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前滩有人在靠近溪河,靴子踩在石子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徐念念察觉到逐渐靠近的声音,扭头去瞧,林揖就站在她身后两步不到的地方,她仰颈,对上林揖的眼睛,缓慢眨了下眼皮。

    她与赵荆莫约是在一炷香时间前一同离开马车,如果林揖才来的话,他应当已经如愿翻查过赵荆所驶的那架马车了。

    林揖一撩灰布裳,在徐念念身边坐下,侧目问她:“小福子,你昨夜怎么跑那么远去小解?”

    徐念念撑开双腿,手指指自己相当平坦的腿心,难过的摇摇头,然后手脚并用的嗯嗯啊啊了一堆东西。

    林揖看了一会儿,只看懂了最开始的部分,小福子说自己是去势之人,其余是一点没看懂,他说:“罢了,我先去河里净身了。”

    徐念念是在装疯卖傻,她知道,林揖怀疑她听到了一些东西。

    她如今危险了。

    如果不跟赵荆坦白,赵荆没法护她,如果开口跟赵荆坦白,就暴露了自己彻头彻尾在骗赵荆的事,赵荆那么傲的人,肯定很讨厌被骗,还有,她知道太多了,她没有把握,他知晓她一切后,是会恼怒杀她灭口还是会护她。

    惶惶之际,徐念念面前伸来一只大手取走发冠,随后用另一只手五指一弹,溅她一脸水,她皱眉,低头用手背擦水珠,再抬头看,这么恶劣的人果然只能是赵荆。

    赵荆束好墨发,劲腿舒展,仰倒在前滩上晒太阳。

    太阳刺眼,赵荆避开,无意一侧目,发现徐念念不知在想什么事,正幽怨的盯着他。

    她刚刚擦脸时没多想,只是想把那些水珠擦掉,却连同多日来糊在她面上的泥巴也一道擦了个七七八八,没了泥巴掩护,那双天生含情的狐狸眼格外显眼了起来,眼眸如黑曜石,她右眼睑下有一颗红色桃花痣,鼻尖翘挺,完全是一副艳丽美人长相。

    赵荆头一回细细打量徐念念,忽然就明白这家伙日日用泥巴敷脸的原因了,京中有龙阳之好的男人不要太多,她身形娇弱,太美过甚,又手无缚鸡之力,无力保护自己,并非好事,所以她扮丑,也不怪她不愿意跟那帮汉子一块下河洗澡了。

    徐念念与赵荆对视,她意识到什么,着急忙慌的捂住脸。

    赵荆坏笑:“太晚了,小福子。”

    他二郎腿一晃一晃:“你该感谢我没有什么男女通吃的癖好,不然……”

    不然你个大头鬼,徐念念抓起一颗小石子丢向赵荆。

    那颗小石子温烫,落在赵荆硬实的小腹上,被他捡起,玩儿似的一下下朝天空抛起再接住,忽然有一下,他手腕转了个向,小石子带着凌厉的力道往徐念念脸上飞,她完全怔在原地,不知躲闪,唇色霎那间惨白。

    在小石子要砸到徐念念面庞时,赵荆抬手,将小石子稳稳收进掌心里。

    恶作剧得逞,原本赵荆是想笑的,但徐念念居然哭了,眼泪顺着她面颊落下,她默不作声的挪屁股远离他坐着,他看她这样,一点笑意都没有了,他抓抓头发,不甚在意的说:“哦,那以后不丢石子咯。”

    反正欺负她的方式还有很多。

    末了,赵荆还补了一句:“真是奇怪,明明你先偷袭老子,怎么还要我先低头?”

    徐念念小时候被周氏拿石子砸过脸。

    她身为妾生女,身无长物,其实一无所有,唯一拥有的便是她这张脸,容貌大过天,如果她脸毁容了,连去老富商府上做妾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为奴为婢,一生灰败。周氏也知道,但她就是认为徐念念是个害了她一辈子的扫把精,理应尝到万般痛苦的滋味。

    那次是周氏临时被徐夫人召走了,徐念念才只是被砸出几道血痕,细心养护后养好了,她随后被来徐府赴宴的扬州老商贾看上,被徐泾许给老商贾做了小妾,周氏才不敢再对她的脸做什么事。

    虽说徐念念已经被迫离开徐府,她不知道容貌于她而言还有何用,但当初被石子砸脸的惊恐绝望,却是烙印在了她的身体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

    徐念念缓过劲来,知道自己反应太大,又撅起屁股蹲子小心翼翼挪回赵荆身旁,小声咿咿呜呜表示讨好,她怕他生气不要她了。

    赵荆单臂枕在脑后,惬意地阂着眼,说:“小福子,我不是小气的人,你给我磕三个头,我就原谅你。”

    徐念念双膝马上并起就要给赵荆磕头,赵荆一把将她带倒躺下。

    赵荆不知哪来的火气:“妈的,你好好晒晒脑子!”

    徐念念乖乖躺在石滩上,内心觉得赵荆真是好难讨好一人,他不欺负她,就心痒难耐,不按他说的做,他就生气,可是她给他欺负,他又摆脸色,按他说的做,他还发火。遇上赵荆,她的求生之路当真坎坷。

    阳光温暖,徐念念躺着躺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前滩已经没有人了,日暮西斜,徐念念坐起来,身边赵荆已不见踪迹,她第一反应是车队走了,她再度被遗落,脑子一片空白,愣了一会儿才要去找人。

    前滩空撩,徐念念视线转动一圈,看到盘腿坐在大溪石上观落日的赵荆,前滩上河风呼呼,浮动她衣摆,她有些眼热,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赵荆留意到她,坏坏的吹了记口哨。

    徐念念眼波盈盈,咧出一个真诚又傻气的笑容。太好了,他还在这里。

    赵荆:“干嘛傻笑,这会儿已经没人了,快去洗澡。”

    徐念念点头,她作出一个转身的动作,向赵荆捂捂眼睛,示意他不要偷看。

    赵荆无语的切一声,没好气的别过身:“你搞快点,妨碍到老子看落日你就死定了。”

    徐念念立马抓紧时间溜到溪河边。

    她褪去鞋袜,莹白如皎月的脚丫踩进冰凉的溪水里,她舒服的眯起眼睛,而后缓缓褪去一身灰布裳。

    一抹纤柔的倩影往溪河中走,鹅卵石湿柔,徐念念踩过时不慎滑了一下,如炸毛猫的诡异短发也沉进水里,她也不害怕,站稳后由水中浮出,水面刚好及胸,水珠晶莹剔透的滚落,她仔细梳洗起身子来。

    脚踝再度传来湿柔之感,徐念念起初还以为是鹅卵石,直到那股灵活的攀附力道在她脚踝处绕了一圈,还有向上之势。

    徐念念顿了一下,不对呀,这鹅卵石不是踩在脚下的么,怎么还会游,是游鱼吗?

    她缓缓低下头,一条黑色长蛇映入眼帘。

    溪水太澄澈,她甚至能看到黑蛇不善的眼珠和尖细獠牙间的红杏子。

    徐念念顷刻之间就被吓出一身冷汗,她记得以前在宴会上听到过皇家的腌臢事,后宫里有妃子争宠,曾向别人的寝房里放过最毒的黑蛇。这蛇啊,颜色越浅越清秀则毒越浅,颜色越深越丑陋则毒越烈。那条黑蛇只一口便夺了人命。

    她腿都软了,黑蛇一圈圈盘上她小腿,好像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徐念念不想死,目光锚向前滩,她要上岸!不料刚有动作,那黑蛇居然就收力绞得她死痛。

    她鬓角青筋绷出,想叫赵荆过来帮忙,可又意识到只要他来了,她就要被识破女儿身。

    她登时委屈,她这逃亡一路,总是受苦,总有波折,她不知道她早前是不是在违背天意强活,所以今儿才会遇见这黑蛇。

    可她想活下来,这又有何错?

    她是费劲心力才活到今日,让她就此死在溪河中,成为一具浮尸,她属实不甘!

    徐念念牙齿咬的咯咯响,不管不顾的往前滩走,大腿突然剧痛,血珠由她细腻纤薄的皮肉中撕裂涌出,她实在是没咬住牙,惨痛的叫出了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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