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明妮眼里,林生瑜的笑容极其讽刺,仿佛是一种炫耀——你看,你爱重的兄长不过是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他心甘情愿被我玩弄,而你又能拿我怎样?
陈明妮有太多话想质问,可病房里其他人都在好奇观望,她的教养让她没法像一个泼妇那样不顾颜面地骂街。
她忍了忍,却还是没有忍住,咬牙切齿道:“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人!”
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大小姐,连骂人都没有杀伤力。她气得面红耳赤,而林生瑜只是弯了弯眉眼,温和说:“好久不见啊。”
她们是许久不见,上一次见面还是六年前,陈明妮一怒之下飞去法国质问林生瑜,和她的哥哥在一起究竟是什么目的?又为什么要分手?陈明朗究竟给了她多少好处?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很难同第三个人说清楚。她与陈明祝之间的矛盾、冲突,更难让一个本就站在另一方立场的“中间人”来理解。
更何况,林生瑜那时太年轻,迫切想要一些结果,也的的确确做了为人指摘的事情。当时只觉得自己“人间清醒”,做出的所有决定都符合当下最大化的利益考量,却不明白人不是程序,即便做了“最佳选择”,却还是会后悔。
她与陈明祝分手,是她提出来的。那是六年前,中秋节后的一天。
陈家有中秋家宴,她和陈明祝也早已约定要一起过节,偏偏当天一位于陈明祝而言很重要的长辈回国,一大早便打来电话特意交代陈明祝一定要回家。为了不让陈明祝为难,林生瑜替他做了决定,通情达理地鼓动他回去陪长辈,而她则以想和朋友过节为由,拒绝了和陈明祝一起回陈家。
一切好像都很合乎情理。
预约的餐厅不能取消,钱不能浪费,林生瑜不想怠慢自己,是准备一个人去吃饭的,可到了大街上,她突然又没有食欲了。
节假日,街上总有很多人。
她漫无目的,在一处公园找了一个长椅的位置坐下。
她不停翻看手机,却没有给父母发一条信息,父母自然也没有给她发任何消息。他们的聊天记录内容稳定地维持在每月一次的转账。
那个时候她才转正不久,工资不高,税后到手不到五千,好在她还不算缺钱,能承担起“回报父母”的义务。节假日陈明祝总会给她转账,数额都不小,四位数,五位数,累积起来也是一个极其可观的数目,但这些钱林生瑜都尽量没有动,因为她想以后有更大的用处。
日常生活里,她还是习惯买东西货比三家,习惯点外卖要用券,习惯穿100块2件的T恤。
陈明祝和她不一样,他的衣服没有五百元以下的,连随手买个打火机都是四位数的。
他给她送过的东西自然也是价值不菲。
成千上万的衣服和包在他眼中是刚需品,几万块钱一条的项链在他眼中是小玩意,几十万一块的表在他眼里只是入门级的玩具……
收到这些远超她消费水平的礼物,林生瑜也会笑着接纳,而陈明祝回到家,看到她穿着30块钱一套的睡衣游荡时,也不会因此有任何不快和轻蔑。
他们都努力地尊重着对方的生活习惯。
可越努力,便越悲哀。
在公园的石子路上,林生瑜看到一个踉跄学步的小孩跌倒了,小孩父亲赶紧上前抱起了孩子,小孩母亲颇不赞同地说应该让他自己爬起来,父亲反驳说孩子还那么小,他们不应该太严厉。
两个人发生了争执,引起旁边很多人旁观。
母亲说,孩子应该从小就培养独立意识,父母不可能永远看着他。父亲指责母亲没有同理心,说家人就永远应该做孩子的后盾。
两个人只是教育理念上存在一些分歧,观点都不能算错,可依然吵了半天也没吵出结果,在孩子的哭闹声中,俩人终于勉强和解,抱着孩子离开了。
她旁观了整个经过,不由地代入自己和陈明祝。如果是他们未来遇到这样的问题,又会如何解决?
很大可能,她没法像那个母亲一样,摆足了底气同丈夫分辨出个一二。
因为家庭最终话语权,总掌握在经济支柱手上。经济基础决定着上层建筑,放在一个家庭中亦是同理。
如果说上学时她还颇有几分自诩不凡的清高,工作之后,被社会毒打过了,她便越发地看清了社会现实,也变得愈发“唯经济论”。
刚上岗时,她寡言少语,只埋头干自己的活,办公室里见她只是个没钱没家世没靠山的“三无实习生”,人人都能吩咐她跑腿,工作上的锅随时随地都能甩到她头上,领导更是鼻孔看人,骂人时恨不得将手指头戳她脑门上。
后来她与陈明祝复合了,陈明祝仅仅是请他们公司老板吃了一顿饭,一切境况都天翻地覆了。没多久,她破格转正了,还越级做了小组长,他们那个岗位加班是家常便饭,可领导不仅不找她事,偶尔还提醒她到下班时间可以走了。
那一切的变化都仅仅在一顿饭之后,转折得如此地突兀而鲜明。起初她也免不得有些狐假虎威的小人得志之心,弹簧触底反弹,好不得意。
借了陈明祝的势,她自然也对他更依恋和顺从了。渐渐地,在职场和回到家,她就像贴上了双重的面具。
工作上,人人都捧着她。她是新人,总免不了出纰漏,可不仅没人指出,还有同事给她揽锅——即便大家都知道这锅是她的。
回到家,她又捧起了陈明祝。就像一只偶尔亮爪却又撒娇粘人的宠物,即便陈明祝并没有要把她视作宠物的意思,可林生瑜却开始不自觉地把自己异化了。
以前他喝多了,她会同他翻脸,会闹脾气,可从那之后,她不仅不同他吵,还会提前给他备好解酒药和蜂蜜水,只为了让他觉得她懂事。
以前她总对陈明祝爱喝美式这一习惯万分不解,那之后她买了咖啡机,开始每天早上给陈明祝做一杯美式放客厅,只为了让他开心。
她和他闹脾气的频率越来越低,甚至还会主动研究奢侈品和他的喜好,投其所好地给他送礼物,只为了让他觉得他们不再有鸿沟。
她的转变是一场润物细无声的雨,连自己都没能发觉,更遑论陈明祝。
直到这天中秋节,她“善解人意”地取消行程,让陈明祝回家过节。
“大方懂事”后,她压抑的情绪终于开始反扑。
她其实并没有做的那么“大方”,她很自私,也很缺乏安全感,在这样阖家欢乐的节日里,成双入对的每道身影都让她感觉越发强烈的孤独。
她就像一只弃犬坐在公园里,在狭小的角落羡慕着别人的幸福。她一遍又一遍看手机,只想等待他的一条消息,一个电话,可她失望了。
23:59分时,她都还心怀期冀,断定他一定一定会掐着最后时间回来。
可他没有。
甚至连一条消息都没有。
零点一过,仿佛灰姑娘的十二点钟声敲响,她恍恍然从一场大梦里惊醒,骤然发现身上那一袭华丽的袍早已衣不蔽体,她不过坐在一个破南瓜里——
可王子却依然是王子。
曾经她努力学习,勤工俭学,就是为了不再做一个可悲的,盯着时钟等着丈夫回来吃饭的女人。
可如今她却心甘情愿地走入了这种境地。她把自己变成弃犬,落入自我哀怨的囚牢。
人要得到些什么,必然也要失去些什么。
她毫不费力地在单位获得了高高在上的地位和众人表面的尊重,回到陈明祝面前,自然而然地也就失去了平等的底气和最里层的尊严。
她跟在虎的背后,就真的忘了自己是只狐,看多了百万豪车,千万家宅,便真的将自己也作为上层阶级的一部分。
可她不是。
她在仰仗着一个男人给她体面,给她撑腰。她将自己的喜怒哀乐都系在男人身上,整日患得患失——
这样的林生瑜真的还是林生瑜吗?
她恍恍惚惚,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走回去。穿过机动车道时一辆变道的小车刮倒了她,扬长而去。
她匍匐在地上,满手沙石,孤立无援,忽然嚎啕大哭。
可太晚了,晚到街上连行人也不见踪迹,晚到她哭得声音沙哑,也没有人来扶她一把。
她又一次被提醒了——没有人能每时每刻都做另一个人的支撑。那太不公平,也太不可靠。
哭够了,她艰难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
陈明祝还没有回来。
她回了卧室洗了澡,自己给自己上了药。
在凌晨三点的时候,陈明祝回来了。
他喝得醉醺醺,送他回来的还是他的妹妹。
见到她才洗过澡,陈明妮难免有些埋怨,直说:“二嫂,我哥晚上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上哪玩去了,一个都不接。”
“抱歉,我手机坏了。”林生瑜接过陈明祝,将他扶向沙发。
“这是家里的月饼,给你的。”陈明妮将一盒月饼放茶几上,见桌上还乱糟糟又摆着水杯、毛巾还有脏兮兮的纸团,不太高兴道,“我哥喝多了都一直记着要给你带月饼回来,你可要好好对我哥。”
林生瑜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终于,终于,她寒窗苦读16载,攀上豪门得做“贤妻”。
见她沉默不语,陈明妮也感觉自己可能招人烦了,摆手道:“嫂子,照顾好我哥,我走了。”
她走后,林生瑜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桌上的水一杯泼在了陈明祝的脸上。
时至今日,林生瑜都不太明白自己在当下那一刻心里是在想什么。
好像是有一张纸,她想“刺啦”将纸撕碎,仅此而已。
那场争吵是她单方面挑起来的,她一股脑地将自己累积起来的惶恐、怨怼、愤恨,都发泄在了陈明祝的身上。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要喝那么多酒,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她好得毫无理由,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人生完全偏离了她的理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生来挣扎温饱,有人生来就在罗马,不明白自己到底如今是因为什么在喜欢陈明祝,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她“不分敌我”的歇斯底里彻底弄懵了陈明祝。一摸脸上,还是一手的水。
他不明所以,也压着怒火,起初还同她讲理——早上催促他回家的是她,而他想带她一同回去,她说更想和朋友一起过节,他也尊重了她的意见,晚上他收到唯一一条她发的消息就是:[如果结束得太晚,就在家里休息吧]可他还是心里总惦记着她一个人在家,提着几分神智回到家里,结果迎面来的就是一杯冷水,她究竟还要他怎么做?
在林生瑜又一次拒绝沟通,毫不顾及地说出“我们分手吧”之后,陈明祝实在累得够呛了。
他缓慢起身,脱了湿漉漉的外套,沉声说:“林生瑜,我不是你的狗,高兴了来摸两把,不高兴了就能一脚踢开。”
即便生气,他也依然将外套叠在手臂上,接着才朝往楼上走去,关上了门。
这是陈明祝第一次这样愠怒,从前她小作小闹,他总会像对待小孩一般,先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她,实在沟通不了,便索性妥协。
第二天他们便开始了冷战。
林生瑜收拾了自己的衣物。陈明祝送她的礼物里,除了一只行李箱外,她什么都没有带走。
她先在酒店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因为按照惯例,至多不到半个月,陈明祝就会主动来找她了。
她陷入了绝大部分同处感情中的人的困境,一面清醒,一面沉沦。她知道自己在内耗,知道这段关系的不平衡,可心理上又难以自拔。
因为一旦失去,就意味着一切过往都会成为刹那即永恒的烟火,她和他会成为最熟悉陌生人,再没有以后。
如鲠在喉,心有不甘。
那时候,林生瑜真的以为他们只是暂时冷战。
她更没想到,在等来陈明祝之前,陈明朗会先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