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曦阁，殿内陈设洁净整齐，轻纱床幔散下，淡色锦床上躺的人脸色惨白，隔着个花鸟屏风，厅堂里亦是一片肃穆寂静。
季阜盛坐着饮茶，跪了一地的奴才，或不知所以，或心有预料，无不因那瓷杯碰撞的一点声响胆战心惊。
气氛凝重，偏殿的月嫔好歹先入住的倾曦阁，也算这里半个主人，犹犹豫豫道了一句皇上，还没说什么就见皇帝抬手招人，站在一旁的画屏递上一本小册。
季阜盛接过来，随手翻阅，这人进宫前还活蹦乱跳，胆大妄为，几日不见，怎么就小脸一白倒在那了？他倒要看看，清秋究竟经历了什么。
打开小册，季阜盛敛容，一本正经的阅读，眉头越发皱起。
四下寂静，有耐不住心的抬头观望，看到皇帝眼底风云暗涌，吓得浑身发抖，整个人顿时塌下去，在地上磕出一声小小的闷响。
讽刺贵嫔、调戏修仪、闹御华苑、逛太医院……
短短几日倒是过得精彩，浏览完最后几行，季阜盛挑了挑眉，又招了画屏：“被她折腾到下跪……是谁？”
画屏低眉顺眼，轻轻道了便是殿内在看病的那位，闻言，季阜盛眼神一凛，又垂眸饮茶。
很快，李太医走出来，刚行礼还未起身，便被月嫔焦急的寻来问去。
见状，小缕附和：“是啊太医，姑娘情况如何？犯了什么病？您快说说，别教皇上娘娘着急。”
丽淑华是被口谕召来的，进了门，一坐下就讽刺月嫔招待不周，没眼见，好歹那是皇帝带来的人，再怎么没名没分也不能敷衍了事，这下人家病倒可如何是好？又说月嫔这担忧挂心的模样可比殿里丫头来的心急如焚，真心惬意。继而怪里怪气问了太医，这村妇力大如牛，健壮得很，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这才倒了？
季阜盛已面色不悦，几人还不知晓，李太医摇了摇头，想到若真有什么大事，绝对要算她一条，月嫔更是害怕。季阜盛喝了一声，怒拍桌子，惊得众人齐齐跪下不语：“聒噪！”
里头传来声响，画屏进去看了一趟出来：“姑娘醒了。”
“……”季阜盛不语，又听见里头咳了几声，这才反应。道句“进了”，便绕过屏风进去。
轻纱淡被，面色苍白的人儿靠在床头，额角落下三五碎发，甚是憔悴。她恭恭敬敬的喊了皇上，还行了半礼，冲着皇帝后头跟着的一二三四五人齐齐打了招呼。
季阜盛坐在床前的桌边：“哪里不适？”
“还好……只是忽而眼前一黑。”清秋淡淡道。
李太医感受到季阜盛投来的目光，开了口：“夏姑娘并无重病，只是……”只是了半晌，终于李太医慎重道：“脉浮无力，虚虚晃晃，阳气浮越，外邪入侵，中毒之征。”
“中毒？”
清秋一副平平淡淡毫无生气的模样甚是刺眼，季阜盛瞥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人：“月嫔。”
月嫔被点了名，本就被吓得哆哆嗦嗦，现在直接腿软从整齐队列中扑出在地：“皇，皇上，月儿什么也没做呀！月儿只在姑娘刚入宫的时候与之寒暄一番，后则再无交集！”
“咳……”清秋柳眉轻轻蹙起，回应：“的确如此。”
季阜盛眉头微皱，喝命月嫔下去，转头看向太医：“何毒？”
“据臣看来，是花毒，此为慢毒，只有长期接触才可发作，因此定是藏于看去并不起眼突兀之物。”一面说着，李太医环顾四周，踱步，须臾，在床头站定。
雕花木榻头尾各摆了一盆花草，甚是幽雅。
李太医寻味感知，终于兀自点了点头，指着那花道：“这，是了！”转身，李太医面色凝重，语速极快：“微臣斗胆，请皇上下令先将这花盆移出寝殿！”
“移。”季阜盛没有多问，抬手让人照做。
众人疑惑，一头雾水，但也不敢言语。
待花盆撤了出去，开窗通风，李太医的眉头这才松了些：“那花与古籍所说的紫曼萝十分相似，怕是有致幻麻醉之力，花有异香，悄无声息，食用则毒，闻久体虚。”
“什么！”“怎么会！”“天啊！”“这！”
这话语一出，像是在人群中抛下一枚炸弹，顿时，妃嫔宫人小声议论，纷纷退了几步，尽力远离那床榻。
清秋柳眉轻皱，若有所思，在季阜盛复杂的目光中看向白露盈。她唇色无几，弱柳扶风，连质问都是轻声细语的：“紫藤萝……露盈姐姐，怎么会，这是真的吗？”
话还没说几句，轻风吹拂，清秋又咳了起来，一阵喘后，倒是恢复些许血色。
“姑娘别急，歇着些！”
小缕连忙上前披衣盖被，一边顺气，一边望向众人：“姑娘对白修仪送的这两盆花甚是喜爱，特意摆在床头，日夜观赏，悉心照料，怎会……”
“不过，”李太医补充道：“这花毒长期接触可致体虚久病，若是短时间便产生如此效果，恐怕花里额外下了药！”
季阜盛面色不佳，拳头紧握：“白露盈！！”
白露盈本就体弱多病，在一旁听得这些已是心惊肉跳，闻言，眼神动荡，好半晌，静静跪了下去。
铃儿自然也在身旁，听见这些言语来来去去，竟将矛头指向了自家娘娘，立马噗通跪在露盈身边：“皇上，皇上明察啊！娘娘不会做那样的事！不会的皇上！”
“这花是白修仪送给姑娘，难道不是事实？”
面对小缕的质问，铃儿也强力争辩：“这，是娘娘送的，可娘娘花亭寝殿摆满了各色花木，这花，这花……娘娘也整日照料的！皇上可以派人去看看呐！”
季阜盛不耐烦的招手差人下去，同时让李太医当场给白露盈看诊。
隔着帕子诊脉，李太医凝神细思，开了口：“阳气浮越……确有中毒之征，敢问娘娘，这花在殿内种了多久？”
“三年。”白露盈轻声应了，短短两字，却惊乱全场。
“体虚易病，修仪病症的确可以印证。”
清秋侧目，心疼的望了过去。季阜盛的眉头松了些，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铃儿向前几步，磕头叩首：“皇上！娘娘向来爱花惜花，绝不会用花下毒！”
“哦，不会？”季阜盛挑了挑眉，盯着白露盈一秒，沉声：“都给朕统统说清楚！”
床上的清秋开了口，气若浮丝：“我想问太医，那另外加的药，太医院可常见？是否能从每日问诊中，通过某些手段得来？”
“不可，此药无色无味，加用则提高药效，在太医院也是难得一见。”
闻言，铃儿立即照着这话，响亮道：“那定不是我家娘娘了！”
“铃儿。”
白露盈微微皱眉，但铃儿小声唤了她，还是咬咬牙：“娘娘在宫里为人平静，不争不抢，亦无盛宠，晨露殿要比冷宫更为萧索凄凉。各宫娘娘、就连御膳宫人都能来随意欺负，除了定时的太医问诊，其他总是缺斤少两。”
说着，铃儿抬头：“娘娘又从何得来这样难得一见的药品！”
小缕争不过，气的只有一个“你”！
铃儿声音响亮，忠心耿耿，一番言语，倒叫全场寂静几分。
“你是怪朕冷落白露盈，住的还不如冷宫？”
“铃儿，不可。”没有回答，白露盈只是连忙拉住还要争辩的铃儿。
“白露盈，你说！”闻言，白露盈缓缓抬了头，眸子里除了柔情别无其他，像是这一声呼唤都满是爱意，她淡淡道：“倒的确，只是冷宫应是没有那样多的花草。”
清秋听了，轻笑一声：“……说来，这紫藤萝是何物？姐姐从何得来？”
“这花是刚进宫时，丽淑华所赠，娘娘也是头一次听过这名，见花稀奇甚美，便就养着了。”见这氛围缓和几分，铃儿赶忙开口。
“丽淑华？”清秋疑惑念了一声。
丽淑华听了，感觉不妙，立即站出来：“胡说什么，本宫何时赠了你这玩意？别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本宫身上扯！”
宫里来来往往，究竟如何，这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证明。
此刻，画屏倒是开了口，冷言道：“宫内交往送礼，皆有记载，不知是否要……”
才一开口，丽淑华身旁的妃嫔便跪了下去，怯怯道：“皇上……当初是珠儿替丽淑华送的花。”
“珠儿，你莫怕。”
阴谋诡计，毒药害人，季阜盛面色不愉，却还是给珠婕妤一句安慰，霎时，众人心思各变。
清秋在榻上旁观，将各人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质问的时候、点名的时候，白露盈都没有什么异常，可此时，她的身躯晃了晃，似是站不住脚
。身旁的小缕没注意掩盖唇角的笑，待清秋轻轻动作提醒，立即敛容。
丽淑华脸色一白，红艳的指尖直指过去：“你！本宫何时！”
“娘娘，您忘了，那日皇上夸白修仪与紫色甚配，您便从殿里挑了那花，专门唤珠儿送去的。”
“什么？”
丽淑华难以置信的你你你半晌，似是想起什么，动作一顿，竟跌坐在地，口中喃喃：“怎么会，不……”
云儿噗通跪的响亮，其泪涟涟，声嘶力竭的替丽淑华求情：“皇上，娘娘定是不知那花有异，娘娘只是随手赠花打发打发罢了，怎么会一进宫就想着下药，皇上明鉴呐！”
季阜盛看着这一切，凤眸微眯，又抬眸冷言望了众人神情，须臾：“呵，好啊，在朕的后宫还有这样的事？三年？三年？丽淑华，你倒是处心积虑，未雨绸缪！”
“不，皇上，臣妾没有，不是的！”
丽淑华喃喃几句，忽而反应过来，连忙向前爬了几步，抱住皇帝的大腿，争辩否认，又转头冲那珠婕妤大喊：“定是你！是你送花途中暗自下毒，要冤枉本宫！”
“皇上，娘娘，珠儿所说句句属实！宫中来往，皆有记载，珠儿怎敢胡言乱语，捏造事实，皇上定能查明。”珠婕妤在地上狠狠磕了头，白皙秀美的脸儿，神情恳切。
“丽淑华，告诉朕，你究竟有没有下药。”
丽淑华连连摇头，哭喊着冤枉。
“来人！”
云儿哭着磕头，从争辩到求情，最后为主心切道：“皇上，娘娘不是故意的，皇上要罚就罚云儿吧，您饶了娘娘，云儿求您了！”
云儿竟然如此忠心耿耿，这下毒害人的事也敢往自己身上揽，可见主仆情深！可这番言语，认真听来，根本是印证了丽淑华赠花害人！
而丽淑华听了，激动不已，竟直接扑过去扭打。拉拉扯扯，尖叫哭泣，顿时场面混乱。
还未待宫人上前将人拉开，就听得一声尖叫，侍女对就地晕去的珠婕妤一阵摇晃。季阜盛让人就近安排在偏殿，李太医前去诊断。
丽淑华衣衫不整，有些凌乱，坐在地上不知所措，云儿还在小声哭泣。
清秋看着这一切，心里倒也不是滋味。
季阜盛坐了一会，茶杯在手里转悠着。
先前派去的宫人汇报，晨露殿当真如铃儿所说，花木满园，更有紫曼萝摆在寝殿。闻言，季阜盛看向白露盈，白露盈仍是柔情望他，仿佛刚刚的质问不曾发生。
“露盈……”
白露盈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轻声道：“皇上，臣妾无碍。”
很快，李太医传来消息，在众人间砸下重弹：“珠婕妤有喜。”
一时间，全场大惊。
季阜盛自然是高兴的，当场升位重赏。
白露盈望着他那上扬的嘴角，一阵苦笑，轻叹几不可查。
地上的丽淑华连连摇头，近乎疯魔，难以置信的说着不可能：“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喜！陷害了本宫，她还有喜？！竟然瞒着本宫！”
言语间，几分蹊跷耐人深思。
云儿声泪俱下，抱着丽淑华捂上嘴，生怕主子说出点骇人惊闻的话：“娘娘，别说了，咱们不争了……娘娘，云儿陪着你！”
“皇上，臣在珠婕妤身上闻见异香，事有蹊跷。”
“那是什么？地上那个。”清秋指了指刚刚几人混战的地方，那儿落了小小的绣花红色锦囊。
闻言，全场目光投射过去，太医将其捡起，轻嗅慢闻，很快便皱了眉头：“是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