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昭元十年开春,京城彻底乱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徐念念由木柜中爬出来,推开屋门,阳光哗啦啦洒在她身上,刺的她眼疼。

    她确定自己是被扔掉了。

    两日前,徐泾在宴会上得到消息,说叛军就要攻入京城,他当即命府中下人着手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离。

    丫鬟早前告知徐念念,翌日天不亮便去垂花门乘马车离京,老爷发话,谁迟了都不会等。

    是生母周氏在徐念念临出发前说计划有变,千万要在屋里躲好,等她消息再出来。

    徐念念被周氏煞有介事的神情怔得钻进木柜,以为叛军提前破开京中城门,他们无路可逃。

    慢慢的,徐念念一颗心冷静下来,却也坠入深深湖底,她反应过来,是周氏设局骗她。

    周氏刻意不带她走,是想她死在府中。

    这么多年,周氏从未原谅她。

    周氏是徐泾十六年前由侧门抬进府的妾,得宠时风光无两,压正室一头,进府没多久就怀了徐念念,却因为头胎生产败坏了身子,再没能怀上老二。

    徐泾生性风流,很快便移情别恋。徐念念是个女儿,周氏一个做妾的,本就在府里遭受轻视,失去家主的恩宠,又膝下无子,老无所依,就连引以为傲的容颜也在年岁变迁中消逝,她什么都没有了。

    周氏将所有怨念都归咎在徐念念身上,但凡徐念念是个儿子,她都不至于落到举步维艰的地步,所以徐念念该拿命来抵!

    红墙院深,听不见一点市井喧嚣,也看不到外头情况。

    但徐念念知道,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妾生女有没有登上离京的马车,即使发现缺了她这么个人,也不会折返相救。

    她如今的境况是九死一生,她应该害怕,可她甚至来不及害怕了,蝼蚁也想活下来,哪怕是苟延残喘。

    徐念念掮着包袱,沿石径穿过后花园。

    繁花簇簇,亭台上纱帘卷卷,檀木桌上几个酒盅东倒西歪,还有一些没享用完的佳肴糕点,空中仍留有奢靡香氛,徐泾到临行前夜都在摆宴,说是离京前要最后享受一番此地的美人。歌姬优雅妩媚的声音沿着春风吹进住在府中深院,徐念念虽未亲眼所见,但也能想的出那是何等的纸醉金迷,如今却是连一个人影都不见了。

    徐念念许久未有进食,肚子饿的咕咕叫,她俯身捻起隔夜糕点,迅速塞几块进口中果腹,就着残酒咽下,余光里瞥见一把镶满宝石的胡刀,不知是被谁当把玩的器具留了下来,她犹豫一下,伸手将胡刀收进袖中。

    “九小姐还没走啊。”

    徐念念循声望去。

    一个眼熟的家丁由亭台外假山石中踱出,不同于以往的谦卑老实,此刻的他鼠目泛精光,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徐念念曾闯入徐泾放荡的后花园宴会,亲眼目睹男欢女爱时男人面上淫.邪的表情,眼前家丁的神态与那些人几乎如出一辙,因此她也知晓,后面家丁会对她做什么事情。

    徐念念唇瓣抿起,掌心渗出涔涔汗水,不过很快,她像是认命一般塌耸下肩道:“既然如此,那你快一点。”

    那家丁被徐念念相邀的话勾的□□焚.身,徐府的九小姐,年纪轻轻就已经美艳如花,下人们私下没少轻浮的议论她,家丁贪婪地锢抱住她:“不愧是妾生的女儿,对外男都能如此风骚,就让我好好享用一番,尝尝你是什么滋味。”

    他撕烂徐念念半边杏色纱衫,酥肩晃得他气血上涌。

    然后,徐念念胡刀穿过男人前腹,由他后腹出顶出一个尖锐的凸起。

    那家丁诧异地鼓圆眼睛,他没料到徐念念居然敢杀人。

    徐念念抽出胡刀,血喷溅在她身上,家丁噗通倒地,至死都没合上眼。

    徐念念这辈子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杀人。

    血腥味甚浓,方才吃下的糕点在胃中翻涌,徐念念躬身倚在栏杆处,半截身子倾向湖边,呕吐出一堆秽物。

    缓过劲后,徐念念对上眼前湖面倒映着的容颜,浅浅拧起眉。

    徐念念继承了周氏的美貌,尚未出阁便已出落的娇艳欲滴,她的眼天生含情,唇红齿白,纱衫拂动,勾出她玲珑有致的轮廓,好似一支艳芙蓉,邀人采摘。

    徐泾知道她美丽,去年就将她许给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商贾做人情买卖,只待她及笈,就一台小轿子抬她出府给人当妾。妾生女,自然也是妾,无需认真对待,再正常不过。

    如此美貌,不如没有。

    徐念念用衣摆擦掉胡刀上的血,神色淡然的抽出发簪,墨丝如瀑布般倾泻,被胡刀截断,只留脖颈上短短一截,跟狗啃过一般。

    她褪下家丁麻衫,自己穿上,又用花园里的泥巴涂满脸面与脖子,快步出了徐府。

    外头百姓已经乱了,呜呜泱泱挤在街道上,仿若蝼蚁求生,没有方向,哭闹声,咒骂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如同人间地狱。

    徐念念把包袱抱在怀里,沉默的观望着,不知自己要去哪好。

    哪里能够保她安全?

    跟着百姓走,没有官兵维护秩序,她会成为流民里的一员,一旦出了城,大伙都是流民,杀人抢掠都不会有人管,她护不住包袱与自己,不出几日必定暴尸荒野。

    徐念念仰脖瞧了眼靛色金边的徐府牌匾,牙齿咬住下唇,躲回府里也不行,叛军进城,必定先挑着大户人家搜刮钱财油水,徐泾是大商贾,名声在外,叛军肯定会来,她一介女流会在士兵手底下遭受怎样的折磨,不用想都知道,那还不如用三尺白绫吊死自己算了。

    徐念念合起眼睑,想了一会儿,扭头往内城跑。

    在乾朝,商贾纵然有钱,仍属于地位不高的三教九流,徐泾天天设宴巴结那些住在内城的门阀世家、王公贵族们,便是连叛军破城的消息也是一个官员在徐泾的宴会上醉酒吐露的消息。

    她一个深闺小女子,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平安,但这些掌握权力的门阀世家、王公贵族们势必会知道该去哪里,混进他们的车队,或许有一线生机。

    连通着内城与外城的正阳门已经没有禁军把守,徐念念畅通无阻的抵达内城,街道空荡无人,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车队,她好像来晚了。

    也是,连徐泾的车队都走了,那些权贵应当更早就走了。

    徐念念在街上穿过一座接一座富丽堂皇却空空如也的府邸,眼睛逐渐湿漉,脚步变缓,最终停下,苦笑,大概是老天知她这世辛苦,想提前收回她这条贱命吧,她所有尽力而为的挣扎,在命数面前都不过是蜉蝣撼树。

    真不甘心呐,徐念念用手指抹走眼尾的泪珠。

    街道太过安静,因此附近传来争执声时,徐念念听的格外清晰。

    “走什么走,匈奴实打实攻破京城了吗?就当逃兵,您也不嫌丢人,我可不走。”

    “禁军已经离开,你一人留在此地便是送死,徒劳送死就是你逞能当英雄的方式么?”

    “呵!”

    徐念念张了张口,又抬手捂住嘴巴,以免剧烈扑腾的心脏跳出喉头。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她看到了,就在左边街前,停着两架马车,在吵架的两道身影就跟命中注定好似的,是背对着她的!

    徐念念屏息,刚刚杀人都没有这会儿紧张,她蹑手蹑脚摸了过去,不敢细看那两人,翻开其中一辆马车布帘,一骨碌爬进去,光亮片刻照出马车内陈放的杂物,在布帘落下后车内又变得昏暗,徐念念凭着感觉提起其中几个细软,整个人往地板一躺,在心中长长舒了口气,骨头都舒展开,她将几个细软往身上摆放,遮住自己的身形。

    耳边吵架声止住,徐念念感觉马车一晃,有人坐上车架,那人似乎还不服气:“我不觉得是我错了。”

    与徐念念在徐府深院常听到的那种男人世俗且浑浊的声音不同,这是一个颇具少年意气的声音,干净又清澈。

    另一人声音则较老成:“你没有错,只是世上之事并非全部由对错这一把尺来衡量。你殒命于此,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猜出两人在争论何事并不难,无非就是这辆马车的车夫看不惯达官显贵们弃城而去,认为此举不是大丈夫所为,另一人则劝说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做螳臂当车之事。

    徐念念阂起眼,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匆匆一瞥的朦胧背影,她想,这辆马车的车夫应当是一个善恶分明的人。

    车架上的少年绷着面色没再回应,扬鞭抽马,马蹄才撒开,少年眉头一拧,扯停马车:“这马车重量不对。”

    徐念念垂在身侧的手霎时间蜷缩起来,被他一句话吓得心砰砰跳,不是吧,只凭方才那样,就能察觉出马车有异样,这人莫不是神仙?

    另一人催促:“没时间了,你别停车,离京后再说。”

    还好还好,徐念念刚要松口气,眼皮上忽然洒落细碎的光点,外头的风声清楚起来,她心徒然堵到嗓口,无法呼吸,那少年将马车布帘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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