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正值晌午,阳光丰沛,少年一把掀开马车布帘,风卷布帘,帘尾如波浪翻滚,光大赖赖的涌入马车内,爬上堆叠的杂物,穿过杂物之间原本黑暗的留缝,在徐念念眼上落下一道暖融融的光。

    徐念念吓得眼皮闭紧,企图幻化作马车底的一块木板,或是杂物堆里其中一件不打眼的细软,被少年一块带走。可惜她只是普通一凡人,没有易形的法术,她只能在内心深处祈祷老天庇护,她好不容易才有了生的机会,少年可千万别眼尖瞧见了她,将她赶下马车,留在这座即将被叛军攻下的城中,那样她就真要殒命于此。

    所幸那少年着急赶路,并非亲自翻查马车内堆放的行李,在另一人的催促下,少年打量几眼后便松开布帘,再度挥起马鞭:“行了,走吧。”

    言简意赅四字,犹如世上最美妙的仙乐,徐念念如释重负,她适才察觉自己流了一身汗,浑身湿黏,头发贴在混着泥巴的脸上,外头裹着从家丁身上扒来的麻布裳,那家丁也不知多久没净身,衣裳带着一股酸馊味道,她都要被熏入味了,整个人狼狈不堪。

    徐念念虽是妾生女,但徐泾好歹是有名的富商,从未亏待过后院的吃穿用度,尤其是他好色,在女人的香膏粉脂、绫罗绸缎上出手阔绰。出生十四载,没有人教过她琴棋书画、骑射御礼,她什么都不会,唯一会的,便是梳妆打扮,她知道什么是被男人流连钟情的美丽,也精通此道,不想短短半日,她的人生就发生了天翻覆地的变化,如今若是拿张铜镜给她照照,她恐怕都不认识镜中邋遢丑陋的人是谁。

    从今往后就是一个颠沛流离的小邋遢了。

    少年将马匹驶得飞快,马车颠簸,徐念念仿若海上一叶扁舟,遥来晃去,她每颠起一下,全身的骨头就会被马车底的硬木板硌一下,但她太累了,居然也不觉得难受,就这么蜷在杂物底下,头昏脑涨的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马车外有过一阵吵嚷声,不多时便恢复了平静,应当是出了城。

    她这辈子还没出过京城呢,也不知京城外的世界是怎样一番光景。

    徐念念揣着包袱翻了个身,抻了下腿,绣花鞋踢到一硬物上,发出低沉的咚声,她霎时鼓圆眼,小心翼翼侧耳倾听一会儿,发现少年没有反应,皱紧的心松懈下来,又重新阂眼睡去。

    也是,到底是在逃命,车夫哪会时时刻刻盯着马车里那一星半点动静。

    一觉醒来,马车已经停下,四壁之内黑暗无光。

    徐念念谨小慎微的躺了一会儿,见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才悄悄挪开身上摆放的杂物,坐了起来。

    她饿的肚子疼,想寻点东西吃,又不敢直接出去,手指轻抚在泛凉的车壁上,摸到车窗边沿,小心捻起一指头高度,眼睛贴到窗缝下窥望。

    外头没人,已经是夜里,远处隐隐有火光映出一片安静的木林。

    徐念念有回听徐泾说起以前江南闹饥荒,穷苦的百姓会吃草叶,啃食树皮,再到后面甚至会捧土吃,过得比畜生还不如。

    照此说法,草叶与树皮应当是可以果腹的食物。

    这一刻,徐念念眼睛发亮,竟然觉得那片木林生的有些可爱。

    她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卷起马车布帘,急不可耐的爬下马车。

    黑夜中银光一闪,黑靴疾步踩过土地,一片叶子扬起。

    徐念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少年以一把长剑横在脖颈前,她蓦地吓一跳,脚步向后挪移,少年眼目黑亮,直直地看着徐念念,脚步紧跟她,长剑始终不离她脖子,直到她被抵在车壁上,“我就说这马车重量不对。”

    徐念念退无可退,长剑尖利,在她细嫩的脖颈轻轻一擦,就擦出一道血痕,血珠滴出。

    呜呜,好疼,徐念念委屈到眼眶泛红,她是不是要被他杀死了?

    忽然,她想起袖袋中那把胡刀,迅速伸手去抓,想为自己搏一下生机。

    少年速度更快,单手拧住徐念念手腕朝上一翻,压在车壁上,胡刀叮地落在地上,少年一瞥眼,冷笑:“你还想杀我?”

    徐念念整个人都被禁锢住,她骨头都要被拧断了,她又痛又不服气,她是犯了什么天条要被这样对待吗?要杀要剐不如给个痛快。

    她挣了下腕子,怎料少年居然单手掐起她腰,拎小鸡仔似的将徐念念提了起来,她脚尖悬空,差点惊声骂他臭流氓,少年掂量过重量后又将她放回地上,说:“八十来斤的小子,还差一点儿,……但就是你偷溜上的马车。”

    对,是她,她是坏人,他快些行刑好了。

    徐念念脖颈略微仰着,在绝望中闭起眼睛,泪珠不听使唤的滚出眼睑,滴在那把能够索她命的长剑刃尖上。

    少年一怔:“你哭什么,我又没说要杀了你。”

    “咕、咕——”

    徐念念肚子不合时宜的叫唤起来,她朦胧的打开眼,湿漉漉地看向那少年。

    ......

    一刻钟后,徐念念双膝并着,乖巧的坐在车架上,低头啃着少年给她的馕饼,两腮吃到鼓鼓的时候,眼皮下又出现了一个水袋,徐念念感激地笑了一下,接过水袋来喝。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居然不杀她。

    少年手中把玩着徐念念那把胡刀,借火光看清上面金色雕花与孔雀绿的宝石,刀身极轻,刃尖极利,这居然是一把身价不凡的好刀。

    少年瞥向隔壁邋里邋遢的小身板,她专心进食的样子像一只抱竹的竹鼠,怪可爱的。

    少年不知怎的起了坏心,手中胡刀向徐念念处装模作样那么一伸,徐念念立马跟惊弓之鸟似的弹跳起来,脚一崴,滚落车架,结结实实的摔了个狗啃泥。

    嗷呜,摔得好疼啊!

    少年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哈哈大笑,也不怕招来远处坐在篝火边值夜的人,

    徐念念要气死了,白日她凭声度人,属实时草率,这个人是什么稀巴烂,一点都不正直善良!

    她背对少年,满腹怨气的蹲在马车车轱辘前,继续吃馕饼。

    少年大赖赖的抻开腿,一人占据大半车架,手拍拍余下一点空地方,心情颇好的说:“上来,我不欺负你了。”

    徐念念屁股墩子纹丝不动,不想理他。

    少年惬意:“不上来我就把你交给侍卫长了,届时他一定会将你这个外来客……”

    他话语停顿处引人遐思,徐念念下意识扭头去瞧他。

    少年嘴角擒着笑,手指往脖前笔直的一划。

    臭品缺德!

    徐念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爬上车架坐好。

    少年闷笑着将把玩的胡刀递向徐念念,徐念念看了一眼,伸手去接,少年又逗她玩儿似的把胡刀收了回来。

    徐念念心中起了气性,倾身去抢夺胡刀,少年一把将胡刀高举至头顶,徐念念仰颈去够,少年顺势用虎口拢住她胳膊,连少年自己都没有想到,徐念念的胳膊竟然如春时嫩藕般纤细,他只稍稍一拢就拢了个完全,指节处还绰绰有余,少年笑:“啧,你这细胳膊细腿,就别不服输了。”

    动手动脚!

    徐念念简直气瘪了嘴,这家伙不守诚信!明明才说过不欺负她的!

    接着,少年将由马车内搜出的包袱丢进徐念念怀里,那包袱已经被拆开过了,露出内里几套明艳容裳和数根金银宝钗。

    少年用黑靴踢了一下徐念念粗劣麻布裳下唯一格格不入的绣鞋,虽然踩脏了,但依稀能由刺绣中看出做工精良,品质不俗,他问:“小哑巴,你由宫里跑出来时,究竟偷了多少东西?”

    她才没有偷东西,徐念念闷闷不乐的想。

    他还说她是哑巴,她何时成哑巴了?

    是了,她由见到他起,就被他吓到不敢吱声。

    “而且你的癖好,甚是奇怪,你一个太监,偷这么多女人的香衣裳,还穿女人的鞋?”

    太......太监?

    徐念念稍加思索,便想明白了,不怪那少年会将她误认为太监,因为她钻进的是内城达官显贵的马车,寻常百姓可进不来,她套着男人的麻布裳,头发又削掉了,他便以为她的男子,至于为何是太监而非家丁呢,自然是瞧不起她的矮身量、细骨头和软无力,她的确没有干苦力活的家丁样子,相比之下,可不更像是个幻想当娘娘且手脚不干净的变态太监么?

    纵使她偷爬马车并不光明磊落,但求生之举,哪有那么多是非曲直可分,徐念念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至于少年给她安的哑巴太监的身份,徐念念倒是接受的很快。

    世道混乱,她柔弱好欺,又容颜打眼,若是当女子,会遭受许多无妄之灾,还不如太监。

    她被认为是哑巴,恰好可以避免开口说话,让少年听出她是女子。

    莫不如就坐实少年的话吧。

    徐念念看了少年一眼,心中丢掉脸面,双手并用的在少年跟前挥舞,张嘴啊、啊的喊着,卖力演绎出一个哑巴太监的模样。

    她甚至把绣鞋脱了连同她那一包袱身家都塞给少年,双手恳切的上下搓动,意思明显:这些都给你,你留我一条命好不好?

    那少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徐念念不知他在思索什么,慢慢地也停了下来,他们相互观望着对方。

    夜里对方眉眼深邃又朦胧,徐念念其实看不太清楚少年的容颜。

    只是听少年说:“罢了,你也是苦命的人。”

    “我叫赵荆,是恭亲王府的侍卫,这一路,你可以跟着我。我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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