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

    接下来几日,谭县令每天都陪着司马昭去周边村落查看,表面上看起来是熟人指路、讲解本地风物,实则是确保司马昭见到的、交谈的农户,都是自己提前安排好的。

    这一点,彼此都心知肚明。

    谭县令早已得知,这位上司不是曹大将军派系中人,在朝中亦没多少分量,但毕竟是自己的上司,自己也必须小心谨慎,不让对方抓住把柄。本来,按照谭县令的设想,他尽心尽力地布置,司马昭来走马观花的探访,最后叹一句国富民强、衣食丰足,双双皆大欢喜,早点送走这位上司交差。

    没想到,司马昭看完几个村落后,并不提要离开之事。而他,偏巧在一个午后被自家受惊的马踢到了后腰,这一踢可是结结实实,疼得他完全坐不起来,只能卧在床榻上休息。

    这一日,司马昭与夏侯妍换了一身麻布粗衣,只身行走在尹川县东南边境的一处田间。两人扮作来此探亲的邻县农户,身份是表兄妹,为了不引人生疑,两人皆没带随从和侍女。

    当然,此行并不容易,谭县令虽然卧在床上,却派了一队人处处跟随司马昭。不过眼下,这些人已被司马昭的护卫队长张骏引到了别处。

    “阿妍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乡间小路,不比城中官道宽阔平直,尽是崎岖不平之段,夏侯妍额上已沁出薄汗,便点了点头。

    两人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休息,司马昭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抖开,找了一块平坦地铺上,才让夏侯妍坐下。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模样的男孩,从他们来的方向出现,男孩一路小跑,待跑到他们面前时,夏侯妍注意到,男孩穿着破烂的粗布衣衫,灰扑扑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更令她吃惊的是,男孩露出的胳膊和腿瘦得可怕,仿佛骨头之外只有一层薄薄皮肤覆盖,脸上并无这个年纪孩童常见的红润光泽,反而透着一片灰黄。

    “小兄弟,你这是要去哪里?”

    司马昭起身,走向那男孩。

    男孩瑟缩着向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了转,没有说话,反而转身撒腿就跑。

    或许是过于慌张,男孩被路边的一个石块绊倒,篮子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滚落于地,男孩爬起来,想跑开,又舍不得地上的吃食,犹豫间,夏侯妍和司马昭已走上前来。

    夏侯妍捡起地上的东西,半块黑黄发硬的面饼,握在手里有粗粝之感,一块黑乎乎的混着不知名菜叶的窝头,摸起来有黏腻之感,像是已经坏掉了,此外,还有两个小得可怜的果子,果皮皱缩地厉害。

    夏侯妍把这些放到男孩残破的篮子里,把篮子交还到男孩手中时,她注意到,在这春寒料峭之际,男孩穿着一双破旧的草鞋,草鞋前头已经开裂,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

    男孩接过篮子,低下头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他的腿被路上的碎石磕破了皮,渗出一点血来,只能一瘸一拐的向田里走去。

    夏侯妍和司马昭站在路边,见他将篮子送给一对在田垄上劳作的夫妇,想来那正是他的父母。

    司马昭带夏侯妍走过去,见他们过来,男孩立刻起身,警惕地护在父母身前,夏侯妍注意到,这对夫妇和他们的儿子一样,均穿着破衣烂衫,面黄肌瘦。

    “小兄弟,我们是定邦县的农民,要去跃马村探亲,途经此处,只想问路,不必担忧。”

    男孩依旧不说话,他身后的农妇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黑窝头,走上前来。

    “跃马村在尹川县的西南,此处为县境东南,你们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向西走,傍晚就能到了。”

    “多谢大姐。”夏侯妍说完,对她行了一礼,农妇没有见过这般礼仪,慌不迭得也作揖回礼。

    “阿妍,此乃大家之礼,用在此处,太过了。”司马昭在她耳边,轻声提点,随即转向农夫问道:“敢问这位兄长,今年春耕松土可还顺利?我瞧近几日阴雨不断,正宜播种。”

    谁知,那农夫看了看他,并不言语。

    农妇上前一步,搓着手,为难地开口,“实不相瞒,我家这位,是天生的聋哑,不会说话,只能是我与二位交谈了。”

    听到此话,夏侯妍大吃一惊,眼中流露出不忍之色,目光又转到那一直不说话的男孩身上。

    难道,这孩子也天生不会说话?

    “不,这孩子只是寡言少语。方才,他一直不开口,大约是因我告诫他,出门在外,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此处皆是乡间邻里,为何戒心如此重?”

    “你们是外县之人,有所不知,去岁我们村丢了三个男孩,隔壁村也丢了两个,都是七八岁的男孩。听说,是从西域来的拐子偷的,把孩子们拐走炼制丹药……”农妇说着抹了抹泪,去年本村丢失的三个男童中,有一个正是她姐姐家的孩子。

    夏侯妍看了看司马昭,两人在眼神交汇中交换了一样的想法:

    又是一个疑点。

    经过一番交谈,夏侯妍和司马昭了解了更多情况,当司马昭提到去年定邦县缴纳了七成赋税,村里日子都紧巴巴的时候,农妇慨叹着说,此处傜役更甚,凡是租用官家牛耕地者,去年都要缴八成的税,而就在三年前,这个比例还是五成。

    告别农妇一家后,夏侯妍与司马昭又在附近田垄间走了许久,与三五户农家攀谈,从中得知,此地徭役赋税从三年前开始陡增,仅露田税一项,便由过去的五成涨至七成。今日,他们所见到的农户皆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显然是吃不饱饭,也没钱做衣服。

    “子上哥哥,我如今总算明白,为什么一块白面饼能让高迎娣那么在意。”

    “原来,他们吃得都是这种黑黄的面饼,还有几乎发臭的窝头,实在是太可怜了。”

    “我瞧着他们一直在田间劳作,须得多吃些,才能有力气。”

    “他们衣服破了尚且不补,草鞋烂成那样也还在穿。如果生病,他们有钱去抓药吗?”

    在十六年的人生中,夏侯妍未曾这般直面过底层农民的生活,他们粗劣的吃食、褴褛的衣衫、萎顿的神态,深深刺激到了她,让她觉得十分不安。

    她知道尊卑有别,亦知道士族清贵、宗室尊贵,只是未曾想到,这低劣一族的生活,远比她想象得还要不堪。

    “对了,子上哥哥,你如今是典农中郎将,能否向陛下进言,让这些人少交些税,吃好一点,穿暖和一点?”

    田垄外的小路尽头,夏侯妍拉住司马昭的手,仰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恳求和希冀。

    “阿妍心存仁善,我也正有此意。只是,如今曹爽一手遮天,陛下恐尚不知此处实情,尚书台亦皆是曹爽心腹,此事还需时日筹谋……”

    司马昭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脸色一变,将她拥入怀中,并就势转身,躲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后。

    夏侯妍虽有些不解,但她知道司马昭乃沉稳之人,如此行动,必然是有什么变故。无需司马昭言辞解释,她便屏住呼吸,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几分钟后,就见一队男子从他们方才走过的小路走来,行至树梧桐树的另一侧时,夏侯妍清楚地看到,领头的正是前几日见过的典农校尉卫敬田,在他身后的则是第一天所见到的农夫,两人身后还有三五个男子,拖拽着两个很大的麻袋,向小路尽头走去。

    小路尽头是一堵高高的土丘,这队人毫不犹豫的绕到土丘后方,司马昭拉着她的手,悄悄跟了过去。

    土丘后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不宜耕种,也无人烟。

    不过几分钟功夫,这队人已往树林中走去,只是,夏侯妍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手中的麻袋已经不见了。

    此事显然大有蹊跷,待卫敬田一行人走远,司马昭带着夏侯妍来到他们方才经过的地方。

    这是一片极为普通的草地,靠近土丘,周围没有树。

    草地中间,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压痕,应该是方才拖拽重物所致。只是,这痕迹到了中间就消失不见了。

    显然,两个麻袋里装着重物,而这重物在此处突然消失。

    这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夏侯妍的心砰砰地跳起来,她弯下腰,试图分辨此处地面与别处有何不同,是否藏着玄机。

    司马昭忽然拉住她的手,提醒道,“阿妍,小心些,东西不会凭空消失,此处恐有玄机。”

    话音刚落,夏侯妍就感到脚下一空,仿佛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而就在这一瞬间,司马昭机敏地将她用力推了出去。

    这一下力道极大,等到夏侯妍回过神来,司马昭已不见了。

    方才她站过的地面上,赫然有一个大洞。夏侯妍趴过去,冲着洞中大喊,“子上哥哥!子上哥哥!子上哥哥”。

    声音中已然带了哭腔。

    洞中漆黑一片,夏侯妍拼命看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到似乎传来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接着,是隐隐约约的重物坠地声。

    “子上哥哥,子上哥哥,你等着,我马上来找你。”

    没有任何犹豫,夏侯妍纵身朝洞里跳去。

    黑乎乎的洞壁在她眼前极速后退,洞口的亮光迅速缩小成一个光点,下一秒,她就重重地跌落到一个人怀里。

    “还好,接到你了。”

    是司马昭,司马昭躺在她身下,用自己的身体做垫板,避免了她的身体和冷硬地面的直接冲撞。

    尽管有人在身下垫着,极速的下坠依然让夏侯妍非常难受,她感觉身体仿佛失去了重心,意识也失去了对四肢的掌控,半晌之后,才终于尝试着挪动胳膊,慢慢恢复自如。

    察觉到她的动作,司马昭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帮助她坐起来,然后他迅速起身,跪在地上,将夏侯妍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并伸出手摸了一遍她的四肢和关节,直到确定她没有骨折,也没有外出血,才终于放心地坐下来。

    “子上哥哥,你怎么样了?被我垫在身下,你的身体受得了吗?背有没有硌伤?”

    夏侯妍说着,就要去检查司马昭的身体,被他握住了手。

    “阿妍放心,我没事,这地上有很多藤蔓,救了我一命。”

    夏侯妍这才注意到,地上确实铺了厚厚的藤蔓和杂草,简直像是一张床。

    “我落下来的时候,洞壁有两处斜伸出来的树枝,都被我拽住了,所以我落下时比你还缓一些,完全无碍。”

    想来,刚才她在洞口听到的断裂声,正是树枝被拽断的声音。

    夏侯妍这才稍微放松了些,此刻,也顾不得脏不脏了,她直接坐在地上,深深喘了一口气,司马昭忽然伸出胳膊,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坐于自己膝上。

    在夏侯妍的记忆中,仿佛只有幼年时,在父亲怀中曾这般坐过。此刻,她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要下来,被却司马昭制止。

    “地上寒凉,阿妍坐在这里就好。”

    就在此时,上方忽然传来隐约的人声,夏侯妍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终于听清了。

    “主人,要靳越下去吗?”

    作为司马昭安插在夏侯妍身边的暗卫,靳越的职责是在暗处保护她,在日常情况下,没有主人的召唤,他是不能现身的,只是这次情况特殊,靳越怕司马昭和夏侯妍遭遇不测,观望了一阵后,终于忍不住主动请示。

    司马昭想到,此处恐是曹爽党羽所为,而自己阴养死士之事,一旦暴露,将给家族带来倾覆之祸,便开口道,“你无需露面,只需尽快联络张骏,令他带人来此。”

    “是。”

    地面上的人领命而去,很快,洞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子上哥哥,这个靳越,是不是你派到我身边的暗卫?”

    “是。”

    “他一直跟在我身边吗?”

    “没错。”

    “那他睡在哪里?”

    司马昭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缓缓答道,“屋顶上,或者树上。暗卫,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

    夏侯妍没再说话,她明白,这名暗卫正是司马昭豢养的死士,死士与主人之间的关系,非寻常主仆关系可比,帮主人处理的,也多是阴私之事。司马昭为什么要养死士,她不愿去探究,她本能的觉得,自己不想深入了解这些事。对她来说,司马昭为什么养死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她面前毫不避讳此事,这,已是全然的信任。

    随着时间流逝,夏侯妍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洞里昏暗的光线,此时,她才突然发现,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巨大的麻袋,再仔细去看离她最近的那个麻袋时,赫然发现那麻袋顶端露出一颗人头,头上浓密的黑发已经散乱。

    显然是个女人。

    一股凉意从后背直窜上脖颈,夏侯妍吓得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贴近司马昭胸口。

    “子上哥哥,你看,看那里,好像是个女人,不知她,是死是活。”

    “放心,还活着,仔细看,胸口还有起伏。”

    司马昭比夏侯妍更早注意到这些麻袋,只是怕吓到她,一开始并没说。

    “阿妍,你站起来。”

    夏侯妍听话的起身,站在一边,司马昭随即站起来,挨个把麻袋查看了一遍。

    “一共八个,都活着,且都是异族女子。”

    “你过来,看这个。”

    听到他说都活着,夏侯妍才放了心,大着胆子凑过去。

    这是一个有着浓密栗色卷发的女人,高挺的鼻梁和深深的眼窝都昭示着她异族的身份,尽管闭着眼睛,依然能看得出,是位美人。

    “子上哥哥,她们是昏迷了吗?”

    “应该是被施了迷药,防止她们逃走或喊叫。”

    “啊,子上哥哥,你看这里。”

    夏侯妍指着一个麻袋叫道,那个麻袋的底部被磨破,露出一只穿着鞋子的脚来,那鞋上缀着的巨大宝石,即使在这样幽暗的洞里,也散发着微弱的光。

    这正是那日在街上见到的粟特商人带着的女子,当日她骑在骆驼上,软靴上的宝石在阳光下十分耀眼。

    “这样值钱的鞋,并未拿走,说明他们将人掳来,并非为财。”

    麻袋中的女子,皆是年轻貌美的异族女子,既然不为财,那便是为色。

    意识到这一点,夏侯妍感到心中一阵恶心,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那一夜,许玉抚与曹爽在一起的场景,心中的猜测脱口而出,“难道,这些都是曹爽……”

    “恐怕正是如此,曹爽兄弟贪恋娇妻美妾,朝中无人不知,只是没想到,竟会做出此等恶事。”

    夏侯妍还注意到,每个麻袋束口处都系着一条长而粗的麻绳,想来方才那伙人,正是用绳子吊着,将麻袋下到这地洞中,地上所铺的藤蔓,想来也是故意为之,以防这些女子受伤。

    “卫敬田他们把这里当作中转站,之后,便会把她们送至曹爽身边?”

    “应该是这样。”

    “不行,子上哥哥,我们得救救她们!像这位粟特女子,是有家室的,她夫君不知该有多着急!”

    “阿妍别担心,张骏很快就会带人过来,届时便将她们带出去,再做安置。不过,此洞比我想象中深阔许多,里面似有通道,阿妍怕不怕?愿意跟我一同往里走吗?”

    “不怕,跟子上哥哥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况且,我还带着弓呢。”

    夏侯妍说着,指了指背上的短弓。方才跳下洞时,这柄她随身携带的短弓飞落在地上,还好并未损坏。
新书推荐: 人类本源启示录 网游:我能移动小数点 修真成仙法则 网游:我与病娇青梅一起重生 方舟生存:别人官服我私服! 末日的独行人 柯南之全员武力提升计划 遇贵人成大业 五运六气 开局召唤:我竟是幕后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