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姓李,热情好客,遇到会方言的俊俏小伙便更为激动,硬是将两人留在自个儿的草屋过夜。天色已晚,赶回客栈,次日再前往义庄也不大便利,两人便应了下来。
“你俩娃娃都俊俏哈……也不知……”
不愧是大爷的老伴,大娘一样热情,一样擅长方言。
夏至一边帮着择菜摆筷,一边应和笑笑。再一看那头儿,大爷拉着临阳昇聊着什么,除去言语,这场面倒是真切温馨得很。
晚饭很快就好了,农人村民的饭食较为简单快捷。大家一齐坐下,装饭夹菜,毫不生分。
桌上两菜一鱼汤,临阳昇往夏至的碗里夹来一筷子青菜,见夏至瘪瘪嘴,他顿了顿,竟忘了公筷。
只见夏至望着他,张嘴无声说了什么,那口型,是两个字——“吃草。”
两人相视而笑,夏至乖巧的将青菜塞进嘴里,那脸颊鼓鼓的,有点小可怜样儿。
像是奖励一般,临阳昇夹了块白净的鱼肉。
“!”
夏至嚼着菜,很给面子的睁大眼睛,而下一秒浑身一抖,眉头紧锁,小脸皱了起来。
大爷说着晌午哪家人做事儿不靠谱,作势模仿起来,引得大娘哈哈大笑,两人聊的欢快,并未发现这处的异常。
“夏至!”
临阳昇轻呼出声,有点慌乱。
夏至忙摇摇头,握紧拳头,保持原状定住,好半会儿才放松下来。深深呼了两口气,断断续续:“没,没事,就,不知道吃了什么,怪怪的。”
说着,夏至举筷夹了份青菜,小幅度的拨了拨,像是证明一般,找到一根什么,紫红小茎。
闻言,临阳昇放下心来,刚刚的担忧心慌还有些残留,他有些气笑了:“是折耳根。”
夏至正不知道该拿这条折耳根如何是好,见临阳昇将碗递了递,顺势将这烫手山芋让人:“也叫鱼腥草。”
临阳昇继续科普:“对,因株有腥臭,又名鱼腥草。可镇痛止咳,治肺痈之要药。相传有王历经甘苦,碰上罕见荒年,无粮可吃。王亲自上山寻找粮食,终天可怜见,找到鱼腥草,举国上下靠着这小小的野菜度过了难关。”
看看,看看你这言语用词!
偏题的将两人的言语比较,夏至对自己鄙视一番。再听听后半句,这鱼腥草兄是一味好药呀,可她还吃出了要命的表现。等等,这故事似乎有那么点耳熟……
在心底对自己骂了一顿,夏至抬头盯着那碗里的鱼腥草,愁眉苦脸,挣扎几许,小声道:“我……我刚刚吃了一根了!”
见状,临阳昇勾唇,像是哄孩子一般附和道:“是的,你吃了,很好。”
……本苦恼夜宿何处,只见大爷端了盆热水,大娘抱了两床棉被,两人吧啦吧啦听不懂的说了一通,然后临阳昇将人送了出去?!
“吱呀。”
临阳昇转身,关了木门。这闹腾一番,两老的话语,再……心里莫名有了些奇异之感。
加之烛火下夏至的目光,临阳昇的脸更红了,解释的急急忙忙,却又支支吾吾。
原来两老还有个老大不小的儿,但因为幼年宠溺太深,现今正事不干,一事无成。早晚不归家,春秋无闻问,家里为儿子另留的屋舍便空了许久。今个儿遇见临阳昇两人,两老只觉亲切,欢喜的很,既苦儿子不孝,又愁膝下无女,所以想留两人多待几时,留个热闹。
听来解释很是正常,可为何临阳昇脸这样红?
“那,睡吧?”
夏至一时只顾得将棉被铺好,没发现那人脸上的红更甚。他连道了几声好,寻了个椅子,直挺挺的坐着。
半晌不见人影,夏至跳下床,看到临阳昇的模样,这才想到他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可这夏末初秋之际,只睡个桌椅,不提是否会着凉,便是堪堪可以休息,次日也定会无精打采。
思来想去,夏至到了临阳昇跟前,板起脸,严肃道来,让两人隔着一床棉被,同铺而眠。再三强调,绝不越距!
夏至犟的可以,一副不好好睡在床上便一同通宵的样子,夜也深了,临阳昇不多挣扎,隔了一床棉被和半床空气,终于躺在了床上。
说到做到,夏至没多动弹,很快便熟睡下去。
临阳昇躺的像一条笔直的竖,抓着同盖的棉被,身体紧绷,不敢动弹。
夏至翻了个身,被子随之牵动,临阳昇连忙松手,屏住呼吸,往外挪了两寸,然后又抓着棉被不动。他不敢抓得过紧,也不敢太松。
耳边,是夏至轻轻地呼吸声,似乎还有温暖的气息一阵一阵打来,临阳昇心里紧了紧,将松未松,甚是难耐。
他想,这晚他怕是睡不着了,他想,他不会告诉夏至,这是两老另留给儿子娶亲用的屋舍……
长夜漫漫,月色清寒,四下静谧,几声竹梆,悄悄敲醒时间流转。
再一睁眼,天已亮了。
夏至侧卧睡着,怀里抱着一床棉被,剩下的被子早已卷成一团孤零零的躲在床尾。
见状,临阳昇顺手将被子摊得平整,为夏至盖好,再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木门轻轻关阖,夏至转了个身,双手拉伸,这才舒坦的睁开了眼。
……还记得那时日日自习,夜夜伏案而眠,浅睡时也短,生生养成习惯,她很久没有这样舒适的熟睡一觉。
虽然到了这里,有些奇遇,但此刻心里平静,竟有些养老的休闲之感。
夏至将床褥、衣被等等整理好,拉开木门,踏入小方庭院。
两人起的都不早,待夏至出来,大爷早就一番整顿,领着临阳昇要出发。
出声将两人唤住,夏至上前拉了临阳昇的衣角,转身向抱着竹条走来的大娘道别。
“你留下。”
临阳昇拉下她的手,在夏至疑惑的目光中,凝神几秒,虚点了点脸上的几道痕迹,道:“睡得不错。”
脸上有什么?
夏至抬手仔细摸了一把,没有察觉出湿润的触感,悄悄呼了口气。也是,刚擦过脸,哪来的口水?
“那你呢?睡得如何?”
“不如何,”临阳昇立刻摇头,眼底笑意,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半夜被抢了棉被,冻得我。”
闻言,夏至“啊”的轻呼,临阳昇继续道:“你夺了棉被也不安生,不时翻身踢被,忙我一夜……”
说着,像是回忆起什么,声音越发的低。
夏至像个孩子,睡相是真的不好,上一秒乖乖巧巧围在被窝里,下一刻被子便到了地上,一会儿将棉被尽数抱去,一会儿人又单独滚到了一边,不到一夜便可睡个东南西北全方位。临阳昇以为是在玩笑,可偏生她眉目紧闭,睡得深熟,心底的紧张早就忘却,满是失笑与无奈。
“哪有……”
夏至小声反驳,眼睛转来转去,想是思考着转移话题。
看夏至心情愉悦,临阳昇重拾旧题:“你留下,可知了?”
“不要。”
夏至回答的很快,不知为何,听到留下二字,心中几番波折,感到十分抗拒。
“山野多虫。”
闻言,夏至撇撇嘴,仍是一句否定。临阳昇也严肃皱了皱眉,夏至垂眸不语,见他来拉,默默的被带着走了几步。
临阳昇将她带到小院正对门的那方桌椅坐下,大娘正把竹条摆在桌上顺理。
“你留下陪陪大娘。”
夏至偏过头不理人,临阳昇叹了口气,真像个孩子,他没有讲话说出,只伸手揉了揉夏至的发。
“……”
两人之间距离并不遥远,那叹气声就在耳边。夏至心里不是滋味,她不想一个人,不想一个人留下,不想一个人离开。她不想孤零零一个人,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两日,她来这异世三日不到,遇到的事物却奇奇怪怪。行人很多,也萍水相逢,可她不是遇见谁都能放心信赖。虽然十几年来孤身一人,人前她表现得成熟稳重,可她也从不否认自己安全感全无。
头顶的温暖梳理心绪烦杂,待那句言语一发,夏至愣神。
“你在此等我,哪都不要去。”
“!”
心里的焦虑突然涌动,夏至却感觉有些动弹不得,她甚至没法抬头看看临阳昇。她挣扎着神志,抿唇片刻,轻声:“那你要补偿我。”
“嗯?如何补偿?”
没有得到回答,大爷在门口呼唤,临阳昇轻轻将揉乱的发理好,温柔应下。
“……”
直到出门的两人都没了身影,夏至还是没有回头。
半晌,揪着半点清醒,夏至勉强回应了大娘的问候,拨弄着桌上的竹条,陷入回忆。
她是个孤儿,在院里生活了六七年,七岁被自称二姨的人带回领养。那人家有独子,甚是聪颖,小小年纪便识字百千。下学归来,他经过大厅,他挺括的校园西服,打个标准的领结,穿着锃亮的皮鞋。而夏至刚有了身份两日,帮厨的围裙还未脱下,盯着不识的机器一脸茫然。
“你就在这里别动,哪都不要去!”
他打断了夏至上前的热情,和好不容易堆砌的勇气。
像是觉得失了礼貌,怕二姨被念叨,他又重复道:“你就坐在这,我拿吃的给你。”
说完,他走进厨房许久,又出了去。
夏至就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坐了半天,等到晚上他作别玩耍的伴儿,回家洗漱休息,才再一次经过大厅,手上什么也没有。
夏至并不在乎他的吃的,只是觉得说到就要做到,只是觉得自成的教养,人在屋檐,需得礼貌一些,毕竟……
葱白的手指无意间抚上竹条,有些刺痛,夏至默念道:毕竟……他是人,无人教养,若是狗,又何必理睬?
认真的看着大娘将竹条折来扭曲,夏至问了缘由,原是月后有个灯会,大爷大娘准备制几个大些的灯笼卖些银两。
见夏至有些兴趣,大娘很是高兴,嘴里说着听不懂的关中方言,手上飞来舞去,展示一个个精彩绝伦的编织手法,看的夏至目瞪口呆,指手画脚表示要学习学习,一起编织灯笼。
多听几遍大娘的方言,夏至似乎能明白个几分,便也终于参与交谈之中,找到些乐趣。
大娘问他两昨夜睡得如何,说两人模样俊俏,很是般配等等。
嗯,说的很对,夏至想。
忙碌不知时刻,红日渐藏薄云。大娘收了竹条,在厨房忙活。而夏至因为语言不通,厨艺不精,被赶回了院里坐着。
临阳昇回来的时候,夏至一人坐在方才的位置,仿佛不曾移动分毫。
他唤了夏至几声,没有回应,便立即上前。虽心中不安,可又担忧她只是睡着,便轻轻一声:“夏至!”
临阳昇的呼唤很轻,可夏至却不。
刚刚临阳昇一回来,夏至便发现了,毕竟,她坐在正对着门的位置呀。
心里欢快,可还是有几分不适,玩笑因子作祟,夏至故意一动不动,不言不语,引临阳昇走近,待时机成熟,忽的转身,竟撞了个满怀,于是本欲惊吓的叫声转换成惊喜的一句:“你终于回来啦!”
“!”
不知是夏至的动作,夏至的语气,还是迎面而来的寒气,还是几者皆有,临阳昇一惊失神,待夏至离开才清醒。
“你坐在这多久了?”
夏至不会告诉临阳昇,帮着编织灯笼后,大娘让自己进屋,可她不听,硬是坐在这院中将近一日:“……没多久。”
夏至不会告诉临阳昇,她还是不安害怕,不想一人待着,她不会告诉,也不想告诉。
小小的回应了声,夏至握了握拳,敛去有些阴暗的情绪。
“喏!”
夏至左手伸了过来,银白的链子绕了两圈在纤细的腕上系着,那链身呈柳条编织之势,上坠一枚红色晶石,暗纹清晰,像是个高高翘起的狐狸尾巴。
见临阳昇看着自己愣了,夏至将手往那跟前更递了递:“嗯哼!”
“什么……”
临阳昇一时没反应过来,夏至也不语,就耐心的等他思来想去,很快,临阳昇想起什么,勾唇,往那伸的老长的爪子抬手,在那掌心有些力度的一拍。
“!”
夏至缩手皱眉,还不待她呼痛,临阳昇将藏在身后的东西往前一亮,晃了晃。
雾白的米浆薄如纸片,裹着金黄透亮的麦芽糖稀,红彤彤的野果串成一串,压弯那细长竹签,随着临阳昇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冰糖葫芦!”
夏至瞪大了眼睛,真的是冰糖葫芦!她最喜欢却甚少吃到的冰糖葫芦!
夏至真真惊喜到了,抬手取了糖葫芦,抿抿那薄薄的米浆纸,将糖稀和山楂果子齐齐咬了一口,唔,嘎嘣脆脆,酸中带甜。
唔,好吃!
夏至桃花眼眸眯着,脸颊鼓鼓,甚是满足,口齿不清的嘟囔着什么。原来是惊叹,还问了临阳昇为何回来的这样晚,连太阳都要落山。她时不时询问,时不时惊叹,临阳昇也一一答了,也不知有没有牛头不对马嘴。
见夏至吃得开心,含糊着好吃,喜欢,临阳昇想,他追着卖糖果的店主小半日也不为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