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

    瀑布如一道水帘,挂在地洞的入口处,将其掩住,仅在左侧有一条窄道,可容一人侧身通过。出来之后是一方陡而窄的岩石凸起,需非常小心才能保持平衡,不落于水中,其外,便是一池深水。

    深水中有几块凸出水面的石头,正好可以踩在脚下,一路行至岸上。刚才,邓忠和何蓉正是这样进入了地洞。

    此处紧窄难行,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水中,夏侯妍扭伤了脚,无力支撑自己到对岸。邓忠和何蓉为众人领路,已先行到了岸上,夏侯妍瞧着何蓉跟在邓忠身后踩着石头过河,没有一丝犹豫的模样,不由想起她幼时曾被自己拿弓箭吓得到处跑,看来,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蓉蓉是当真心仪这位邓公子。

    “阿妍,我来背你过去。”司马昭说着,就在她身前蹲下,身后张骏等一众侍从皆凝神屏息,大气都不敢出。他们见过的二公子,是穿铠甲的战士,是穿官服的朝臣,是气度高华的世家公子,是礼贤下士的潜龙卧虎,唯独不会是这般,甘心为一人俯首,为人所驱使的模样。

    对身后众人种种心中惊骇,夏侯妍自然不知,她只知道,自己红着脸,爬上了司马昭的背。

    这是第一次被他背着,他宽阔的肩膀很舒适,很有安全感,再往下,还有紧窄有力的细腰。

    上岸之后,司马昭先是把夏侯妍放好,检查她鞋袜是否被打湿,确认一切无虞后,便转头对邓忠和何蓉说,“事急从权,今日之事,还请二位代为保守秘密,不可使阿妍被人非议。子上在此,先行谢过。”

    说着,司马昭便躬身对二人行礼,邓忠立刻伸手扶住他,司马昭的父亲司马懿是邓忠之父邓艾的老上司,对父亲有提携之恩,他又怎肯受此拜。至于何蓉,则是爽利的说道,“司马公子尽可放心,我与妍儿情如姐妹,自然是要处处维护她的。”

    一股暖流充溢在夏侯妍心间,子上兄长待她温和体贴,且处处为她着想,不惜为她躬身求人,何蓉对她的维护之意,也让她十分感动。

    她把脸转向另一边,想抬手装作不经意地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珠,眼前的情景却让她“啊”的一声惊呼出声。

    只见在瀑布水帘左侧约三五丈处,一个 naked 女人屈身坐在水中,披散的头发垂落至丰满白皙的胸前,正好盖住隆起的曲线,女人的两手在身体两侧摆出托举的姿势,手掌中心各立着一簇盛开的花。

    “夏侯小姐别怕,此乃石像,并非真人。这正是我方才向子上兄提到的奇景。”

    原来,他们在洞中待了许久,出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周围光线暗沉,且那石雕精巧异常,惟妙惟肖,几可乱真,不怪夏侯妍第一眼看成了真人。

    得知那不过是石雕,夏侯妍揪起来的心总算放下,不过,她的眼光仍然被那石雕牢牢吸引,觉得这处场景诡异非常。

    “小姐,小姐。”

    一道焦灼的女声打破了夏侯妍的思绪,是惜悦,她和高迎娣同乘马车随司马昭的侍卫而来,一下马车,惜悦就飞奔到夏侯妍面前,将她前后左右细细打量一番,见她身上无伤,只是右脚没了鞋袜,仅用一只手帕包住,便立刻跪在地上,给她换上鞋袜。

    “小姐,你这脚肿得好厉害,疼不疼?惜悦扶你去车上,咱们快些回去吧。”

    “不碍事的,并没伤到骨头,先不急着走,还有未竟之事。”

    “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惜悦都听你的,只是下次万不可抛下惜悦,请让惜悦一直在身边伺候您。”

    说着,惜悦眼中泛起泪雾。

    “好惜悦,我知道你疼我,快擦了眼泪,你看谁在这里。”夏侯妍握着惜悦的手起身,向她指了指身边的何蓉。

    “原来何家小姐也在此,怪不得司马公子安排我拿两件大氅……”惜悦说着,安排高迎娣去给何蓉披上外氅。

    “你呀,眼里只有你家小姐,本小姐就在你身边,你也看不见……”何蓉与惜悦开着玩笑,眼神瞟过服侍自己穿衣的高迎娣时,忽然停住。

    就在这时,原本站在池边与司马昭聊天的邓忠忽而一怔,随后便快步走过来,在高迎娣面前站定。

    “迎娣,你……竟然在这里!”

    “文度兄长,我……我……没想到你会来专程找我。”高迎娣嗫嚅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因惊异而大睁,衬得原本瘦削的脸更显细瘦。

    “他们认识?”夏侯妍对何蓉耳语。

    “没错,我三年前见到的,与他同乘一马的女子,就是她。”

    “她怎么做了你的侍女?”“你怎会与邓公子一同寻她?”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一番交谈后,总算真相大白。原来,邓忠之父邓艾,幼年时家境贫寒,曾于田间帮人牧牛以奉养老母,彼时邓家与高迎娣的父母家是邻居,彼此多有照应。邓忠幼年时也曾与高迎娣一同玩耍,算得上青梅竹马。

    后来,邓艾入仕,屡建战功,节节高升,但他从未忘记农耕之事,并常教导儿子们,农耕乃是国之根本要务,也常抽出时间去看望过去的乡间邻里。再后来政务渐忙,难以抽身,便让长子邓忠代为拜访、照看。

    “说来惭愧,事务繁忙,难以抽身,我竟有三年未曾过访高家,若我早来些时日,迎娣便不会受此苦。”了解到高迎娣被卖之后的境遇,邓忠端肃的面容上尽是沉痛之色。

    “文度兄长千万别这么说,我家能从贫瘠之地移到京都脚下,全赖兄长与伯父帮扶……”

    邓忠与高迎娣叙旧,夏侯妍则忍不住盯着何蓉的表情,见她面上并无不悦之色。

    “蓉蓉,你当日拼命减肥,正是因为高迎娣?”

    何蓉俏脸一红,“我当时不知道嘛,如今我也瞧明白了,邓公子若是真心喜欢她,又怎会三年不来此地,不见其面?想来他们是有幼年情谊,但也仅此而已。”

    正说着,忽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只见一行十余村民从田间小道过来,他们走近后,夏侯妍注意到,每人手中都拿着三五朵水仙花。

    他们径直走到瀑布边,聚集到女石雕那里,将手中的水仙花抛进去,然后合掌闭眼,口中念念有词。

    夏侯妍见此情景,十分奇怪。她知道前朝末年,已有外邦传入的佛教在民间普及,也听说在蜀境,有个叫做五斗米教的宗教,但她并未听过以女子和水仙花为标志的宗教。

    “子上兄,是否觉得此景过于离奇?近日我于村中走访,偶然听闻水仙教之名,据说本地许多村民崇拜水仙神女,认为神女会广施钱财、祛除病痛,想来这些人,正是水仙教的信徒。”

    “未曾想在洛阳城脚下,竟有此古怪宗教,而我却完全不知,是我太过孤陋寡闻。”司马昭轻叹道。

    “子上兄不必自谦,我自汝南一路行来,亦从未听过此教,只是到了洛阳周边,才有所耳闻。”

    “依你所言,此教发端于此地?”司马昭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邓忠低头答道,“恐怕,正是如此。”

    前来送花的村民越来越多,很快便聚集了百十人。奇怪的是,送完花的人并不离开,反而都在池边聚集、徘徊,偶有几个人低头耳语,但更多的人各自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念诵什么经文一样。

    “村民聚在此处,恐是要举行什么活动,我等一看即知是外人,恐会引起怀疑,不如躲在暗处观察。”

    对于司马昭这个提议,众人都点头称是,毕竟,已经有村民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了。恰好瀑布不远处有株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司马昭和邓忠便躲于树上,夏侯妍和何蓉则躲在树后,惜悦和高迎娣藏身池边一块岩石后,张骏所统领的侍卫,则各自隐入藏身之所。

    天色越来越暗,天空如被泼墨,这时,人群中走来四位身着白色长袍、头戴尖顶高帽的男人,他们向周围的村民分发蜡烛,很快,这里便出现了无数村民手持蜡烛的场景。

    微弱的烛光映照出一个个人脸,在荒野中飘忽不定,配合瀑布哗哗的水声和那突兀的石雕女像,在这初春的夜晚营造出鬼魅而怪异的氛围,尤其是四个穿着拖地白袍的人,犹豫幽灵般在人群中飘来荡去。

    只见白袍中为首的一人,捋着长至胸口的花白胡须,行至瀑布边站定,回身面对着黑压压的村民,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众人立刻停住口中的念诵,一个个仰头望着此人,眼神中透出热切与渴望。

    “各位兄弟姐妹,今夜乃是水仙之夜,侍奉神女的女侍已经选出,她们将脱离凡尘苦难,踏入极乐之境。她们将□□和精神奉献于水仙神女,神女将护佑她们青春永驻、无病无忧,而献出女侍的你们啊,我的兄弟姐妹,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获得水仙神女庇佑。”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唢呐声,那声音凄厉刺耳,让人悚然一惊。夏侯妍觉得背上的汗毛皆根根倒竖,不由不由裹紧了身上的外氅,继续看着外面的场景。只见六个身型窈窕的少女,分成两排,抬着一个水仙花扎成的宝座走来,宝座上方端坐着一位双眼微闭的女子,手势与瀑布池中的石雕一模一样,在身体两侧摆出托举姿势,手中各有一朵盛放的水仙花。

    待队伍走近时,夏侯妍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那宝座上坐的,是个纸扎的人偶,模样与石雕女像十分相像,而这相貌,不知为何让她觉得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想来,这石雕和纸扎的人偶,便是这水仙教中的神女了。

    只见六名少女抬着人偶绕湖边走了三圈,手持蜡烛的村民在后面缓步徐行,口中念诵着“水仙神女,法力无边,救我苦难,弃绝病痛。”

    夏侯妍忽觉手上一疼,原来是何蓉握紧了她,轻声道:“妍儿,这场景是要做什么?我总觉得有些害怕。”

    “蓉蓉别怕,只要我们不暴露,不打扰他们,应该没事的。”

    绕行三圈之后,少女抬着人偶渐行渐远,消失在空茫的夜色中。又一声唢呐声起,似乎是宣告着下一阶段仪式的开始,只见人群中走出十余位妇人,每人怀里皆抱着一个孩童,小的如襁褓中的婴儿,大的则有五六岁的身量,诡异的是,这些孩子都软软的倒在妇人怀中,仿佛在沉睡一般。

    只见这些妇人缓步走到瀑布前,另有一群人搬来一些竹筏,然后,妇人们将怀中孩童放置于竹筏上,再将竹筏推入水中。其他人则纷纷上前,将手中水仙花尽数抛入水中。瀑布下的左侧是一汪池水,那石雕女像正端坐其中,而右侧则是一条河,沿着蜿蜒的水道顺流而下,此刻,这些孩童连同水仙花一起顺着水流向下漂去。

    夏侯妍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以防自己惊叫出声,何蓉则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帕,手指几乎嵌进掌心。

    妇人们在池边围聚,面色肃穆,不见一丝悲痛,口中念诵着:

    “汝先登极乐

    我寻后就汝。”

    “赴长乐之境,

    享万福无边。”

    “兄弟们,姐妹们,我们的孩子已脱离病痛折磨,登入极乐世界,水仙神女会护佑他们,享万世之福。他们是有福之人,尔等更应虔诚修行,才能早聚云霄。”

    穿着白色长袍的胡子长者又出来,对众人说了以上一番话,“回去吧,回去吧,我的兄弟姐妹,你们的虔诚必将得到回报。明日,水仙神女会给每户人家送去一斛米。”

    不消片刻,围聚的人群便各自散去,司马昭和邓忠也从树上下来,与夏侯妍何蓉四人聚在一起。

    夏侯妍一把拉住司马昭的袖子,“子上哥哥,这些被抛入水里的孩童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被淹死?能不能救下他们?”

    “阿妍莫慌,我已派张骏带一队人马沿河而下,及时阻拦,若是活着,定能相救。”

    “我听闻这水仙教主张有病不医,一味念诵教义经文。若是病愈,则是命该继续,若是病亡,则是随神女去了极乐世界。是以,方才那些孩童,应当都已亡故。而妇人抛下自家孩儿时,亦毫无痛苦。”

    听完邓忠的话,司马昭略一沉吟,说道,“我与阿妍所坠之地洞,系私卖妇人之藏匿处,文度与何小姐则是追踪拐走妇人者,偶入此处。到此为止,这是单纯的私卖人口之罪。但今晚这场水仙教的仪式,令我想到阿妍之前说过,高迎娣被旅店老板买下,是要代替自己的女儿做神女的侍女。以此推论,私卖妇人与这水仙教,似乎有某种关系。”

    “是……我听见他们说,做侍女只是个幌子,实则,实则是要送去洛阳,给京中一位大人做侍妾。”

    高迎娣喏诺开口,只见她脸色发白,细瘦的身子在轻轻发抖,夏侯妍以为她是想起被打的旧事,就拉过她的手安抚道,“你别怕,有子上哥哥在这里,还有邓公子和我们这么多人,你不会再被抓走了。”

    谁知,高迎娣摇了摇头,说道,“小姐,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因为,我也不是十分确定。”

    “何事?”

    说话的是司马昭,虽只是简短的两个字,但被他锐利的目光一扫,高迎娣打了个冷颤,便不由自主地回道:“是白袍长者!虽然天黑看不太清,他又用长胡子、帽檐遮住了半张脸,但人的声音不会变,我听得出他的声音,是,是跃马旅馆的郭,郭老板。”

    讲出这件事似乎费了她很多力气,脸色也愈发白,夏侯妍示意惜悦扶住她。

    “迎娣,你说的可是真的?”邓忠一脸严肃的看向她。

    “千真万确,文度兄长,我在他家中住了月余,经常听到他呵斥下人,安排下人做事,对他的声音很熟悉。这世上,总不会有声音如此相像的两人吧?”

    “这就奇怪了,郭老板自己的女儿被选为侍女,私下里又偷摸买来相貌相似者代替自己的女儿,如此大费周章,目的何在?”

    听到何蓉的问题,夏侯妍忽然眼前一亮,“会不会是这样?郭老板本就是水仙教的组织者,为了鼓动信众献出自家的少女,便先奉献出自己的女儿,就像卖东西的人提前安排好,让自己人来抢购物品,带动其他人来买。”

    “原来如此,妍儿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不过,你怎么会懂商贾之事?”

    “其实我也不怎么懂,只是从书上读到过相似的故事。”

    “阿妍之见,正合我意。”司马昭说着,看向夏侯妍的眼中,既有宠溺,也有欣赏。

    “子上兄,文度还有一事未明。水仙教怂恿信众将尸首抛入水中,是单纯的仪式,还是有另有所图?毕竟,这么多尸首漂去下游,必会在民间引起轰动,也会招来官府问责。”

    司马昭点点头,“此一端,只有等张骏回报消息后,方能决断。文度,你此次从汝南来,可带了府中侍卫?”

    “此次为走访故友,不事声张,我便扮作布衣行走,身边只带了两个可靠之人。”

    “既如此,我便拨一队人马与你,听你差遣,调查私卖妇女一事。我则带张骏一行,继续查孩童与水仙教之事。诸位以为如何?”

    “子上兄安排妥当,文度在此,先行谢过。”邓忠说着,对司马昭躬身行礼。

    夏侯妍自不必说,在她看来,子上哥哥的安排总是比她自己的思虑更早一步,而何蓉见司马昭与邓忠如此亲厚,过去对司马家的轻蔑和嫌隙早已消了大半。

    时间已近亥时,议定此事后,四人便互相作别。邓忠如今住在尹川城中客栈,在回去之前,他会先把何蓉送到何府在此处的温泉别院。此处温泉别院,实为曹爽所赠,事实上,洛阳城中与曹爽亲厚者,皆在此城中有温泉别院,是曹爽笼络人心之举。夏侯府亦有,只是因为司马家与曹爽之间的龃龉,夏侯妍不愿去住,选择性忽视了这座院子。

    司马昭要把夏侯妍送到其姑母所在的卢府,再回谭县令处。与司马昭同坐于马车上,在苍茫的夜色中颠簸于乡间小路时,夏侯妍忽然“啊”了一声。

    她终于想起来了。

    瀑布下的石雕女像,被少女抬着的纸扎人偶,到底像谁,她终于想起来了。那娇俏的眉眼、妩媚的神态,不正是许玉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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