们没有。”

    德曼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表情，追问道：“那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可以按照这个标准交付一张新的专辑，也可以接受你们制定的制作人，但作为交换，你们必须保证给我们的原定专辑一个两年内的发行日期。”

    “我们本来就有三张专辑的合同。”

    “是的，弗雷德，我们只有三张专辑的合同。而且我们真的很有耐心。”

    德曼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沉默了三秒后说：“我是个愿意尊重艺术家的人，乔琳，我们一直以来的合作都很顺利，不是吗？”

    “当然，弗雷德，我知道这一点，我们也不喜欢培养新习惯。”

    德曼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觉得你们的条件不是问题。”

    “很好，我给你们一些时间准备补充合同，然后我们就能签字了。”

    乔琳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起身朝着德曼伸出了手。

    后者同样站起身握了握她的手，“希望我们能继续保持旧习惯。”

    乔琳回应说：“我也觉得这样最好。”

    德曼笑了起来，“相信我，在把你们变成全世界最大的乐队之前，我们不会停下脚步。”

    在回办公室的电梯里，德曼对助理说：“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这么简单就同意了？”

    助理摇摇头，“不，我认为强迫紫色天鹅绒放弃他们的音乐形象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他们可是一支首专就能比麦当娜卖得还多两倍的摇滚乐队。”

    “我们不是在强迫他们放弃音乐形象，我们只是希望他们能维持那个能卖出两千万张专辑的音乐形象，”德曼笑着反驳道，“显然，他们刚刚再次证明了他们绝对能写出排行榜前十的歌曲。我一听到那个前奏，就知道他们能再一次征服另类电台。”

    “你想要那首歌的冲动压过了你对他们的前卫音乐实验的担心吗？”

    “是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唱片公司和音乐人之间的关系重点在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让我们拿走唱片的利润？”

    “因为他们需要我们发行音乐？”

    “音乐人需要我们帮他们把音乐制作出来，送到全世界的唱片店，并且确保这些音乐的受众可以听到他们的音乐。可在紫色天鹅绒这个案例里，他们很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录音室，可以自己雇佣工程师录制专辑，甚至可以找独立发行公司自行发行唱片，在各地的唱片商店上架自己的唱片，他们到底需要我们做什么？”

    助理摇了摇头。

    “他们需要我们帮他们解决麻烦而已，营销的麻烦，制作的麻烦，发行的麻烦，甚至还有那些足以逼疯任何人的版权法问题和会计问题。在所有这些都可以外包的工作里，最重要的就是营销，我们确保他们的歌能登上电台，能在MTV长期播放，能在各种电视台里露面，甚至被电视和电影采用，并且说服大型连锁唱片商店把他们的专辑放在最显眼的货架上……这就是我们的用处。”

    “叮——”

    电梯终于抵达了德曼办公室的楼层。

    他也刚好说到了最后一句话：“可乔琳的家庭让她天然就拥有足够多的媒体资源，她不像其他人那样依赖我们。更糟糕的是，而那些其他眼红我们挖到宝藏的公司，正蠢蠢欲动地想要翘掉我们的饭碗。”

    而正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乔琳也对队友们说了类似的话。

    “……总而言之，他不想真的惹恼我们。”

    史蒂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提问道：“乔，你真的想跟小牛续约吗？我们还没聊过这件事。”

    “我不知道，他们让我觉得不开心了，”乔琳耸耸肩，“可我还没想好。但无论如何，这不妨碍我向他们描绘这个前景。”

    罗拉提议道：“事实上，我们可以自己成立一个厂牌，不是吗？就像麦当娜那样，没人能控制她出什么专辑。”

    “是的，”乔琳点点头说，“可不是现在，我们还得先把注意力集中在专辑上，那应该是之后的事。”

    队友们纷纷点了点头。

    这时罗德突然想起了一个自己好奇的问题：“乔，你一开始不是真的想给这首歌取名《Hit Song 1》吧？”

    “不，我一开始只想叫它《Love Song》。”

    “为什么是《情歌》？”

    “因为这就是我写给音乐产业的情歌啊。我总得把坏事变成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